博弈“果盘子”：重庆水果批发市场拖延关闭，国企混改引纠纷

近年，重庆的水果批发市场经历了一次政府主导的外迁：“果盘子”从重庆主城的黄金位置搬到了34公里以外的城郊——江津区双福国际农贸城。从目前来看，外迁过程一波三折，颇为艰难。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梳理发现，此次外迁并非一帆风顺：观农贸盘溪水果批发市场比计划时间晚了两年才关闭；菜园坝水果市场接连被强调“只做减法”；重庆德远物流有限公司未服从市政府统一安排，私自安排经营户在九龙坡区白市驿镇另起炉灶。

负责双福国际农贸城水果市场招商与管理工作的重庆商盛水果市场有限公司则连连叫苦：起步艰难不说，在经营有所起色后，又遭到出租方单方解约，双方也因此对簿公堂。

瓶颈

重庆菜园坝水果市场位于重庆渝中区菜园坝，这里曾是重庆的一大交通枢纽——水陆交通客运方便，铁路公路物流快捷。

菜园坝水果市场官网资料显示，该市场由重庆市公路运输（集团）公司（以下简称重庆公运集团）投资4000万元兴建，于1996年开业，市场占地面积5万平方米 ，市场主营鲜果、干果等农副产品批发交易。市场常驻商家300余户，从业人员约1500人，实行24小时全天候交易，日均客流量逾万人次，瓜果销往重庆市内各区县。起步时，该市场年成交水果量30万吨，年成交金额约6亿元。

2008年，经过三年建成的观农贸盘溪水果批发市场（以下简称“盘溪水果市场”）投入运营。重庆的水果批发市场不再“一家独大”。

盘溪水果市场位于重庆市江北区松石大道和盘溪路两条城市主干道交叉口处，这里距离菜园坝水果市场约有11公里车程。

资料显示，盘溪水果市场占地79亩（约52667平方米），比菜园坝水果市场面积稍大一点。经过多年经营，盘溪水果市场成为主城区最大的水果批发集散地、全国知名专业市场。

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规模不断扩大，两大水果市场的瓶颈逐渐显现。据重庆市政府网资料记载，“（盘溪水果）市场周边道路交通拥堵、物流运输不畅、市场环境“脏乱差”、仓储配套不足、消防安全隐患严重等问题日益突出，已严重制约市场的持续健康发展和都市形象提升。”

为加快优化全市产业布局，重庆市政府发布《重庆市城市总体规划（2007—2020）》《重庆市主城区农产品市场布点规划（2013—2020）》《重庆市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大型商品交易市场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渝府发〔2013〕30号）等重要文件，着力引导大型专业商品市场从主城区外迁。

“攻坚战”

由于江北区政府计划将盘溪水果市场一带打造成为玉带特色商城，搬迁成了盘溪水果市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江北区政府办公室2015年4月7日印发的《关于玉带特色商城开发建设2015年第5次和第6次专题会议的纪要》显示，“要求2015年9月底前完成水果市场搬迁工作。”

当月23日，江北区政府办公室印发《关于盘溪水果市场搬迁有关问题专题会议的纪要》，指出“区政府初定于2015年4月底至5月初召开水果市场搬迁专题会，明确相关责任，研究搬迁工作方案，落实搬迁计划。”

但商户们不想搬离成熟的市场，许多商户或观望、或抵触，给搬迁工作增加了难度，导致搬迁工作迟迟不能推进。

2017年8月10日，江北区政府下了“最后通牒”—— 《关于观农贸盘溪水果批发市场调整搬迁的通告》。根据通告内容，盘溪水果市场自通告发布之日起一个月内，完成调整搬迁工作。

江北区政府官网发布的一篇文章记载了搬迁的难度：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该区区委书记李维超研究部署搬迁工作，成立由区长代小红任组长的盘溪水果市场关闭工作领导小组、搬迁工作指挥部和现场指挥部。“在盘溪水果公司二楼的一间房间内，三张铁架子床与几张办公桌分别摆在两侧。每一天，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沟通情况、临时休息。连吃饭都是一边开会一边吃。”

菜园坝水果市场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重庆市政府公开信箱在回应网友提出的“菜园坝水果市场何时搬迁”问题时称，根据市政府和渝中区政府对渝中区的整体规划，该市场的大型批发业务以及棚户区经营场地都不符合渝中区的发展要求，一旦菜园坝市场群改造条件成熟，水果市场将与其一同进行改造调整。

