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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萝蕤和她的《荒原》译本

2023-11-28 12: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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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萝蕤(1912.5.9 - 1998.1.1)

文 | 陶志健,学者、翻译

作者投稿,转载须取得授权

说起赵萝蕤的名字,在中国的西语界可谓无人不知。她曾给我们讲过课,是我非常尊敬的师长。

其实也就是很少几堂课,但印象很深。当时她已经是古稀之年,而且,因其夫陈梦家在反右中被划为右派遭迫害直至后来自杀,她罹患精神分裂症,恢复未久,然而讲起课来仍温文尔雅,娓娓动听。记得她当时讲的内容是她正在翻译的《草叶集》。

有缘分听到赵萝蕤的课,还要感谢我的导师。赵萝蕤先生是我的恩师、翻译家巫宁坤先生口中“德高望重”的“大姐”,“一代才女”。他们二人,还有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授周珏良和翻译家查良铮(诗人穆旦)曾同学于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后成为数十年的患难之交。1951年,燕京大学陆志韦校长邀请巫宁坤归国至燕大任教,正是应了新任西语系主任赵萝蕤的要求。及至“史无前例”的十年结束后,二人恢复执教,便有了巫老师为我们引介名师,包括邀赵萝蕤给我们讲课,我们因而得此殊荣。

出身书香门第的赵萝蕤,风华绝代。国学大师钱穆在晚年谈及陈梦家时特意提到其夫人赵萝蕤,称其“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追逐者也包括才高八斗且恃才傲物的钱钟书。但她的名声绝不止于此。

赵萝蕤是中国第一个翻译《荒原》的人。艾略特的《荒原》是一首以晦涩难懂、征引渊博著称的现代派长诗,而赵萝蕤当时才是20岁出头的妙龄闺秀,仍在清华读研究生。1937年《荒原》中译本的发表,使她一举成名。仅凭此一壮举,赵氏在西语界的地位就不可动摇。到美国后她还曾与入籍英国、回美探亲的诗人艾略特本人晤面畅谈,艾略特邀请赵萝蕤陈梦家夫妇在哈佛俱乐部共进晚餐,并签名感谢她翻译了《荒原》。有机会与《荒原》作者艾略特当面晤谈的中文译者,恐怕只有赵氏一人了。

那么,我们就转到她的《荒原》译本上来吧。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赵萝蕤翻译《荒原》的地位之不可动摇,以及笔者对这位师长的尊敬,不应该意味着她的《荒原》译本不可讨论,或者只可一味赞美,也不表示讨论就是对师长的不敬。其实正好相反。

赵译《荒原》是这首巨作中译的开山鼻祖,距今已近90年;理解深入,注释详尽,表达顺畅优美,已是公认,也令人景仰。但,诗无达诂,何况《荒原》?而且,毕竟当年一代才女也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毕竟她未曾在英语为本族语的生活环境中长期濡染浸润,毕竟几十年来对《荒原》的研读又有新的积累,赵译开拓之功虽大,又岂能终极完美?也正因此,其后又出现了多种译本,其中她的好友诗人穆旦的译本,也堪称精品。时间过了80多年,我们再来审视一下赵译《荒原》。精彩之处,早有定论,无需多言。这里主要讨论一些存疑之处。而且,这些疑惑或问题很多是其他后来的译本也未曾解决的。

我们先来看《荒原》原文开头的几行:

April / is the / cruellest / month, breeding

Lilacs / out of / the dead / land, mixing

Memo / ry and /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 with spring / rain.

