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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之心:重返世界的第一站|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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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丁海笑
编辑 | 吴筱慧
阿拉木图色彩缤纷的绿巴扎(摄影/丁海笑;海报设计/郁斐)
题案:
“如果以君士坦丁堡和北京为起始点画一条直线,再连接科摩林角与北冰洋画另一条直线,两条直线的交会点就是中亚的中心,同时也是欧亚大陆的中心。”贝亚德·泰勒在《中亚纪行》里如是写道。过去的中亚给人以封闭自固的印象,如今仍未完全对外开放,2018年,作为中亚领头羊的哈萨克斯坦所接待的中国游客仅有五千多人,因为信息的不对称,导致每个去过中亚的人带回来的经验可能有云壤之别。但今年(2023)却有所不同,我从旧长安城一路坐车到撒马尔罕,踏着金色道路,感受斑驳的遗迹与焕新的气象……
当我跨过国境,瞄了一眼灰色的水泥掩体,面无血色的稚嫩士兵从空旷的停车场蹚过,警觉如哈萨克人的猎鹰。异域带给我的不再是餍足之感,而是些许漠然。资讯越来越冗余,那种牧羊人万花筒般的万千世界已然消失,一切皆可数字化,探索的乐趣被信息检索取代,旅行者皆被手机驱牧。
哈萨克斯坦是我重返世界第一站,每一次的丝路之旅都是洗心革面,当干燥的空气再次窜进肺部,窗外逐次出现连绵不绝的沙化草原,然后是真的草原——仲秋的草场,已有些枯败,牛羊,骑马的牧民,矮房子,灌木丛,胡杨林,小河,以及远处的雪山,云如丝绸般缠绕其上,仿若蒸腾一般。
越往阿拉木图走,植被越茂盛,一路上草原、峡谷、沙漠、雅丹地貌交替,像是浓缩版的天山景象。公路旁的休憩站很简陋,只有一所小房子,那是解忧所或者快餐馆。一些荒僻的村落开始出现,又回到东欧那种统一的版式。人们乐于营造,工地到处都是,空地上铺满了建筑材料,公路边随时有泊车维修的人。
车迎着落日开去,手机自动调至阿拉木图时间。
从伊犁到阿拉木图的途中
跳往“前苏联”
我在傍晚抵达阿拉木图的塞兰车站,这是一座晚期苏联的大型公共建筑,曾被列入国家计划委员会清单,外形像一座尚未完工的混凝土桥梁,粗犷地裸露着,代表着苏式建筑的粗野主义。俄国人曾参照莫斯科的规格,不遗余力地建设阿拉木图,让它成为统治中亚的桥头堡,那些具有象征作用的地标建筑、巴扎、公园、车站、体育场到现在都在沿用。
“比什凯克,比什凯克!”出租车司机摸着黑一拥而上,我方才嗅到中亚的气味,来自一个更为“中亚”的地名——两百多公里外的吉尔吉斯斯坦首都。
在塞兰车站对面的快餐厅匆匆吃了一碗碎肉拌面,餐厅是中国人开的。阿哈木图的菜单上通常会有三种菜系——俄罗斯与哈萨克的融合菜、乌兹别克菜和以新疆风味为主的中餐。女服务员的中文已有些生涩了,她的头上绑着一块美国西海岸的腰果花头巾,圆圆的脸蛋,白里泛红、略显皲裂的皮肤下,藏着害羞的天性,是我记忆中的哈萨克人。
传统与时尚结合的奇姆肯特女子
作为中亚的大都会,阿拉木图的构成多元。我用俄罗斯软件Yandex Go打车到旅舍,网约车司机是个塔吉克人。旅舍的员工、一半的住客来自各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用俄语或英语交流。这里甚至比我去过的很多欧洲城市还要全球化,至少是一种古老的全球化,在旧苏联的疆域里,只要懂俄语就能通行“世界”。一个图瓦人好奇我是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就连我做梦时,都开始努力地想拼读那些陌生的西里尔字母。
哈萨克斯坦先后被沙俄与苏联统治了上百年,俄罗斯裔超过总人口数的五分之一,俄语是多数人的第一语言。阿拉木图比其他城市还要俄化一些,俄乌冲突之后,这里又涌入了大量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新移民。除俄罗斯裔外,哈萨克斯坦内部还有一百多个民族,占总人口半数以上的哈萨克族也是个族源复杂的民族,长相上还会受一些蒙古人的影响。