新中心

市场关了，经营户去哪？

早在2009年，重庆市政府第28次常务会议就指明了方向：在江津区建设双福国际农贸城（以下简称“双福农贸城”）。

江津区紧邻重庆主城区，是重庆西南向综合交通枢纽。双福农贸城距离菜园坝水果市场和盘溪水果市场的距离分别为34公里、32公里。

双福农贸城官网资料显示，该农贸城于2010年开工建设、2014年8月底正式开业运营。

双福农贸城由重庆商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重庆商投集团”）和江苏华西集团共同打造，两大集团成立重庆双福农产品批发市场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双福公司”）作为项目建设和运营业主，该公司注册资本5.88亿元，重庆商投集团和江苏华西集团分别持股51%和49%。

重庆商投集团显示，该集团是重庆市政府批准的首家以商业投资命名的大型国有重点商贸企业。

双福农贸城总投资约100亿元，规划占地5000亩，建筑规划约500万平方米，设有四大功能区，共有26个专业市场，涵盖蔬菜、水果、粮油、肉类、干货、水产、冻品等。

重庆梅记果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梅记公司”）负责人梅龙池经营水果生意多年，在重庆水果商中有一定的影响力。

梅龙池说，重庆商投集团以盘溪水果市场即将关闭、双福水果市场是重庆唯一的一级水果市场等政策优势，吸引重庆果业大户共建混合所有制企业，试图以经营户撬动经营户，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获取招商主动。

梅记公司中标后，双福公司与梅记公司共同出资成立重庆商盛水果市场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商盛公司”），两个股东出资占比依次分别为51%、49%。

2015年1月，双福公司与商盛公司签订《租赁协议书》，将双福国际农贸城水果市场及市场内的场地、经营摊位及与经营摊位有关的设施、设备租赁给商盛公司经营，期限5年。协议显示，到期时间为2020年1月。此后，商盛公司入驻水果市场，开始招商和管理工作。

经过半年多的运作，水果市场于2015年7月开业。

梅龙池说：“当时盘溪和菜园坝两大水果市场照常经营，基本上没有商户愿意来双福，都是我们一户一户做工作。水果市场开业时，与公司签约的商户只有407家。”

不仅如此，更有一半左右的商户签约后并未正式入驻双福水果市场。

盘溪水果市场关不掉，就没有商户愿意跑到江津。一个直观的数字是，从双福水果市场开业到盘溪水果市场被关闭的长达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与商盛公司签约的新增商户只有63家。

梅龙池原以为“看到了曙光”：一旦盘溪水果市场关闭，在菜园坝水果市场被市政府明令要求“只做减法”的情况下，大批商户将会入驻双福市场。

两败俱伤

然而，这些商户没到双福，却到了重庆市九龙坡区白市驿镇。

为何要去白市驿？

澎湃新闻了解到，这与重庆德远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德远公司”） 有关。

2008年，重庆公运集团投资成立重庆香满圆农产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香满圆公司”），以旗下菜园坝水果市场、菜园坝农副产品市场等实体交易市场作为经营基础，从事农副产品的批发和零售业务。2011年，香满圆公司上线运营“香满圆-西部农产品电商平台”， 开展农产品网络零售B2C服务。

2012年，重庆公运集团与西部物流公司签订项目合作协议，建设“西部农产品电商平台物流中心”项目（以下简称“香满园白市驿项目”）。同年，德远公司与西部物流公司签订项目合作协议，建设德远鲜果物流加工基地项目。

重庆市商业委员会（现为“重庆市商务委员会”，以下简称“重庆市商委”）于2015年2月4日作出的《关于对《商投集团关于菜园坝水果市场违规扩建的紧急报告》批示办理情况的报告》显示，香满园白市驿项目要严格按照物流项目进行建设和经营，不得从事水果批发市场建设，德远公司不能超越物流功能搞水果批发市场建设。

同年6月，德远公司租赁香满园白市驿项目的临时钢棚使用。2017年8月26日凌晨，德远公司组织原盘溪水果市场部分商户（德远公司股东）搬迁至临时钢棚内，就地开展经营活动，形成临时水果批发市场。11月底，在白市驿经营的商户约有600户，集聚相关经营从业人员约3000人。

