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中国县｜千年古城余姚“焕新”记

浙江余姚，既是一座“老城”，也是一座“新城”。

秦时置县、汉时筑城，余姚至今有2200多年建城史，是7000年前河姆渡文化发祥地，诞生了王阳明、黄宗羲等硕儒大家。

“阳明故里”余姚，不仅有悠久的历史、璀璨的人文，也有缥缈山水、人间烟火，近些年，更是发展出蓬勃的产业。余姚在塑料、模具、小家电等传统产业基础上，重点建设新材料、光电信息、新能源汽车及关键零部件、机器人及智能装备等4条标志性产业链，打造先进制造业高地，产业焕发“新生”。

余姚市阳明古镇繁华夜景。余姚市委宣传部供图

这个过去著名的“榨菜之乡”，目前已累计培育国家级“单项冠军”示范企业10家、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36家，包括国家专精特新重点“小巨人”企业7家，设立研发机构企业数达872家、位居浙江省第六位，累计14项关键技术填补国内空白。

焕新，是余姚的关键词。传统产业“榨菜”是如何升级的？单项冠军企业是如何“进化”的？机器人产业又是如何发展起来的，有哪些规划思路？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走进余姚，观察这座“东南名邑”的“焕新”生机。

榨菜产业在升级

“榨菜”作为余姚农业产业的标签之一，集中种植于杭州湾南岸的姚西北地区。

上世纪60年代初，新鲜榨菜头作为腌制蔬菜的一种原料在姚西北地区零星种植。80年代初分田到户，农民有了更多种植自主权，榨菜种植面积逐年扩大，到90年代初“余姚榨菜”种植面积有10万亩之多，年产榨菜鲜头近10亿斤。

当时，有这样的传说——姚西北农民的楼房是用榨菜垒起来的。

“现在老百姓种的榨菜及其他蔬菜，不用担心卖不掉。”而这，正是在以备得福、铜钱桥为代表的余姚榨菜加工企业的带动下，传统的种植走向了工业化深加工，拉动了产业发展。

阮银福是浙江备得福食品有限公司的创始人，也是“余姚榨菜”产业的领头雁，出生于“豆腐世家”，从小跟随父母做豆腐、种榨菜。因为卖不完，那时农民常将地里收割的榨菜倒入河沟。

“这真的太可惜了”。阮银福有了“跳出豆腐”做“榨菜”的想法，要把农民种的榨菜卖出去。

25岁那年，阮银福筹资开始做方便榨菜小包装生产。生产设备逐渐增加，生产种类也从榨菜延伸到萝卜、芥菜、豇豆、大蒜、海带等更多品种，市场销售从省内拓展到省外。

自1992年建厂至今，备得福利用当地农业资源优势，实行“企业+基地+农户”的农业产业化经营模式，通过建基地、带农户，常年收购加工榨菜等各种新鲜蔬菜12万吨，在浙江乃至全国腌制菜行业中处于领先地位。

备得福的榨菜自动化生产流水线。受访者供图

“我们持续更新设备，投资4000多万元，建立9条全自动生产流水线，产品质量、产量、效益明显提升，把放心食品送上消费者餐桌。”阮银福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目前，备得福2万多平方米的新厂房正抓紧建造中。“到时新车间的现代化程度将会更高，产量会更多，质量会更优。”阮银福说。

传统小家电的更新

“80年代早期是一个短缺经济的时代，塑料日用品的市场需求大。在宁波炼化企业的近距离供应原料、宁波制造业基础良好的情况下，余姚的塑料产业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迅速发展起来了。塑料制品加工和模具是分不开的，以模具为基础，余姚的金属配件、汽车配件、小家电、电线电缆等产业也逐步发展起来了。”浙江工商大学区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倪树高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

作为国内与青岛、顺德齐名的三大家电出口基地之一，近年来余姚的家电产业实现了从小到大、从大到强，从家电配件到整机生产、从贴牌加工到自主创新的蝶变。

这种变化，产业链上下游的企业商户关联方也能敏锐感知。

丁梦梦是一家家电产品元器件供应商的负责人，从事家电整机线路板上核心元器件物料的配套服务。

“余姚家电企业的定位不断提高。原来的小家电做得比较低端，跑量为主，随着内外贸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市场需要更多有生命力的产品，余姚越来越多的企业都在转型，开发更高端更有竞争力的产品。”