当苏联人控制丝绸之路后,如当年罗马人控制地中海一样,让这条通路短暂地融为一体,随后却是巨大的衰落与分裂。哈萨克斯坦位于丝路的中央,一个中国商人将它比作“跳板”,货物与人口由此可通达其他的十四个前苏联国家。
苏联虽然解体,但俄罗斯对哈萨克斯坦的影响犹在,大到国防军事,小到电信运营商、电子地图、打车软件,因为语言相通,可能连运营系统都是照搬的,在铁路和景点的购票平台上俄罗斯护照、邻国(专指前苏联国家)的护照被单列出来,以示跟其他的“外国”区别对待。
在这间旅舍里,前苏联国家的人明显是一伙的,而其他国家的住客,才会被统称为“外国人”——来自西欧国家、中国、印度和伊朗,后三者或和去年的签证新政有关。欧洲人钟爱山地运动,去吉尔吉斯斯坦的人更多,甚至认为那里比乌兹别克斯坦更安全。
而乌兹别克斯坦对中国人有条件免签,塔什干遂成为前往中东的中转站,再从阿拉伯半岛、高加索、土耳其、巴尔干、埃及环绕一圈,这条路线被今天的旅行者称作“亚欧非大环线”,十年前我行走上述地区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国家对中国旅行者完全敞开,而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这是)阿拉木图唯一有‘青旅氛围’的旅舍,其他的都像是‘难民营’。”朋友向我推荐这间旅舍时提到。的确,许多俄罗斯人就一直待在旅舍,很少出门,除了喝酒之外,他们过得很悭吝,三餐几乎都是罗宋汤、土豆和馕,从未见过他们去餐厅,只是偶尔去趟公共浴场。
旅舍前台名叫亚历克斯,是一位长着老欧洲面孔的俄罗斯男人,此人体形修长,走路时像把腿拖在地板上,面容枯白,从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颇像沙俄时期的行政官僚。亚历克斯出生于苏联治下的哈萨克,苏联解体后随父母迁回俄罗斯,本以为可以借着读大学的机会移居加拿大,而毕业后他只找到一份普通的技术工作,无法获得工作签证,没干几个月就不得不返回俄罗斯,从此流落在各前苏联国家。
俄乌冲突以来,双方都有大批的青年为了避战,一直在海外漂着,他们甚至相互声援。当他们前往任何国家都变得异常困难时,阿拉木图的旅舍成了临时庇护所,待满三个月后再入境到吉尔吉斯斯坦,那里允许俄罗斯人永居,如此往复。亚历克斯三个月前才找到这份前台的工作——“他们给我工作签证,让我合法地留在阿拉木图。”
阿拉木图色彩缤纷的绿巴扎
阿拉木图色彩缤纷的绿巴扎
亚历克斯平时几乎闭户不出——“我不喜欢自然,如果非要旅行,我更想去一些现代化的地方,比如这附近的商业街,扑面而来的都是摩登的气息。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喜欢‘绿巴扎’,它没什么好逛的,只会让人联想到那个‘苏联’罢了。”官方的旅行介绍上提到“绿巴扎代表了东方市场的某种现代模式”,但其实这座建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粗野主义代表作,呈现的是一种早已过时的未来生活。
旅舍的客厅像是一间办公室,有着俗气的木地板、白皮沙发、褪色地毯、塑料窗帘,四处透着怀旧味道;侧面靠墙的柜子上摆着旅舍历年所获的奖状,窗边有一架钢琴,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阿拉木图地图,前方是一张办公桌,放着一台十几年工龄的神舟笔记本,前后两把乌尔班椅,亚历克斯就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总在处理着什么,像一名面无表情的签证官,以折磨访客为乐。
“你等十分钟后再过来。”他对一位住客命令道,半个钟头后,那位可怜的住客才获准得到一张床,过程犹如审讯一般。亚历克斯享受着这种效率低下的乐趣,他从一张张繁缛的表格中获得快感,电脑故障向来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会趁机消磨掉你的一切意志,像对待等候获取居留许可的难民。
“建议你们使用客房管理系统。”我说。
“你似乎提供了一项建设性的意见,但系统有系统的弊端。”亚历克斯冰冷地说道,字正腔圆。我回忆起形式主义在全球甚嚣尘上的年代,就是自动化系统毁掉了那群人的黄金时代,在过去,亚历克斯可能会成为一位卢德分子——一名叫卢德的织布工挑起的反工业化运动。