赵译:

四月 之月 最是 残酷,把

丁香 在那 死地上 滋育,把

记忆 和欲望 搅作 一团,把

麻木 的根 用春雨 拨弄。

从语法关系上看,原文中所有的动作,breeding,mixing,stirring,都是April发出,这几个现在分词是为前面的陈述提供说明的。因而,不是“荒地上长着丁香”,而是四月硬要在那死地上滋育丁香,所以才说它“残忍”。译文把“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和“荒地上长着丁香”在语法上和逻辑上分拆开来,使之失却了联系;同时,由于主语“April”和它的动作“breeding”被隔断,让丁香作为主语兀自在那里“长着”,因而后面的两个动作(“把参合”和“让催促”)也跟着不知所从了,它们的逻辑主语无法辨认了:是四月,还是荒地,还是丁香?相比原文,译文显得散乱乏章。

从诗的内容和象征意义上看,艾略特在诗中无处不在用生死和性来描写荒原的颓败。他笔下的丁香(紫丁香)代表着稚嫩的生命和爱情,因而四月硬把它在“the dead land”滋育,能否滋育出来尚且不知,说明现实的严酷,也奠定了整首诗作的基调。接着“Memory and desire”被搅作一团,是生命意识的意象;第三个动作“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暗含对无能之性的无效撩拨,进一步托出整首作品的主题意象之一的性爱及其缺失。窃以为译文也应当将这种三组意象层层递进和性的暗喻表达出来。

再从诗的形式、主要是韵律方面看:全诗开篇的头几行,采用的是扬抑格和弱音节尾韵:

April / is the / cruellest / month, breeding

Lilacs / out of / the dead / land, mixing

Memo / ry and /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 with spring / rain.

而赵译尤其是第一行似乎略嫌口语化,并且没有注重节奏和韵法的表现。考虑到如上几个层面,是否可以如此理清这几行诗的逻辑关系,挖掘其深刻内涵,并试着移植原文的节奏感和弱尾韵——试引拙译如下:

四月 之月 最是 残酷,把

丁香 在那 死地上 滋育,把

记忆 和欲望 搅作 一团,把

麻木 的根 用春雨 拨弄。

除了上面讨论的开头这几行的语法、内涵和韵律外,在包括开头这几行的整个第一段18行里,还可以看到,原诗使用的时态,从一般现在时起始,继而转为一般过去时,再转到过去的某些具体时空;内容从泛谈“April”,到泛说过去和未表明身份的宾语“us”,再到主语“we”出现及其具体动态及具体地点;从静到动,从无人称到“我们”到叙述者“我”,行文一步步展开,一步步具象化,在时间上却是反向进行。这有点像黑白影片化入彩色倒叙。下面是原文第一段紧接的部分内容: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Summer surprised us, coming over the Starnbergersee

With a shower of rain;we stopped in the colonnade,

And went on in sunlight, into the Hofgarten,

And drank coffee, and talked for an hour.

诗人如此设计必有用意:四月春天到了,现实在眼前,它是死亡般严酷;而此前的冬天,尚可于覆雪之下暂且忘掉现实的寒冷,感觉还有一点生机;再往前,那个夏天突然“携雨而至”,或是暗喻一战爆发,让醉生梦死的皇族(后来亮明“我们”的身份为奥匈帝国皇族)吃了一惊。一战之后,满目疮痍,欧洲败落成为“荒原”,今不如昔,曾经身为贵族的叙述者“我”感受深切。时间的倒置,以及今天的死沉沉和过去的活生生(紧接着,行文的时序进一步倒退到叙述者以及皇储表兄家的生活)二者之间的反差,都紧扣整首诗的主题。

赵译“冬天使我们温暖”似乎忽略了这里转到了过去或过去某时的状态,而把它表达为一种现在的常态。这虽然有一种令人意外的不合常理的效果,促使人读下去,看看到底为什么,但却没有表达出原文中过去时态的指向。其实,不仅赵译,包括所有前人的译本,都未能明确地处理第一段中时态的反差及其所要取得的效果。笔者反复考量,用“冬天保了我们温暖……夏天给了我们一惊”的译法,建立三个时间段的立体感,把原文中时态转换的内涵表达出来,让它像在原文中一样服务主题。

