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一堂残酷的传播学课程

注：本文有剧透

《热搜》中，自媒体大号“妙想世界”的主编陈妙（周冬雨 饰）一出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现实生活中，某个曾经坐拥几百万粉丝、一条广告可以卖三四十万元的自媒体大号（已于2019年申请自动注销）。陈妙的经历，甚至都与她有点相像。

陈妙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从小跟母亲一起生活。大学毕业后，陈妙起初在报社上班，后来在自媒体浪潮中，与学长何言（宋洋 饰）一起出来创业，合伙开设自媒体账号“妙想世界”，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女性情感赛道中的头部大号，拥有几百万粉丝，几乎篇篇10万+。

《热搜》海报

“妙想世界”何以崛起得如此之快？电影一开篇就通过编辑部对一个选题的操作，以及对该选题引发的后续舆情的应对，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陈妙（周冬雨 饰）

陈妙接到一个爆料视频，该视频中，某培训学校中一名叫张小穗（张煜雯 饰）的女生疑似“霸凌”另一名女同学，将她从楼梯上推下。网友已经人肉搜索出“霸凌者”的相关信息。虽然陈妙对这一事件的全貌并不了解，但她还是打算做一个校园霸凌的选题，并有了一个很吸眼球的标题，《见不到血的凌迟：女生真实霸凌图鉴》。

张小穗（张煜雯 饰）

何言对该选题提出质疑，希望在知晓真相之前多一些审慎，但流量为王的陈妙执意推进。她在选题会上“妙语连珠”，“有热点不蹭，天理难容”“抓最极端的片段、爽最底层的情绪”……

陈妙一度奉行流量至上原则

果然，该选题爆了，不少网友以恶毒的留言咒骂张小穗。随后，传来张小穗跳楼自杀的消息，生死未卜。舆论的风向随即调转，纷纷抨击“妙想世界”这样的营销号是杀人凶手。

在舆论风口浪尖的“妙想世界”颇为被动，要不要接着推送推文？要不要道歉？就在编辑部一筹莫展之际，陈妙想到“巧妙”的应对角度——去采访张小穗的母亲，让她在镜头中控诉网络暴力，并把该视频作为当天推送的一篇以反对网络暴力为主题的文章的素材，将张小穗跳楼的悲剧指向网络暴力，责任甩给网友，“妙想世界”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美美脱身，陈妙洋洋得意。

然而，所谓的张小穗“霸凌”，根本不是监控中呈现的那样，她跳楼自杀的主要原因也并非网友的评论。张小穗事件背后，牵扯到一起触目惊心的性侵案。

陈妙所写的，并非真相的模样

当地的大富商、恒世集团老板王世民，长期以来，以设立培训学校、资助贫困学生的名义进行“选妃”，已经有多名女学生受害，张小穗是其中一员。在被王世民强奸后，她曾求助培训学校的校长，曾试图报警，曾在网上发帖求助，却一一被压下。

为了避免张小穗“惹是生非”，恒世集团的高管岳鹏（袁弘 饰）主动出击，想先利用舆论战先把张小穗搞臭。他们先“制造”了张小穗与同学的矛盾，拍下张小穗质问同学的视频，并冠之以“校园霸凌”之名传播，让张小穗的发言不再具有可信度，日后哪怕她声称遭到富商强奸，也没人愿意相信。

富商的爪牙岳鹏（袁弘 饰）

“妙想世界”的投资人正是王世民，陈妙也是从岳鹏那里获得张小穗“霸凌”同学的视频。岳鹏蒙蔽了陈妙：张小穗是个问题学生，到处抹黑董事长，又涉及校园霸凌……陈妙没多想就做了选题，她被岳鹏利用了。

流量至上的陈妙并非“丧尽天良”，她虽然在抢流量中迷失，但当她得知真相，她坚定站在正义的这一边，哪怕与资本决裂、哪怕失去“妙想世界”，她也要为张小穗讨一个公道。

陈妙发起舆论战，富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热搜》正式进入剧情的主轴：为观众清晰呈现网络舆论战是如何运作的，眼花缭乱的热搜又是如何制造的，这些热搜背后又可能隐藏着怎样的算计。《热搜》的编剧一定是下了功夫去研究传播学理论，电影以详细具体的实例为我们呈现，“议程设置”“沉默的螺旋”“反沉默螺旋”“魔弹论”等传播学理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如当陈妙揭开张小穗受害真相，富商一方就甩出张小穗是“援交女”的流言；当陈妙利用张小穗的母亲，立人设、打悲情牌时，富商一方就甩出张小穗母亲要钱的录音，风向就又变成“仙人跳”“妈妈为了钱卖女儿”；陈妙抓住富商与张小穗发生过关系这一点做文章，富商一方就将舆论往“绯闻”方面引导；陈妙终于找到另外一个受害者，并预告十点见，富商一方立即找到该受害者，并向她施压，让陈妙的反击功亏一篑；到最后，在富商一方的舆论打压下，陈妙本人也成为网暴受害者……