数据显示，白市驿临时水果市场的日交易量约600万吨，双福水果市场的日交易量约400万吨。两边加一起的量只相当于过去盘溪水果市场的一半。

九龙坡区政府发布的《重庆市九龙坡区拆除公运白市驿项目违建和关停德远临时水果市场工作方案》显示，重庆公运集团在项目建设期间搭建的临时钢棚存在约1.3万平方米的违建，应予拆除；同时关停德远公司临时水果市场，并要求经营户在2017年12月15日之前搬离该市场。

重庆市商委也印发通知，要求在2017年12月中旬前完成临时市场的关停工作。同时严格控制香满园白市驿项目和德远公司远鲜果物流加工基地项目依法依规进行经营，不得从事农产品实体交易业务，确保后续依法依规经营，严厉查处违法市政府的规划的行为。

官司

德远公司临时水果市场关闭后，双福几乎成了这些经营户的唯一选择。

据《重庆日报》报道，江津区双福工业园党委书记周轶介绍，自市政府决定关闭位于白市驿的临时水果市场以来，江津区政府与市级相关部门迅速组成工作联络组，积极引导该市场经营户搬迁到双福国际农贸城。2018年3月29日，300多名经营户集体搬入双福国际农贸城水果市场。

也是在同日，双福公司突然发出通知，要与商盛公司解约。

梅龙池说：“这让我们感觉到很意外，完全就是卸磨杀驴。”

这份“双福市场发﹝2018﹞28号”文件显示，“为了更好保障双福水果市场的经营管理”，该公司解除与商盛公司签订的《租赁协议书》，收回前述场地及摊位、设备。

商盛公司招商部经理华山水称，根据《租赁协议书》，如果商盛公司逾期超过10日支付租金，视为该公司根本违约，双福公司有权立即单方解除合同、收回租赁物；此外，如果商盛公司存在利用租赁物从事非法经营、未经双福公司书面同意对租赁物整体转租等5类行为，双福公司也有权立即单方解除合同。

“我们没有出现任何一种（违约）情况，他们发的通知也没有说解除合同的原因。”华山水说，双福公司单方解除合同的行为没有法律依据，违背诚实信用原则，严重侵害了该公司的合法权益。

华山水说，商盛公司坚持认为其才是水果市场的唯一合法经营主体，不答应双福公司提出的“完善相关手续做好交接”的请求。

今年4月，商盛公司将双福公司起诉至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请求判定双福公司单方解除合同的行为无效。此后，双福公司提出反诉。

今年的5月28日，双福公司又发函给商盛公司，称该公司将对农贸城水果市场区域进行业态调整，但商盛公司在4号仓位搭建的两处活动板房占用经营仓位影响业态调整。如商盛公司未在30日上午9点前拆除活动板房，该公司将对活动板房进行清理、处置。

2018年5月29日，双福公司发布《水果市场业态布局调整公告》，通知各经营客商次日（30日）启动业态布局调整工作。

华山水认为，所谓的“调整业态布局”，实际上是双福公司要安置更多的商户入驻水果市场。这样一来，原有签了合同的商户就将面临摊位面积减少的情况。“商户的利益被侵犯了，所以他们才反对。”

此外，华山水称，有关水果市场的经营权纠纷，已进入司法程序，在法院作出判决前，双福公司无权拆除板房并调整业态布局。

双福公司副总经理云一洋此前回复澎湃新闻称，该公司与商盛公司的经营权纠纷已进入诉讼阶段，具体情况以法院判决为准。但云一洋未就解约原因作出回复。

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于今年7月27日作出的两份民事裁定书【（2018）渝05民初491号、（2018）渝05民初491号之一】显示，7月26日，商盛公司与双福公司先后向该院递交了撤诉申请书。经法院裁定，准许商盛公司撤回起诉、准许双福公司撤回反诉起诉。

10月19日，梅记公司向商盛公司监事会发出《关于提请监事会起诉重庆双福农产品批发市场有限公司的请求》（以下简称《请求》）。

《请求》显示，商盛公司法定代表人杨斌在诉讼过程中撤回了该案的起诉，导致商盛公司的合法权益未能得到救济，并产生了更大的损失。同时，由于杨斌持续限制商盛公司行使诉讼行为，商盛公司无法继续以自身名义提起诉讼。

《请求》载明，根据《公司法》相关规定，梅记公司作为持股公司49%股权的股东，现请求公司监事会以双福公司为被告立即启动诉讼程序，要求确认解除通知不发生法律效力，同时要求双福公司赔偿公司经济损失。

截至澎湃新闻发稿，商盛公司监事会尚未对《请求》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