亚历克斯时而陷入沉思,特别是在逐项审核住客的请求后,说出一串冗琐的行政术语——“现在,我们要首先确认的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接受此项提议……”若你稍显不耐烦,他便会离开宣布一项惩罚措施——“十分钟。”
无事可做的时候,亚历克斯时常皱着眉头踱来踱去,好似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发觉他其实是在暗中观察每个人的举动,从阁楼到地下室,像长官在巡视他的军营。亚历克斯从没对我笑过,我跟他打招呼,他只象征性地点头以示收到。他不仅一次训导过住客,还用食指警告过我。我觉得最适合他的工作可能不是前台,而是狱管。
旅舍的保洁员是个有些神经质的俄罗斯女人,她似乎很讨厌自己的工作,有次她很生气地冲过来对我咆哮一通,好似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对这里每一位住客都咆哮过,她的目的是把我们所有人赶走,让这间旅舍完全成为她的王国,只要她愿意,晚上九点这里就宣布宵禁,唯有她可以嘶吼式地歌唱——只是一种单纯的发泄,或彻夜大声饮酒。新来的比利时义工告诉我,他一进门那女人就怒视着她,感觉要泄愤一样。
“这里的派对比不上莫斯科”
我到阿拉木图的第一晚是周六,街上全是摇摇晃晃的人,感觉整座城市都醉醺醺的。阿拉木图的路灯很少,冷不丁从树丛里蹿出来的酒鬼有些瘆人。路边停驻的车上永远有人,车灯也永远亮着,仿佛黑暗中的航灯。
旅舍附近是老旧的住宅区,苏式风格的单元楼,旧时代残留的痕迹仍在,但通道不再有人维护,绿化带杂草丛生,建筑表面的墙皮任由它剥落,不少公寓的入口已经破败不堪,生锈的铁门似乎再没人打开过了,暗沉沉的,里面竟然还住着人。
傍晚的奇姆肯特中央清真寺
一到街上,司机们的肾上腺素便极速飙升,这里根本没有车距可言,转弯灯不如把手伸出窗外有效——唯有肉身能挡车,但他们遇到行人会立马冷静下来,停车礼让,这也许是中亚的个性所致,如昼夜温差。
公路边经常驻立着正在处理事故的交警,人口数不到两千万的哈萨克斯坦,每年发生的交通事故高达1.3万多起,导致2000多人死亡,就在我离开哈萨克斯坦时,当地还发生了一起造成游客死亡的特大交通事故。
秋天的落叶铺满了行人道,到处都金灿灿的,一种蹦蹦跶跶的鸟会跑过来跟路人打招呼。深秋的阿拉木图,天气不至于太冷,同屋的伊朗作家法尔德说:“这大概是哈萨克斯坦最好的季节。”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写过:“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阿拉木图的纬度比北京还高一些,深秋也来得更浓郁一些,若是郁达夫来了这座城市,不知道值得换取寿命的几分之几。
我第一次见到法尔德时,以为他是个印度人——“千万不能这么说。”法尔德半开玩笑半严肃地提醒我,唯一一次,我瞥见亚历克斯在旁露出了一瞬浅笑。法尔德皮肤棕黑,有几分北印度或阿拉伯半岛常见的长相,眉心上方纹着一个红色十字架,模仿某位说唱歌手。他的身世说起来太迷离了,当知道他的故事后,我似乎理解了他身上模糊性的由来。
“我是伊朗人,但我即将成为一名布达佩斯人了。”法尔德出生在伊朗的巴姆,他谈及伊朗的时候总是含含糊糊,仿佛那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了。他有着波斯式的喋喋不休,说的话带有几丝夸张的成分,却不至于令人反感。
法尔德自称是二战时波兰人的后裔,自1942年起,有116000名波兰难民被苏联转移到了伊朗,他们通过里海港口安扎里登陆,一些人再没有离开过。法尔德童年便遭遇不幸,2003年,巴姆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他在地震中失去双亲,成了一名孤儿。
法尔德自我介绍是作家,通过亚马逊自出版平台自助出版了两本小书,他随身带着这两本书,书是英文的,印刷质量很粗糙,一本名叫《危险的超级巨星》,封面上印着一副白人的脸,额头也有一枚十字架,全书共28页——刚好超过平台要求的起印页数,目前在亚马逊上仅有一条评价;另一本名叫《法尔德的迷宫》,共29页,也只有一条评价。
