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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仁杰︱何谓哲学,如何生活?——读《哲学的生活方式》
《哲学的生活方式》,[法] 皮埃尔·阿多著,姜丹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5月版,321页,68.00元
何谓“哲学”?“哲学”是否仅仅意味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术语、概念,抑或是复杂而抽象的逻辑分析?“哲学”有何现实意义,与我们的生活本身又有何关联?我们能否在日常生活中实践那些看似抽象的哲学教义?现代社会中的个体,是否还有必要回到那些古典的哲学传统?那些早已远去的哲学家们,那些散布在历史长河中的哲学思想,对我们今天的生活还有何作用?
如何理解上述诸多问题,不仅对于专业的哲学研究者而言至关重要,而且对于所谓“业余”的哲学爱好者,乃至对于每一个希望认真理解生活、努力生活的个体,也同样意义非凡。针对上述问题,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的著作《哲学的生活方式》或能给读者带来重要的启示。
皮埃尔·阿多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哲学家,法兰西学院荣誉教授,主要从事古希腊、罗马哲学思想研究,他尤其强调西方古代哲学中的精神修炼与哲学的生活方式,并由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哲学观念。福柯对阿多推崇备至,并主动推荐其进入法兰西学院任教。《哲学的生活方式》一书,以对谈的形式呈现:法国(巴黎)高等实践研究学院副教授雅尼·卡尔利埃、芝加哥大学教授阿尔诺·戴维森,围绕着古典哲学的意义、精神修炼的哲学话语等问题,与阿多展开了详细讨论,在详尽而丰富的言谈中,为读者呈现了一场思想盛宴。
古典思想传统的现实作用
如上文所言,阿多毕生从事古希腊、罗马哲学研究,尤其对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的思想有着深刻的理解;换言之,他的研究主要指向古典思想传统。由此而来的问题是,距今如此久远的思想观念,在今天是否还有现实意义?理解现实社会的问题,借助现代的思想资源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回到数千年前的“故纸堆”中去呢?古今之间在历史背景、时代环境等方面均存在着巨大差异,那些诞生于特定时代背景中的古老思想,究竟还有何现实作用?在《哲学的生活方式》一书中,阿多首先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回应。
在“诠释、客观性与误读”一节中,阿多强调,在对待古典文本时首先应秉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即我们应当先回到思想家所处的历史背景中,尊重文本所产生的具体时代环境和书写传统,“诠释者的全部工作都应旨在尽可能地探求把一些客观的事实定位”(《哲学的生活方式》,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版,第112页。下同)。“我想对一个学者来说,也许不止对学者来说,还有对阅读古代文本的读者来说,首要的苛求是力求达到客观性,如果可能的话,达到真理。也就是说,如果扭曲一个文本的意义,以尝试将之适应现代生活的要求或者灵魂的向往等的话,这完全没有什么用。首要的任务是客观性。”(第114页)但与此同时,阿多也强调,尊重文本的具体语境虽然是现代诠释者首先应当秉持的原则,但并不意味着这些古典文本的意义仅仅局限于特定的时空之中。他着重指出,我们还应当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在客观性的努力之上,还要加以补充:即在其中找到我们的精神食粮的可能性”(第115页)。换言之,这些文本中蕴含着现代生活的价值、意义,我们最终需要透过历史的迷雾,从这些人类的永恒经典中寻求当下生活的力量。在书中,阿多曾以马可·奥勒留为例,他认为这位著名的斯多葛派信徒所秉持的观念、所希望传达的意义和面临死亡时的劝勉,完全可以在当下被重新激活并焕发出持久的魅力。
然而,也正是在古典资源之现代效用这一问题上,我们生活于现代生活中的个体往往会投去怀疑的目光,甚至拒绝接受。在阿多看来,无论是对古典哲学现实意义的怀疑,还是对古典哲学所呈现之生活方式的拒斥,很有可能仅仅是出于习传或偏见而已,正如他所言:“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在日常生活与哲学生活方式的习惯与风俗之间,存在着一种对立,造成喧哗或者反抗,或者让那些不懂哲学的世人发笑。”(第268页)而这个时候,或许就“需要有一个苏格拉底来提问,来提问他们拒绝的真正理由。”(第268页)我们身处现代,由是深受现代观念影响,并以之为普遍客观之真理,殊不知许多时候这仅仅是习传的观念甚或偏见,当我们不断用古典的资源来审视这些观念之时,或许我们才能发现古代哲学传统的意义之所在,以及,当下生活中诸多谬误的来源。
