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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栽赃而精神失常的第四年,他来到仇人面前

2018-10-22 12: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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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场盗窃风波,两个本无冤无仇的男人,同时遭遇人生的滑铁卢,又在饱经沧桑后重逢。受害者被逼疯;陷害者深陷自责,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却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

故事时间:2013—2018年

故事地点:西南某新一线城市

老鬼

第一次见到“老鬼”,是2017年国庆假期,在傍晚的菜市场。

天色渐凉,菜市场人不多,摊贩们坐在摊位守着剩菜,等待买主。

父亲在挑选蔬菜,我在一旁东张西望,隔壁卖肉的老李躺在竹编躺椅上,眯眼盯着菜市场的入口。今天肉铺生意很好,铁钩上空空荡荡。可摊位正中间,却摆着一块肉。

一名中年男子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路过,看到那块肉,紧捏一把刹车,指着那块肉问:“老板,这块肉多少钱?”

老李头也不抬,半睁开眼睛,说:“那块肉不卖!”

中年男子用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哼一声,说:“不卖还不收摊,在这等着肉烂啊!”老李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突然,隔壁卖卤菜的胖女子重重咳嗽一声,老李猛地从竹椅上蹿起来,伸长脖子往菜市场的入口望。

一个身高约一米六的老头正往这边走着,手里拎着个瓶子,走路一摇一晃,看起来神智有些不清醒,旁人见到他直躲。

“老鬼来了。”老李轻声说,接着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被称为老鬼的人,走到老李的肉铺前,斜眼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轻车熟路地拿起那块肉,准备塞进衣兜里。

“诶!”见老鬼在偷东西,我有些惊愕,不小心叫出声来。

听见我的叫声,老鬼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肉掉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跑出菜市场。

“哎!”老李长叹一口气。

“爸,这是?”我有些困惑。父亲没有说话,拽着我离开了。

第二次见到老鬼,是两个月后,渐入初冬。老李的肉铺还亮着灯,摊位的正中央,仍摆着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没一会儿,菜市口又出现那个身影。父亲紧紧拉着我,示意我不要出声。

老鬼摇晃着走到肉铺前。老李在装睡,对老鬼的行为不闻不问。突然,老鬼目光一转,径直走向隔壁新开的肉铺,抓起一块离他最近的肉往兜里塞。

新店的老板是个30岁左右的男子,他一声呵斥:“你干嘛呢!”             

老鬼身体颤抖几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将那块肉扔回桌上,一瘸一拐走回老李那里,抓起那块肉,转身离开。

“站住!你往哪里走?”新店老板喊道。

老鬼看他一眼,扭过头再不理睬,走了。

“收拾东西吧,别管了。”老李开始收拾摊位,给桌子铺上一层布,拉下帘子。

“这老家伙,可别让我逮到下次!”新店老板也开始收拾东西。

这天回家后,我带着疑惑,问父亲老鬼的事情。父亲点燃一只烟,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说:“王老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图/视觉中国

父亲是一名普通国有企业员工。公司将房产买断,作为福利以低于市场一半的价格出售给员工。我家这个小区的居民,大多是父亲的同事及其家属。

公司看门大爷离休,招聘新门卫,五十多岁的“老鬼”被临时招进来。他头发稀疏,眼窝深陷,唇边有些长短不一的胡茬,看起来没怎么打理过,身高一米六几。因为姓王,那时大家叫他王老。

王老虽然工资不高,但对待工作十分严谨,一有闲杂人等想要闯进公司,他就立即拦下,要求对方说清理由,进行登记。这使得公司里平静安全。

平时见了来往的居民,王老都笑呵呵地打招呼,渐渐和大家熟络起来,关系很近。公司发豆油做福利,放在门卫室,到下班还有几桶没被人领走,王老就叫上几个保安,对着名单一家一家送过去。

王老认真工作的态度出了名,同事和周边居民都挺喜欢这个憨厚的老人,公司更是破例安排他住进员工小区的空房。

2013年初夏一天晚上,王老和保安队长一起值夜班。王老出去上个厕所的功夫,三个小偷翻过围栏,潜入公司。那晚保安队长喝醉了,正躺在值班室里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察觉。

小偷拿走财务室里的现金,踹坏一台电脑。他们以为公司无人值班,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迎面遇上王老。几个贼看他是个老头,没睬他,准备离开。

王老拦住小偷,逮着不让走,跟他们较上劲了。小偷们把王老被打倒在地,从公司大门溜了出去。王老仍不作罢,起身追出去,结果被他们的面包车撞上。车子从王老腿上碾过,快速逃走。

王老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爬回值班室,叫醒正在酣睡的保安队长。保安队长看王老满身是血,急忙叫来救护车。经过抢救,王老的腿算是保住了,但落下终身残疾。

没有保护好公司财产,也没有抓住小偷,保安队长想为给自己脱责,居然使坏向王老泼脏水,说:“他和那三个小偷是一伙的,弄伤自己的腿只是苦肉计,得亏没有重大损失。”