法尔德说他感谢亚马逊的自助出版,让他成了作家,绕开了伊朗的审查机制。法尔德十分崇尚美国,他到阿拉木图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星巴克,并向我们所有人推荐星巴克,称那是他此生喝过的最好喝的咖啡。他还给我看了他美国“未婚妻”的照片,他们在社交平台上认识,每天通话,但素未谋面。
“我抛弃了我的一切,在伊朗我什么都有,车子、房子——在巴姆它不值钱,货币贬值太快了。”法尔德卖掉了汽车和房产,只保留了一块地。他先去迪拜“走线”,又到格鲁吉亚待了一阵,虽然名曰“旅行”,但和我十年前遇到的伊朗人差不多,想通过移民翻身,一代又一代,永不停息。
阿拉木图也是法尔德的中转站,2022年7月,哈萨克斯坦宣布同时对中国、印度和伊朗公民免签,在此之前,想要获得哈萨克斯坦的入场券并非易事。无论是出书,还是旅行——刷更多的出境记录,法尔德都是在为去美国做准备。
法尔德没想到我也是同行,他感觉我像是布考斯基那一类作家,但我却太平和了,这一点不太布考斯基,他认为我应该随时随地保持愤怒、忠于反抗。我与法尔德性格迥异,唯有在喝酒一事上,迅速达成一致。
我们一块窜过两个酒吧,第一家是法尔德在格鲁吉亚认识的哈萨克朋友推荐的,风格跟我想象中的阿拉木图酒吧不太一样,准确地说那是个大型夜总会。进去的安保很严,保安煞有介事地将我们上下搜了一遍,我不知道哪些东西算是违禁品,但我们的外套和一些物品被留在了场外。
里面的空间很宽阔,有好几个调酒的吧台,但在周日夜晚这里显得格外冷清,中间的卡座区只坐着三三两两的中年男性,可能来自印度或周边国家,穿着老派的商务休闲装,脸的沧桑程度各异。我们只进去逛了一圈,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些浓妆艳抹的陪酒女才登场,法尔德半恳求地对我说:“能不能给它个机会?”
我们一边朝真正的酒吧街走,一边问路人哪里热闹,正当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间酒馆传来现场演奏的音乐,法尔德说就它了。酒吧叫做毕加索,一支乐队正在台上演奏柳拜乐队的歌——柳拜被喻为“俄罗斯的披头士”,他们又唱了几首自己改编的英文歌,都唱出了阿拉木图的味道。
哈萨克人的音乐天赋很高,我曾在不同地方不止一次听过他们的弹奏,我们的旅舍有一台钢琴,有天来了一位包车司机,穿得很朴素,像牧民出身,闲坐的工夫他弹起了钢琴,仅用三个指头就敲出了爵士乐的旋律,但他声称自己从未学过钢琴,完全是无师自通。
毕加索酒吧里无论男女长幼,俄罗斯人或哈萨克人,都在一起合唱,他们虽然长相各异,但音乐神经却是相通的,主唱略带哭腔的吟唱,真假声的转换,呼麦、传统与现代乐器的交融,都是那么自然和谐,像从古老的丝绸之路遗传下来的。
坐没多久,法尔德就找借口溜掉了,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来自一个没有酒吧的国度,他需要找到一个更能释放多巴胺的地方。法尔德来之前曾问我是否想当世界第一的作家,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如果写作真有一个排行榜,我们就会永远对它的评选标准保持怀疑,甚至警惕所有想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赌徒。法尔德对我的否定答案感到诧异,他说那是他毕生追寻的目标,否则他将会自杀。
演出快要结束时,法尔德打来一通电话,意思是他和新认识的朋友准备转下一场,说到了再跟我联系,然后他就失联了。我换到了隔壁的KUMÄNO酒吧,这是一家锐舞俱乐部,放电子乐,舞台上有一整面的显像管电视墙。
主表演刚散场,午夜的DJ是个哈萨克人,用一箱黑胶唱片演奏当地的民族音乐,很对我胃口。台下只剩了两个听众,他们自称是一个来自莫斯科的DJ组合,其中一位叫做阿列克谢的DJ邀请我去他们周四的Techno现场,阿列克谢的英文很差劲,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里的派对比不上莫斯科。”
清晨的奇姆肯特中央清真寺
次日清晨我才见到法尔德,他感到十分歉疚,称他昨晚喝醉了,而且彻夜未眠,当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了,他意识到自己坐在一张公园的长椅上,和一个当地姑娘聊了一晚上的文学——“她也是个作家。”
法尔德原本约我白天一起出门,可中午他却不见了踪影——“对不起,我得去趟美国大使馆。”
“为什么去?”
