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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下母亲的打工史,共同拼贴这一群体的生存境况
2020年,“我”(张小满)的母亲从陕南农村来到深圳务工。
独立生活十几年后,“我”与母亲在深圳相聚,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在狭小的房间中争吵,母亲看不惯“我”的花钱方式,用批判的眼光观察“我”的生活,“我”难以忍受母亲的生活习惯,激烈地回应。
我们深陷彼此纠缠、负担和依赖的关系。然而我们彼此相爱,“我”深知母亲的软肋便是对我毫无保留的爱。于是,“我”想理解她。“我”的母亲在矿场、在建筑工地挥洒了年轻的汗水,如今在城市写字楼的几格空间中做保洁员。“我”试着从了解母亲在超级商场的保洁工作开始去理解她,母亲又为“我”带回非常具体而生动的保洁员群体日常素描,母女二人一起拼贴出这一群体的生存境况。
“我”想记录下母亲的打工史,努力穿梭她记忆中的生命。母亲的人生为做着螺丝钉般工作的“我”建立起一块生活的“飞地”,让“我”得以喘息、回顾,珍重自己的来处。通过保洁员群体的故事,或许我们也能关照自身的处境,对自身的生活有所省视。至于“我”与母亲,两代人之间的真正理解也许永远无法抵达,但记录、书写母亲生活的这一过程,令“我”与母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信任对方、支持对方。这是母女共同完成的一场写作。
《我的母亲做保洁》
作者:张小满
光启书局
选摘
我的母亲有一种独特的回忆时间的方式。她不是按照公历,也不是按照农历。她的记忆以我、我弟弟、我父亲,以及她自己和身边亲人的重大生命选择和经历为坐标。她经常无法精确说出具体的年份,但她记得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爸结婚那年。你外婆去世那年。”
“你出世那年。”
“你弟弟出世那年。”
“你考上高中那年。你外公不在那一年。”
“你上大学那年。”
“你毕业那年。”
越是久远的记忆,母亲的细节描述越清楚、生动,年份却越模糊。
直到我工作多年后,一个五一假期结束后的下午,我和朋友在咖啡馆里聊起各自的母亲。我带着一些抱怨,跟她说起我跟母亲分离多年后,又同住到一个屋檐下的种种不适。我常常不知道要怎么跟母亲沟通,我提到一个细节,说,每当我向母亲询问她生命中发生的大事,她总不能给出具体的年份。并且,她常常把生命中一些很痛苦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讲述,比如躲计划生育,跟父亲一起在矿山打工…… 除了母亲识字少这个理由,我无法理解这背后的真正原因。
理查德·格斯特尔画作,下同
朋友向我提到一本书《记忆的性别》,我花了一些时间读完了它。我想,母亲记忆的“错乱”,也是一种“被塑造过后的遗忘”。当我越来越多和母亲聊起她的成长经历,聊起她那曾经经历过又失去的世界,我才发现,母亲的生命虽然被时代挟裹,但并不同频。在母亲的记忆里,她的世界从二十一岁时外婆自杀离世起,便陷入了坍塌状态,直到她自己成为母亲,才又在废墟上重建。她生命里的一切都围绕着“家”这个字展开,她总能记得家庭成员都忘记的那些陈年旧事,让人惊喜。
我从进入母亲的记忆开始,尝试去理解一个与女儿分离多年、历经磨难的女性。
母亲不仅仅是我的母亲,也是外婆的女儿、父亲的妻子、大家庭中的妹妹和姐姐。更重要的是,母亲也是一个女人,一个独立的人。她经历了跟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们母女,经历长长的跋涉,在深圳这座城市相聚,终于能长时间住到一起。这其实是我们重新连接的好机会。
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我们有扯不断的血缘。我早早离家求学,工作,自己选择爱人,选择生活的城市。母亲说的很多话,我都只是表面上应答,但实际并没有听。她和父亲拼命做工,供我读书,但我学会的似乎都是跟她的意愿背道而驰的东西。我的世界离她越来越远,不再跟她母女连心、心心相印。
我们有一样的臭脾气。生气的时候,像炸毛的狮子,摸不得、碰不得、气不消,好像与全世界为敌,陷入坏情绪的漩涡,也伤害身边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每当我与母亲起争执,她说得最多的话是:“你不听话!到时候有你后悔的!天上会响雷的!”有时候,母亲会气呼呼地操起方言:“你连我针尖一点话都没听,指甲盖一点话都没听!”
我的丈夫与我的父亲,有一样的默契,就是在我们母女发脾气时,要么离开家出门买菜,要么闭嘴。那样的时刻,我很讨厌自己,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很长时间以来,尤其在她年富力强、我不断增长知识的阶段,我和母亲是彼此的对抗者,我们互相批判对方,但更多还是我依赖她。随着她年龄越来越大,天平逐渐向我这边倾斜。
她最经常批判的是我的穿衣风格,哪怕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每次看到我从快递盒里拿出的新衣服,她总是摇头。我不在家时,母亲有时候会帮我拆快递。从快递盒里拿出来的毛衣,像是我的罪证一样被摊在沙发上。
母亲拍照发给我,也发给弟弟。她用微信语音轰炸,表达她的不满。她不理解为什么我总是因为喜欢就去买一样的东西,不理解为什么买看起来不是那么需要的东西,她觉得我已经“衣满为患”了。她跟弟弟更多是吐槽,对我是责难。她理直气壮地不认同,而我理直气壮地穿。她对我迟迟不要小孩很在意,她说人很快就老了。
我问她,妈妈,在哪个时刻,你觉得自己老了?她说,四十五岁,有一次,要缝一件衣服,发现眼睛模糊了,没法准确将线头穿进针孔里。
每当我不“听话”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哀怨的语气跟我说起外婆跟她说过的话:世上只有瓜恋子,哪有子恋瓜?哪有牛儿不抵母?我问她,妈妈,我是怎么抵你的?她回答,用头抵的!每当她说出“刻薄”的话又有一些后悔的时候,便会用理亏的语气对我说:除了你妈,这世界才没有别人管你,等你生了孩子就明白了……这句话有点像是威胁,又有点泄气。
虽然我们母女的对话总是有着长长的似乎无法跨越的裂缝,但并不妨碍我跟她对话。作为女儿,我按照她的愿望,在学业上让她高兴,走出乡村,进到一个综合性大学学习,在大城市的互联网大厂谋得一份工作。我进入到一个她从未进入的由知识构造的世界。经由学习和阅读,我获得用文字解释生命经验的方法。即使如此,我的母亲仍常常为我现在已有的生活担忧,一旦我不再工作,似乎一切都摇摇欲坠。
当我不理解她时,当我遇到困境时,文字和书写时不时拯救我。我想,我同样可以借写作为由去记录母亲的生命史与打工史,捋清楚那些在她记忆里模糊的每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以及那时候的我在经历什么。我必须这么做,去了解母亲的过去,记录她正在经历的当下,也追寻过去的自己。我不必去刻意追求理解,我把这当作一条我们母女共同在走的路。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原标题:《“我”记录下母亲的打工史,共同拼贴这一群体的生存境况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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