我们可能由于母语中文语法特点的缘故,对外文的时态、数、语态等语法结构所表达的含义和逻辑关系常常欠缺敏感,这一点时常会暴露出来。这首诗里有另外一个例子,可以彰显时态反差的艺术效果:原文第48行转引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中爱丽儿的丧歌“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注意莎翁没有说“Those pearls were his eyes”,而是说“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这里用词的考究除了抑扬节奏之外,当然还有前后两个动词时态所营造的反差效果。说到效果,《荒原》诗中多处运用这种抚今追昔之法:前面讨论过的全诗第一段的时间倒叙,以及第四章中“腓尼基人弗莱巴,死了已经两星期……他也曾高大英俊”,等,都是实例。这种手法是不是让人联想到“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中英名著两部,表现时差的语法构件不同,技法却如出一辙。

另外,还有些词语和概念也需要有所澄清:原文第12行为德文“Bin gar keine Russin, stamm‘ aus Litauen, echt deutsch”,英文作“I am not Russian at all;I come from Lithuania, a true German”。从人物原型看,如果说话者就是艾略特曾与之会面的玛丽·路易斯·拉里施伯爵夫人,如评家所言,则她出生在巴伐利亚(当时不属于德国),是奥地利皇室近亲;从人物自述看,她表兄大公是奥匈帝国王储,她“来自立陶宛”(远离德国);从心态看,她自称“deutsch”强调的不会是国籍,而是种族和血统认同,带有种族自傲(是为引发一战的民族主义情绪)。三者都与德国无关,故将“deutsch”译作“德国人”是不正确的。而笔者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译本都译作“德国人”。根据以上所考,这段话应当译作“我可不是俄罗斯人,我来自立陶宛,正宗日耳曼人”。

原文第94-95两行:“Huge sea-wood fed with copper/Burned green and orange”:这里描述的是下面第97行中提到的“古旧的壁炉”中的情景:海漂木经海水浸泡后留在上面的铜盐燃烧时呈绿色。赵译“大片海水浸过的木料撒上铜粉”,其中“撒”字含有人为之意,多了无由头的行为;如果说“含有”铜粉或铜盐,或则好些。而后人所译“铜制的海洋森林”,“木器镶满了黄铜”,“海水浸过的柴,撒着铜粉”,“沉香木用铜皿供奉着”等,则偏离了语境,发挥了过多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皆属误解误译。

第242行:“And makes a welcome of indifference”意为“把冷漠当成乐意”,使用的是短语to make something (out) of something,例如成语make a virtue of necessity(把不得已扮作有美德)。因而赵译“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以及他人所译“却招来一种满不在乎的欢迎”,和“他反而喜欢这种冷漠的态度”等都是不应出现的误解误译。

回头再说说音韵的处理。作为现代诗,这首长诗总体上用的是不重韵律的自由体;但诗作的很多段落却节奏齐整,合辙押韵。在一些段落,诗人用韵律取得加强语气、变换口吻、往往语含讥讽的效果,如下面这段就大篇幅地用韵:

The time is now propitious, as he guesses,

The meal is ended, she is bored and tired,

Endeavors to engage her in caresses

Which still are unreproved, if undesired.

Flushed and decided, he assaults at once;

Exploring hands encounter no defense;

His vanity requires no response,

And makes a welcome of indifference.

(And I Tiresias have foresuffered all

Enacted on this same divan or bed;

I who have sat by Thebes below the wall

And walked among the lowest of the dead.)

Bestows one final patronizing kiss,

And gropes his way, finding the stairs unlit ...