“为了我的心,我的美国未婚妻。”
国际友人俱乐部
如阿列克谢所说,阿拉木图的平日的确很冷清,许多酒吧周一歇业,阿拉木图只能够“像莫斯科”,但它终究不是莫斯科。
法尔德忙着约会,我和大巴上认识的林绪一起拼车去了奇姆布拉克雪山,那里也是法尔德朋友强烈推荐的地方,一处公交可达的国家森林公园。奇姆布拉克是著名的高山滑雪胜地,现在还没到滑雪季,游客依然非常多,他们在山顶广场上一边享受快餐,一边瑟瑟发抖,或者爬个矮坡与雪山的背景合影——角度并不如山下,五颜六色的峡谷里爬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让我联想到了北疆。人们坐缆车来此,拼命地抓住秋天的尾巴。
我好奇为何有这么多的当地人周一不上班,下山时我问了同缆车的一对母女,母亲说女儿的眼睛有问题,刚做完手术,赶在复学之前来带她度个假。我想起在霍尔果斯口岸碰到的一个哈萨克斯坦人,她也因为治疗眼疾经常往返伊犁。
下山之后我带林绪来到昨天的酒吧街,这条街完全成了一条黯淡的普通街道,昨夜欢腾的场面如今无影无踪,就像剧场谢幕一样。在街边的长椅上,我们碰到了二十五岁的努尔,正在用手机玩着王者荣耀,他跟我们打了招呼,问我们是不是中国人。
“我们也在找酒吧。”努尔说道。努尔是在新疆出生的哈萨克族,从小移民到了哈萨克斯坦,现在一所大学里读书。他的中文说得很溜,感觉不到太多口音,却因为不会说俄语,在本地人面前总是显得露怯,难以融入他们,只能交一些更边缘的朋友。我称这样的移民为“双向脱节”,既无法融入异国的生活,又无法适应故国的变化。
我们走到一间还开着的酒吧,坐下来后,点了来自莫斯科的淡色艾尔啤酒——狼啤。这是个老派的喝酒地方,从装潢到音乐,顾客到服务员都乏善可陈。人实在太少了,坐了不一会,一男一女来找我们搭话。女人叫沙沙,是本地俄罗斯人,棕色的头发,立体的五官,身材有些微胖。她在杭州上过学,又当了几年外教,所以会说中文。男人叫鲁斯兰,看上去有些喜欢沙沙,他开始说只喝一瓶,很快就又续了一瓶——“我只要一喝上,就没有打算停下来过。”
鲁斯兰长着一副标准东亚面孔,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一副娃娃脸,并不显老。鲁斯兰是中亚高丽人的后代——1937年,苏联将境内的17万朝鲜人从远东迁至中亚,所以在今天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商店里能看到朝鲜的泡菜和腌菜,而他们也成为韩国企业海外布局的开拓者,在汽车、家电、手机和石油等领域都能看到韩国品牌的身影。
阿拉木图色彩缤纷的绿巴扎
因为苏联的语言政策,中亚高丽人的后代几乎被当地人同化了。我的首尔语言课上就有一位同学是哈萨克斯坦的高丽人,在韩国她变成了“韩侨”,除了长相还有几分东亚特征,她的生活习惯与性格都已经中亚化了,只能靠重新学习韩语来获取身份认同。
鲁斯兰一点也不会讲朝鲜语,他的母语已经变成哈萨克语和俄语,因为去过苏格兰和美国留学,英语也不错,作为海归的一员,他参加了沙沙组织的“英语角”。沙沙和许多中亚出生的俄罗斯裔一样,从未学习过当地的语言,这就是为何哈萨克语难以完全普及。
我们移到了允许抽烟的后院,这是一块可以举办派对的空地。随着一位格鲁吉亚男士的加入,沙沙的状态开始有些“化学变化”。那人身材高挺,一双幽蓝的眼睛明显异于当地人,肌肤也带有强日照地区的晒斑,头发自然卷,像一名古罗马浮雕上的运动员。他年龄应该不大,却透着沧桑,笑起来傻愣傻愣的,露出一排牙套。沙沙悄悄地告诉鲁斯兰:“他好帅。”