人应当如何生活
人们往往热衷于强调现代与古代之间的差异,但究其根本而言,人类所面临的问题从古至今并未发生变化:人应当如何生活——这始终是贯穿古今的根本性问题。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开篇就开门见山地指出,过去所发生的那些历史事件,将来也注定会以类似的形式再现,因为“人性”并未发生变化(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政治史》,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8页)。换言之,那些人类曾经面临的问题,当下的我们,乃至将来的人们也必将再度面对;在阿多看来,如何理解并应对这些问题,则需要我们回到古典的智慧之中。那些历久弥新的古代哲学思想,指向的是普遍性的教诲,这些教诲贯穿古今并散发出恒久的魅力。阿多在书中反复提及的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的教诲是如此,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是如此,中国古典传统中孔孟之道的教诲亦是如此。
德国大思想家雅斯贝尔斯曾指出,人类文明存在着一个“轴心时代”,他如是写道:“这一轴心必然诞生于‘人之存在’的形态——这一最了不起的丰富性之中,自此以后,人才之所以成为人。……这一世界史的轴心似乎是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是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产生的精神过程。那是世界历史最为深刻的转折点。那时出现了我们今天依然与之生活的人们。这一时代,我们可以简称其为‘轴心时代’。”([德]雅斯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在他看来,“轴心时代”的思想家们对“何以为人”这一根本性的问题进行了思考,并发掘出人作为“人”本身的价值,这构成了一种根本的规定性,由此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持续至今。因此,正如阿多在书中所指出的,在快速向前发展的现代社会,或许我们真正要做的,恰恰是向“后”看,即从古代的哲学传统中寻求安顿心灵的思想资源。
然而,古代哲学究竟有何独特性,从而使其能够持续慰藉、安顿人类的心灵?这就涉及阿多对“哲学”的界定:在他看来,哲学的本质应当是一种生活方式,而非概念体系——这一点,在古代哲学思想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现代读者乃至研究者往往会困惑于古代哲学的非体系性,但在阿多看来,这恰恰是古代哲学的重要特征,因为其目的并非在于构筑一套自足的话语体系,而是要培育人的心灵。以“对话”这样的写作形式为例,这一古典写作形式往往具有口语化的特征,并且总是面向特定的个体,要解答具体个体的生活困惑,因而其内容总是与人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正如阿多所指出的:“因此,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哲学主要呈现为对话的形式,与其说是体现为一些理念之间的抽象关系,不如说体现为人们之间的一种生动的关系。”(《哲学的生活方式》,第94页)因而,这种非体系化的特征并非(如许多人所言)体现了古代哲学家较为落后的一面,而是恰恰反映出他们对哲学之本质的准确把握。在阿多看来,随着系统性论著成为唯一的标准,“哲学作为生活方式,作为生活选择,也作为治疗的观念丧失了。我们失去了哲学的个人化、群体性的形态……哲学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具体生活”(同上,第96-97页)。
由于阿多将哲学的本质视作是培育心灵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也尤其强调“实践”的重要性;换言之,需要将习得的哲学观念融入自身的生活之中,并不断以之完善生命本身。他将这样的“实践”命名为“精神修炼”,并对此做出如下界定:“一种自愿的、个人的实践,目标在于实现个体的一种转变,一种自身的转化。”(第147页)或许,我们可以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论述对此进行概括,即哲学教育及其实践的最终目的乃在于实现个体“灵魂的转向”。将哲学观念融入日常生活中进行实践,在这一点上,中西方哲学高度契合,《论语》开篇就讲“学而时习之”,“习”本就有“实践”之意。阿多则特意将其所言的“精神修炼”与宗教的修炼相区别,并且强调,任何一个普通个体都能够对此进行实践,甚至对于位高权重的政治家也是如此。在全书的结尾处,他特意以公元前三世纪的斯巴达国王克里奥门尼斯、公元前二世纪的古罗马保民官格拉古兄弟等人进行的政治改革为例,以此说明他们不仅在私人生活中深受斯多葛派教义的影响,而且在政治改革的进程中也努力实践之,从而产生了统治中的种种善举,善莫大焉。或许,这正是柏拉图所言的“哲人王”之真义吧!