这里大段引文的意图,不知读者是否已经察觉。其实,只要仔细读一遍,就可以发现,如上所引的从235到248的整个14行,遵循的是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的格式,即五步抑扬格加abab cdcd efef gg韵式(原文最后两行属于半押韵)。这样古雅有致的形式装入诗人笔下现代人低劣无聊的作为,对照之下,嘲讽效果令人莞尔。赵译:

时机现在倒是合适,他猜对了,

饭已经吃完,她厌倦又疲乏,

试着抚摸抚摸她

虽说不受欢迎,也没受到责骂。

脸也红了,决心也下了,他立即进攻;

探险的双手没遇到阻碍;

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

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

(我,贴瑞西士,都早就忍受过了,

就在这张沙发或床上扮演过的;

我,那曾在底比斯的墙下坐过的

又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过的。)

最后又送上形同施舍似的一吻,

他摸着去路,发现楼梯上没有灯……

应该说,赵译对韵的使用是有意识的,也是顺手而为的,表现在括号中的几行。但其对这一段的商籁体格律还是没有整体的认识和把握;同样,对全诗各处出现的韵律,在译文中也较少关注和处理。笔者试引拙译如下:

此刻时机很有利,据他猜测,

饭已吃完但见她,厌烦困乏,

探手探脚拉过来搂抱亲热,

虽未见她来相迎也没遭骂。

脸一红来心一横立刻进攻;

上下其手去摸索没遇抗拒;

他那虚荣不需要任何回应,

一厢情愿把冷漠当成乐意。

(而我提瑞舍斯,早已领受过

这沙发这床榻演出的所有;

我曾在底比斯的城墙下坐,

也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

临行把那最后一吻施舍上,

便摸着去路,只见楼梯没照亮……

诗人在这一段采用十四行诗的格式当然不会是无意所为,其功效也是显而易见的;进一步看,甚至自由体段落同格律段落之间也形成了反差,自有其意趣。“在文学上是古典主义者”(艾略特自称)却又是现代诗巨擘的艾略特,对各种诗体运用熟练,转换自如,可见一斑。嵌入整首《荒原》的商籁体,并不止此一例。不仅是赵译,我见到的包括多个名家译本,都未见意识到这些嘲諷商籁体的存在,当然也就谈不上在译文中表现出其效果了。

最后,再略谈一下直译的问题。赵氏历来坚持直译法,在实践中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有些个例窃以为是不成功的。比如,泰晤士女儿歌中的一句“I can connect/Nothing with nothing”。试想一下,尤其是联系到下文再体会一下,诗人笔下这个“My people humble people”的泰晤士女儿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我把什么事物都联系不到一块,脑子一片空白,一脑袋糨子,失去了思维能力;语气是否定的无奈的。而头脑空空正是诗中主题之一,第126行就有“你脑壳里啥也没有吗?”之句。如赵所译,“我能够把/乌有和乌有联结在一起”,“直译”就成了硬译,其效果就好像把熟语put two and two together译作“把二和二放在一起”,窃以为还是很难转达原意的。其他很多译本大概用的也是同一原则:“我能联结起/虚空和虚空”,“我能连接/虚无与虚无”,“我能把虚无与虚无联结起来”,等。口气是肯定的,用词是形而上的,好像作哲学思考,而全然不像底层劳工的语言,也未能托出泰晤士女儿迷茫无助的心境。

其实这里,诗人措辞除了用朴素的语言表达朴素人的心境,还有押韵的考量:三首泰晤士女儿歌合起来正好用的是一首十四行诗的韵型:abab cdcd efg efg。笔者把这一句融合在上下文中译作“我头脑空空,什么联想都没有”,同时顾及到这两层用意。

赵译和查译都是宏篇巨作,精良译本。而讨论就是敬重,就是思考,就是精益求精。就此止笔。有兴趣者可以在拙译《荒原·情歌》看到全译本,以及更多译例的讨论。

拙译完成之后,又辗转读到恩师巫宁坤的一些文字。以前也曾听老师提到过,他那因急于归国而未完成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艾略特,当时也没有在意;及至今天译毕《荒原》(见新近出版的拙译《荒原·情歌》,才重新发现他的论文竟是《托·史·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私下觉得若能得来一读,该有多好;加之我所读到的两大《荒原》译本,竟都分别出自他的师姐和挚友,也算是一点缘分。

原标题:《赵萝蕤和她的《荒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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