当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时,沙沙已经和那男人聊得火热,两人对望的眼神流露着暧昧。格鲁吉亚人提出转场去他的公寓,等出租车的空隙,他已和沙沙牵起了手。努尔也跟着我们来了,他不会英语,也不会俄语,只能缠着林绪,他比起任何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格鲁吉亚人的公寓叫做“爵士街区”,离塞兰车站不远,是一个完全现代的小区,2021年才竣工,每平米的平均房价六千多元人民币。“爵士街区”像一种现代生活的样板房,它提醒我阿拉木图也有新城运动。公寓的配套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富有诗意,设计得十分仓促,入户电梯奇窄,身材高大的格鲁吉亚人得侧身进去,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格鲁吉亚人刚租到这座公寓不久,连床单都没来得及套上。
“爵士街区”公寓没有配备智能电视,我们用一台老旧的笔记本连接着三星液晶电视,分享各自的歌单。桌上摆着一瓶伏特加、若干啤酒和哈萨克马肉肠——对于是否要先剥掉肠衣,格鲁吉亚与哈萨克斯坦的习惯不一样,这种微小的文化差异又引发了一番讨论。
沙沙和格鲁吉亚人借口去阳台抽烟,迅速地吻上了。两人回来后,沙沙跟我们合唱了光良的《童话》,她看上去有些想念中国,努尔也第一次完全融入了进来。格鲁吉亚人应鲁斯兰的要求,分享了一首格鲁吉亚国民歌手凯蒂·玛露的歌曲,叫做《九百万辆自行车》,写的是北京的自行车,也是爱情。
霍贾•艾哈迈德•亚萨维陵墓
鲁斯兰又叫来了他的好朋友,一位个子很高、长相秀气的当地男生,曾在南京财经大学留过学,对人彬彬有礼。那男生在中国学会了行酒令,到阿拉木图后没人一起玩,几个人于是开始玩起“十五二十”来。我逐渐地变成一个旁观者,不再融入其中。
眼前的这些“国际友人”,在任何一座国际城市都很容易碰到,他们是在当地生活的人,又和当地的个性截然不同,他们是你进入此地首先接触到的一类人,但很快你就要离开他们,独自去面对一个更加陌生而丰富的异乡。
努尔要送林绪回去,他们目送我上了出租车。后来他俩又在一间酒店门口纠缠了好久,快天亮时才回去,努尔想和林绪开房,他已经二十五岁了,称自己还是个处男,林绪虽不同意,但也容许努尔亲她脖子,结果留下了一圈红色的淤青。后来林绪主动跟我分享这件事,说她在国内有男友,而且看不上努尔,只想跟他玩玩而已。
林绪后来再没搭理过努尔,几天后,努尔在给她的短信里用娴熟的中文写道:“想你了……对不起,你不回消息很正常,是我越界了。”
开放的元年
离开阿拉木图的前一晚,旅舍里来了三位奇怪的陌生人——说中文的一男一女和一个当地的女人。中国女人样子很干练,穿着一身工作西装,说话带着一丝官腔;男人四五十岁,身材瘦削,普通的商务打扮,看上去十分警惕。男人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坚戈”(哈萨克斯坦的货币单位)了——“我全都给她了。”中国女人帮他垫付了房费后,和当地的女人一起离开了,离开前她看着我嘱咐了男人一句:“他应该也是中国人,你可以跟他多交流交流,在外面要互相帮助。”
男人总是举着一个保温杯,走路时斜耸着肩膀。他一开始表现得很谨慎,先用眼神斜瞟着观察了我一阵,才主动跟我说话。他是一个过来考察市场的温州商人,回国时因为逾期滞留被送回了阿拉木图,大使馆帮他指派了律师——穿工作西装的那个女人,建议他留在阿拉木图等待处理结果。
这个新兴国家正在逐步地对华开放,去年哈萨克斯坦对中国游客单方面实行了免签14天,今年又与中国签署了互免30天的协议。“哈萨克是十五个前苏联国家的枢纽,中国往西的陆路几乎都得经过这里,我想来看看这里的前景究竟如何。”
