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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我这个不怎么看漫画的人都为之着迷”

2023-11-29 18: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你在看古装剧的时候有没有想象过这样一种场景？

翻牌子的皇帝不再是男人而是女人，被翻牌子的后宫也从“三千佳丽”变为“三千美男”。

当性别反转，故事继续，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情节？日本漫画家吉永史在漫画《大奥》中画出了这样一种可能——

故事发生在德川幕府时期，一种名为“赤面疱疮”的瘟疫在日本各地肆虐。这种怪病只在年轻男性间传播且致死率极高。很快，日本男性人口数量骤减至女性的五分之一，社会结构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数量稀少的男性被当作繁衍后代的资源，女性成为家族继承人、政府官员和最高执政者。

动画版《大奥》（2023版）剧照

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去世后，其私生女千惠以父亲的名义执政，日本由此迎来了女将军掌权的时代，将军的后宫里因此住满了清一色的美男。每天早晨，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走进她的后宫，众男子跪伏在地，将军行进间会点出她看上的男子问其名，暗示此人将是今晚与她共枕的对象。

按照一般古装剧的套路，接下来的故事就该往宫斗的方向发展了，而以BL漫画出道、作品却朝更广阔领域发展的吉永史，并没有交出女人坐拥美男后宫、旁观男人勾心斗角的平凡答案，她所做的，是向更根本的性别权力结构发起质问。

《大奥（1—6）》

［日］吉永史著，吕灵芝、袁斌译

“大奥”是什么，

吉永史又是谁？

在日语中，房屋最里侧的部分称为“奥”。日本江户时代，“大奥”是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侧室和各女官的住处。在大奥中，除将军外，所有男子不得进入。

日本浮世绘画册：《千代田之大奥》作品

生活在平成时代的吉永史却突发奇想：如果江户时代的日本“闭关锁国”是因为它成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性别逆转国度，就连大奥的将军也不再是男人，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就这样，漫画《大奥》在德川幕府将军的后宫拉开了序幕，当时的吉永史可能不会想到，因为这部作品，“后宫三千美男”与“后宫三千佳丽”一同成了将军的后宫“大奥”的同义词，在提到将军就会默认这是一位男将军的现实世界中，在所有史实早已盖棺定论数百年的历史空间里，吉永史用画笔开掘出了一方有着无限可能的“她”天地。

动画版《大奥》（2023版）剧照

从2004年开始连载，到2021年完结，《大奥》一直备受关注，亦屡次获得漫画界的重要奖项：

2006年，它获得“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节漫画部门优秀奖”（日本动画的三大指标性奖项之一）；

连载五年后，又赢得“手冢治虫文化奖”（手塚治虫被公认为“漫画第一人”和“漫画之神”）的漫画大奖；

2007年，《大奥》获得鼓励性别探索和扩展的The Otherwise Award（曾用名为“小詹姆斯·蒂普特里奖“），吉永史由此成为日本首位获得美国漫画奖项的漫画家；

完结之年，《大奥》又斩获“日本SF大奖”和“日本科幻协会Sense of Gender殿堂奖”……

《大奥（1—6）》实拍图

关于吉永史和《大奥》，日本科幻作家、《三体》的日文版翻译大森望曾评论称，“长久以来，科幻小说一直由男性作家主导，有人认为《大奥》或许是女性作家创作以女性为主角的另类历史这一趋势的开拓者”。曾三度摘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桂冠的美国科幻作家N.K.杰米辛（Nora K. Jemisin），多年来也一直是吉永史的粉丝。

等等，漫画《大奥》，也算科幻作品吗？

虽然以男女角色互换为题材的科幻作品并不罕见，但《大奥》好像并不属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科幻类型——它的故事背景设定在真实的江户时代，人物皆凡人，没有超能力。

《大奥（1—6）》实拍图

对此，大森望曾解释道：“典型的科幻作家可能不会沿用幕府将军原本的姓名，而是创造出与真实历史截然不同的德川家族史。《大奥》则开辟出一重新的视角——重大事件依照我们所知的历史展开，（吉永史）在其中创造了一个令人信服的新世界。”

换言之，吉永史是在真实的历史中不露痕迹地“虚构”现实：她既要描绘一个性别颠倒的社会，又要避免在真实的历史中留下任何改动的痕迹。由此来看，《大奥》当然是一部充满想象力与创作空间的科幻作品！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吉永史的《大奥》一直是影视化改编的热门IP：从TBS电视台制作的2012版电视剧，到今年Netflix推出的动画版，据此漫画改编的影视作品无一例外是大制作，演职员团队是毫无疑问的日本当红明星。

《大奥～诞生 [有功・家光篇] 》（2012版）剧照

堺雅人就是《大奥》和吉永史的忠实粉丝，他曾出演电视剧版《大奥》中慈悲为怀的僧侣、还俗后成为家光侧室的“有功”和电影版中谋取得到大奥最高权力的野心家“右卫门佐”两个角色。

在堺雅人看来，《大奥》的故事虽然与历史完全相反，却或许是一面反映现代的镜子，他曾感慨道：“和她（吉永史）生于同时代真是幸运呀。”

那么，吉永史到底是谁？

1971年出生的她，自23岁发表出道作品《映在你眼底的月光》以来，一直活跃在青年漫画、少女漫画、女性漫画等多个领域，并积极参与同人创作，被改编为电视剧的《西洋古董洋果子店》和《昨日的美食》等风靡一时的漫画作品，都出自吉永史之手。