正因为阿多将哲学的本质视为对生活方式的呈现,并强调进行实践的重要性,所以他在书中也反复强调,我们应当活在当下,而非留恋过去或指望未来,即“生活在我们所在的唯一时刻,即现在,而不是生活在未来。”(第275页)他甚至强调,我们应当将每一天都视作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那样来认真对待,并以一种极度珍惜的态度来度过当下的生活:“生活在当下,仿佛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一样去生活。”(第287页)读者或许很难理解阿多为何会秉持这一论调;在笔者看来,我们不妨从作者所举的如下例子入手,阿多曾如此讲述自己求学时的几次经历:“有一次,那是在鲁纳尔的街上,在从小修院返回我父母家的路上。那段时间,作为走读生,我每晚都走路回家。夜幕降临,星辰在广袤的天空上闪烁。在当时,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星星。另一次,是在我们家的一间屋子里。在这两种情境下,都有一种既恐怖又美妙的焦虑感攫住我的身心,那是世界的在场,整个宇宙的在场,还有自我在世界之中的在场所引发的感受。”(第8页)阿多在书中反复强调,我们需要深刻注意到世界的在场,需要理解世界的魅力所在,当我们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广袤的时间与空间之中,才能深刻意识到“个体”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才能深刻领会到自身的缺陷与不足。惟其如此,我们才能以“活在当下”的态度,在每一天、每一刻中以哲学的思考与实践不断完善自身。所以,在阿多的观念中,“哲学”离我们并不遥远,也绝非高高在上,它就是每个人可实践的生活本身。
在《斐多篇》中,柏拉图曾明确指出,哲学的本质乃在于“练习死亡”,对此,阿多给出了一种非常深刻的理解:“练习死亡”本质上意味着练习如何“生活”,即以哲学的态度持续不断地实践并完善我们的生命本身,使得我们最终能够坦然面对死亡——无论其何时到来——这应当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是生命的意义所在。衡量生命价值的标准,从来不是那些外在性的、物质性的内容,而是一个人灵魂的高度。当然,这绝非意味着我们每天无所事事般地纯粹陷入空想,而是要将哲学的思考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以此塑造我们的行动:在具体的生活情境中不断思考并厘清何者为“善”,然后始终以“善”为准则而行事。阿多在书中对苏格拉底推崇备至,在他看来,苏格拉底就过着一种简单的日常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阿多引用了普鲁塔克的言辞,如此评述道“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散步,和他们一起吃饭,共同讨论,像他们一样去参战,最终,他还和他们一起喝下毒芹酒,他用这样的方式做哲学家,而不是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讲台上讲课。如此,他也呈现了日常生活如何赋予哲学思考的可能性。……作为哲学家的典范,他的生与死就是最主要的授课。”(第204页)苏格拉底之伟大,并不在于他创造了大量的哲学概念,而在于他将哲学的生活方式实践、贯彻得最为彻底,他用“助产术”的教育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关照着自己与他者的灵魂,并且明确告诉世人,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实践并努力追求的状态。
诚如阿多所言,哲学的本质乃是生活方式,生命的本质乃是一场修行之旅,而关于“修行”的知识,恰恰在古代哲学的话语中得到了最深刻的揭示。
(作者:方仁杰,复旦大学政治哲学博士,浙江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希腊哲学、卢梭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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