“允许民营企业进来会是个指标性的信号。”今年的开放让温州商人嗅到了商机,他想来看看能不能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问他如果等到的结果是五年禁止入境怎么办,“如果这样就不让我进来了,那也说明其实还是存有很大的问题。”
“她把14天弄成了30天。”温州商人试图把逾期的原因推到女翻译身上。据哈萨克斯坦的媒体报道,哈萨克斯坦批准了与中国双向免签30天的协议,但双方尚未正式签署,而执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女翻译是经朋友介绍的当地人,温州商人住在她家,一个月付给她三千块人民币的房租,外出翻译按每天一百美元计算,这在当地不算是一笔小数目,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她没有如实告知他的签证问题,最终造成了他的逾期滞留。
不管怎样,最后温州商人和翻译闹得不欢而散,他联系上了中国大使馆,大使馆又委派了一位律师来处理,律师给出的建议是要么缴纳罚款回国,从此五年无法入境,要么继续留在阿拉木图,补办一个商务签证,也可以多考察一段时间。
温州商人在哈萨克斯坦从南到北考察了整整一个月,主要去了阿拉木图、阿斯塔纳和奇姆肯特三大城市,访问工厂和企业,感受投资环境。他提到了当地对外资的诸多限制,常常是问这个,对方说“列亚”(意思是“不行”),问那个,对方也说:“列亚”——他虽然完全不会俄语,但模仿这个词汇的感觉比他的普通话还要标准。
就在今年,阿拉木图的许多公交车被换成了中国制造,随着交流的增多,当地人对中国的偏见也在日益减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霍尔果斯,哈萨克斯坦比中国那头要富裕,现在完全倒过来了。”温州商人说道。
“因为中亚高丽人的关系,韩国制造在中亚的很多地方已经抢占了先机,现在进来会不会太晚?”
“根本不用担心,中国有人口优势。”
温州商人谈起他早年在各地闯荡的经历,从缅甸的玉米到南疆的小麦,仿佛整个亚洲都在他的弹指一挥间,他才是真正掌握亚洲的人。
“既然限制重重,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哈萨克斯坦?”
“因为这里的中国人少啊。”
从阿拉木图市内眼望伊犁阿拉套雪山(属于北天山山脉)
回伊犁的路上,我看到一辆辆中国制造的新能源公交车正在相向而行,驶向阿拉木图。哈萨克斯坦的汽车市场过去长期被日韩系二手车占据,随着对二手车制定高额的关税,以及对电动车的零关税政策,中国品牌在哈国开始有了一席之地。
哈萨克斯坦仍然存在着诸多问题,但我看好它的未来,这里的年轻人很多,他们懂礼貌、受教育程度高、更富有朝气,随着第三国移民的增多,也着实带来了大量的资金和多元的文化。
当我走出了它的国门,哈中友谊长存的照片与雪山草甸的风景并排在一起,对岸的霍尔果斯高楼耸立。这个离海遥远的内陆国,正待前所未有的开放。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编后】
此刻,我们即将站在新的起点上。回望2023年,自我在生活的缝隙中流动,我们慢慢张开自己,与这个世界握手拥抱。
这是重申联系的一年。我们展出羽翼,再度感知远方的风景;我们重启对话,找回彼此信赖的温度;我们探索内心,校准人生航向的坐标;我们也拥抱变化,在时代洪流中蓄积破土的力量。“世界”是我们的限度,也代表着我们的可能,而重要的永远是联系,是我们主动或被动与万事万物的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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