《西洋古董洋果子店》封面

《昨日的美食》电视剧海报

早在学生时代，吉永史就希望能够创作出一个关于女性掌权者的架空故事，因苦于没有画过架空故事而暂时作罢。直到十年后，吉永史注意到了德川幕府后宫的这段历史。

《大奥·明治篇》（2003版）剧照

性别反转之后，

这个世界会好吗？

“因为男女逆转的世界观非常有趣，才诞生了这个故事。”吉永史这样回想《大奥》的开始。在动笔前，她就规划好了江户幕府共15代将军的故事，而故事的最终走向连吉永史自己都始料未及。

《大奥（1—6）》登场人物图

如吉永史所言：“《大奥》是尝试的结果。一开始，我想画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进行到一半时，它变成了一个关于研发胭脂虫疫苗的故事；接着，它又变成了一个关于政治的故事。”在剧情的推动下，吉永史想要表达的东西逐渐清晰地浮现在读者眼前。

《大奥（1—6）》实拍图

故事的转向有迹可循。身为女性，吉永史很早就感受到男女生而不平等。

她生长于日本少见的双薪家庭，母亲婚后并未辞去工作，家事也由父母共同分担，饶是如此，整个日本社会对女性结婚后应当辞职顾家的看法仍如同空气般弥漫于她的成长过程，吉永史认为，这种不平等是社会系统的缺陷。

这意味着，单纯而被动的性别反转对改变女性的处境来说，有极大的概率是无济于事的。

所以在漫画《大奥》中，你会看到即便女性掌权超过百年，男女的立场也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调换——

男人除了让女人怀孕之外什么都不用做，育儿、家事、工作等等这世上需要劳动的一切，都变成女人来负责；

《大奥（1—6）》内页

担任将军、贵族的女人们，对外仍顶着男性名字而隐藏女性乳名，接待外国使节时，也因害怕遭到侵略尽力隐瞒国内男性锐减的情状；

《大奥（1—6）》内页

即使早年经历过强暴受孕创伤、贵为将军的家光，也仍因拥有子宫、必须生育而被迫与其他侧室同床共枕，夜夜为了子嗣取悦不同侧室……

《大奥（1—6）》内页

究极荒诞，又究极现实。如日本杂志《文艺春秋》所说，“《大奥》讲述的是女性的痛苦世界”。

这也成为吉永史的《大奥》在评价方面始终两极分化的原因。不少读者怀抱着看到“性别反转”“后宫三千美男”的“大女主”爽文的心情翻开书页，最终大失所望，甚至怒不可遏——为什么即便是在性别置换的《大奥》之中，女性也无法凌驾男性之上成为权力结构的受益者？

是科幻，

更是历史与现实

关于这个问题，上野千鹤子对《大奥》的评论一针见血：“故事的性别互换设定向我们展示了性别权力不对等本身的怪诞之处。”

《大奥（1—6）》内页

性别反转之后，这个世界没有变好，女性的处境可能更糟。游走在此刻的历史与曾经的现实中的《大奥》从来都不是“大女主”的爽文，科幻的介入则使得这一作品更具怀疑历史与批判现实的意义。

意义的彰显则有赖于吉永史纯熟的叙事技巧。“确保读者能把故事读完而不会感到无聊”是吉永史在创作《大奥》乃至其他作品时给自己安排的首要任务，所以这出在“性别”“权力”“制度”等诸如此类的“大词儿”中斡旋的戏，重心反而落在了那些几乎不会被历史注意到，却能展现“人性”幽微的“小事儿”上。

比如吉永史会用超出故事情节需要的篇幅来刻画莫名被夺走自由、被困于名为“大奥”的笼子中的“三千美男”的悲哀，也会从旁观者的视角来探寻家光将军种种蛮横无理的行为背后的心理诱因；她会正视笔下人物深陷困境的痛苦、找不到自身存在价值的空虚，也会勾勒人物被理解的欣慰和被支持的喜悦……

《大奥（1—6）》实拍图

同样善于敏锐捕捉流动在人物内心微妙情感的日本小说家三浦紫苑也是《大奥》的忠实读者，在吉永史动情的笔端，她感觉到“《大奥》是为了活在当下的我们和将要活在未来的人们创作的故事。现实中绝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也不断被当作‘从未发生过’，湮没在历史之中，《大奥》成为我们回望、审视过去的一个绝好契机”。

回到历史密不透风、牢不可破的权力结构之中，吉永史想要用个体的悲与欣、命与运，于幽幽后宫排演出一部生机涌动的人间戏剧——不是独角戏，而是群像戏。

她最终做到了。在《大奥》中，主角会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各个角色也会在环境的转变中成长，于是这段横跨二百年的“历史的另一种可能”得以兼具说服力和娱乐性。

《大奥（1—6）》实拍图

此外，吉永史的漫画向来有惊人的视觉表现力，《大奥》更是成功营造出了一种电影、戏剧和动画都无法企及的空间。创作多年，吉永史深谙读者心理，分镜行云流水，故事水到渠成；寥寥数笔之中，人物栩栩如生：只从角色的面部表情中就能轻易捕捉人物情绪的细微变化和情感的层层褶皱，这是一种只有在漫画里才能体验与感受到的氛围。

从性别视角出发对作品进行评论的上野千鹤子也忍不住从读者的身份补充：“让我这个不怎么看漫画的人都为之着迷。”在honto（日本电子书网站）收录的对《大奥》的评论中，一名读者更是直言：“《大奥》是第一部让我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有漫画的国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