这消息传出去,出现一些谣言,说王老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实诚。公司一位领导和保安队长关系不错,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公司周边没有摄像头,抓不到小偷,王老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很费力地跟大家解释,却感受不到大家以前的那种信任。

最后,王老承受不住重重压力,不再解释,自掏医药费,还赔了公司一笔钱。

赔钱以后,王老就消失了。相信他的居民,经常向物业部门打听他的消息。随着新老员工更迭,这些事慢慢被淡忘,只有像父亲这样清楚来龙去脉的老员工,一直记得他。

“那保安队长,就是卖肉的老李。”父亲说。

坦白

王老失踪后,老李自觉心里不安,当初只因一念之差栽赃王老。他平日里做事马马虎虎,好喝点小酒,但心眼不坏,也没犯过大错,本身并不是坏人。

没隔几天,老李终于承受不住了,在一天中午向领导坦白真相,说自己不该失职,更不该栽赃老王。领导听后勃然大怒,当场让他卷铺盖走人。

领导们得知真相以后,多次派人去寻找老王的踪迹,想送一些慰问品表达歉意,让他回归岗位。但一直没能找到他。

老李被开除后,整天郁郁寡欢,把自己锁在家里。说出真相,并没有让他解脱,反而使他深陷泥潭,他不敢出门,生怕邻里戳他脊梁骨。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那段时间全靠妻子支撑,妻子终于忍受不了了,才把他骂了出来。

重新出门就业的老李,频频碰壁,周边公司都知道他栽赃王老的事儿,不肯录用他。后来经熟人介绍,他在邻近菜市场开了个猪肉店。

作者图 | 老李以前的肉铺(非原貌)

以前当队长时,老李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慢慢适应屠夫的新身份后,他蓄起了络腮胡子。

知道老李栽赃的熟人,会有意避开他的肉铺,老李和对方打招呼,对方也只是别别扭扭地回应。直到大家慢慢淡忘这件事,老李的生意才好起来。

“那老鬼是怎么回事?”我问父亲。

父亲先是斥责我,要求我称他王老,而后才开始说接下来的事情。

王老回归人们视野,是不声不响的,没人记得他是具体什么时候再次露面的。

那已经是四年后的事情,他似乎患上了间歇性精神失常,时常有些怪异的举止,盯着别人看或者自顾自傻笑。大家对他避而远之,也不再尊称他为王老,而叫他“老鬼”。

公司领导得知王老回来,悄悄联系上他儿子,送了一套房子。考虑到他有残疾、行动不便,特意选在一楼。公司也想出钱给他治疗精神问题,始终没有效果。

父亲以前和王老关系很熟,经常在一起聊天。可再次见到王老想打招呼,他却东张西望,笑得很诡异,好像不认识父亲似的。

“整天神经兮兮的,看着都瘆人。”一位邻居碰见王老这情形,说,“他是装疯卖傻,博取同情,找老李复仇来了。”

不久,王老不知中了什么邪,跌跌撞撞走到菜市场,来到老李肉铺前。父亲说,当时老李被吓得双腿直哆嗦,以为王老来找他报仇,手中的剔骨刀险些伤了手。

王老拿起老李摊上的一块肉,去隔壁摊上拿走几根葱,一瘸一拐地离开。傍晚,一名青年男子来到老李面前,将那块肉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抱歉。那是王老的儿子。

也许王老只记得老李面熟,并不记得他以前伤害过自己,所以隔三差五来拿“熟人”老李的肉。而老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老李习惯了,每天选好一块肉放在砧板上,等王老拿走后才关门。周围几家店铺的老店主,也不太在意时常来转悠的王老,有时看到他准备进入菜市场,还会提醒老李。

不明就里的人,认为老李在做好事。而了解四年前那段故事的人,都知道老李在赎罪。

父亲说,看得出老李想给王老道歉,但可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人都这样了,说对不起已经太晚了。” 

关张

进入2017年寒冬,我几次和父亲去买菜,都没再见到他。

天比以往黑得更早,来菜市场的人越来越少,老板们收摊很早。我和父亲见老李一直望着菜市口,想是在等王老,看样子已经盯了一天。

很久没有等到王老,老李泄气似的,放下刀,搓搓手,把棉帽戴上,装好仅剩的一块肉,拉下卷帘门回家去了。

隔几天,父亲回到家说起来:“老李终于坐不住了,我刚看到他拎着些东西,正往王老家走呢。”

我跑出去,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老李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站在门边等了等,又敲响房门,依旧无人应答。

老李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抬头正好看到我。我尴尬地笑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匆匆转身离开。

王老家门上贴着一张复印纸,上面写着“房屋转让,有意者联系王X”,不是王老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2018年春节前,我发现老李的肉铺关张了,卷帘门紧闭,也贴着一张的复印纸:“旺铺转让,有意者联系李X。”

作者王辰闻,在读大学生

编辑 | 刘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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