观众对于这场舆论攻防战的很多细节，都会感到无比的贴近可感，既因为《热搜》通过主观镜头、快速剪辑，让观众有一种在刷微博的身临其境感，更因为作为吃瓜群众，我们可能参与过无数次这样或那样的热搜，我们的情绪总是轻易被各种风向撩拨，我们上一秒可能愤怒地发出粗鄙的留言、下一秒我们又在另一个热搜底下控诉网络暴力……

刷微博的既视感，吃瓜群众多少都参与了热搜的制造

《热搜》“一石二鸟”，经由舆论攻防战，向公众普及了热搜的制造流程、舆论操控的细则，也进一步揭示了女性困境。这堂传播学课程很残酷，它是以舆论如何抹黑、践踏、伤害一名女性为实例的。在高度发达的自媒体时代，权势阶层熟稔地利用它们掌握的媒介进行议程设置和舆论操纵，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原有困境很容易转移到互联网中来，并导致伤害加剧，比如荡妇羞辱、受害者有罪论，等等。

受害者反而被污名化

《热搜》是忻钰坤时隔6年的新作，是忻钰坤在商业类型片上的转型，电影抓话题、抓热点、也有以弱胜强的爽感，已经淡去了忻钰坤《心迷宫》《暴裂无声》中那些强烈的作者性、风格化的色彩。电影中为数不多仍然保留忻钰坤“阴郁的隐喻”特点的，是电影中对富商的刻画。在电影结尾之前，富商没有以正脸露过面，要么是侧脸要么是轮廓要么是直接在黑色中，将“幕后黑手”的深不可测、无限罪恶、阴鸷可怖，准确传达给观众。在他被刑事拘留后，终于在热搜中看到他的正脸——一张平平无奇的老年男性的脸。这其实就是所有强权的模样，威严来自权力，失去了庇佑，是如此平庸丑陋。

电影几乎没有富商的正脸

为了实现“一石二鸟”的目的，《热搜》不免牺牲了一些逻辑性。比如陈妙从一个流量为上的典型营销号主理人，转变成一个为了帮女性讨回正义、不惜赌上一切的“女权斗士”，她的转变缺乏令人信服的依据。现实生活中，注销公众号的昔日大V，如今在微短剧领域依然是玩转流量的顶级玩家，哪里有那么多“浪子回头”？

陈妙的转折有点突然

《热搜》对热搜乱象给出的解答，也有些理想化。电影说的道理大家都懂，但对改善现实不见得有效。我们都知道，热搜的乱象，一个要怪很多营销号太无良太恶劣，为了流量无所不用其极；另外一个要怪网友缺乏媒介素养，太冲动、太情绪化，不知不觉间就被利用了。于是电影呼吁：舆论是把双刃剑，可以帮人，也会伤人，大家要多一些理智云云。

《热搜》能够触动多少网友，让他们幡然醒悟？笔者个人不是太乐观，电影对于热搜乱象并未找准症结。为什么舆论轻易变换风向？为什么网友的情绪轻易被撩拨？说到底，因为真相缺乏，因为权威的、有公信力的声音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就像那个著名的谣言公式所说，“谣言=（事件的）重要性×（事件的）模糊性”，如果一个事件的关注度极高，但它的全貌却非常模糊，真相匮乏或缺席，谣言就会鸠占鹊巢，各种谣言就会滋长，每放出一点消息，舆论就会像墙头草跟着风向转。

所以，热搜乱象的治本之策，是由权威的、有公信力的新闻机构提供足够多的真相。在自媒体时代，主流新闻机构并非没有价值，相反，它们前所未有的重要；只不过，新闻机构不应只是传声筒、不应被各种禁令困住，而应给它们充分的报道空间，有力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在任何重大事件中第一时间介入，满足公众对于真相的渴求。

《热搜》中，为了让剧情推进，新闻机构直接缺席了，全程几乎就只有自媒体在“采访”、在“报道”、在“调查”。事实上，在这场舆论战的任何节点，但凡有权威新闻机构介入报道，会很大程度上起到釜底抽薪、引导舆论的作用。

总之，在众声喧哗的舆论场中，新闻机构不容缺席，它们应快速介入、抵达真相。一些网友还是少给新闻机构泼脏水、盖帽子，不要让一些明明有公信力的媒体在舆论中“失信”了，否则，一旦真相缺席、营销号主导了舆论，《热搜》中的乱象就真有可能上演。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