丁梦梦介绍，“以前客户大多不怎么重视技术研发，把别人的产品拿过来进行拆解模仿，现在终端客户开发的家电产品功能更多元、性能更优，并且不断寻找产品的痛点并改善，重心更多转移到技术研发，对我们供应的产品质量要求也越来越高。”

近几年，家电企业使用的元器件品牌也在快速国产化，这意味着国产品牌的元器件品质大幅度提升。

“过去国内外不同品牌的元器件的品质存在较大的差距，现在随着国内技术的发展，大多数消费类电子元器件品质已经几乎和国外品牌一样了。上游供应商发展得也非常快。”丁梦梦说。

多年的发展与更新，如今，余姚拥有家电出口企业900余家，产品销往150多个国家和地区，涌现了富佳、好伙伴、比依等一大批品牌企业，产生了吸尘器、电水壶、空气炸锅等一大批“单打冠军”，形成就近配套、就地取材、相互依存的庞大产业链。

单项冠军企业的进化

改革开放后，余姚是率先富起来的城市之一。

1984年8月，余姚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长城精工有限公司成立，这也是浙江省首家中日合资企业。1985年，余姚财政收入突破1亿元。1994年9月，中国塑料城开业。

2022年余姚全市完成财政总收入已达205.79亿元。如今的中国塑料城，也早已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集塑料原料销售、塑料信息发布、塑料会展、塑料机械、塑料模具、塑料制品及其他辅助材料于一体的专业生产资料市场。

作为工业大市，余姚形成了以家用电器、塑料模具、机械五金等传统产业为基础，以新装备、新能源、新材料、电子信息与节能等战略性新兴产业为支撑的工业发展体系，拥有舜宇集团、江丰电子等一批高端创新企业。

伴随着城市的变迁，在一些领域，已经有一批企业成长为单项冠军。大丰实业、舜宇光电、舜宇车载、江丰电子等企业被列为国家级“单项冠军”示范企业、全市上市企业达20家。

2005年夏天，姚力军和多名博士、专家在余姚创办了江丰电子。创立之初，材料、装备、人才几乎一片空白。

连续亏损8年，创业旅途艰险。初创期一直没有税收贡献，余姚用耐心和包容，提供了顺畅高效的营商环境。江丰电子不负所托，成为我国高纯金属溅射靶材的破局者。如今，江丰电子的靶材已在全球先进制程实现量产，市场份额从2017年的全球第三跃居全球第二。

10余年来，通过吸引人才及培育上游原材料企业和装备产业等方式，江丰电子带动了包括铜、铝、钛、钽、锰等超高纯材料的产业链重要企业落户在余姚。

江丰电子的超高纯金属靶材智能化生产线。受访者供图

“余姚是个小地方，但在超高纯材料领域是一个大地方。”现在，世界大部分的半导体大厂商都要到余姚进行采购。

而这，也离不开政府的保驾护航。“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能体现出我们的坚持、担当。疫情期间，国外靶材供应商的交付能力大幅下滑，全球半导体产业链面临严峻挑战，我们排除万难给客户供货，成功化危为机，提升了公司的市场份额。”江丰电子董秘蒋云霞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余姚政府在物流等方面积极协调，最终实现了国际航运，保证了江丰电子顺利完成订单，获得国际客户的认可。

“国际知名半导体企业德州仪器、SSMC都给公司颁发了优秀供应商奖，表彰江丰电子在品质、交期、技术及服务等方面的优秀表现。”蒋云霞说。

作为专注文体旅核心科技装备和系统的全国制造业单项冠军示范企业，大丰实业也是提到余姚绕不开的一家企业。

大丰连续25年创制央视春晚舞台系统，并承揽全国大多数中高端文化场馆。G20、金砖、上合等国际重大活动上，大丰也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创造”。

大丰实业承揽的央视春晚舞台。受访者供图

发展之初，大丰以经营接插件业务为主，包括电源接插件、摄影摄像用舞美设备及照明器材等。随着中国电视产业的蓬勃发展，大丰抓住了机遇，将第一桶金投入到影视设备研制中。

在随后几十年的发展长河中，大丰不断更新升级产品。从接插件到公共座椅、活动看台、舞台机械，几乎每个领域大丰都做到了行业第一。随着市场对文化、体育、旅游等消费的需求不断增加，近年来，大丰也开始转型升级，从传统的影视设备制造商向文体旅产业整体集成方案解决商转型。

一直以来，余姚都将单项冠军企业培育作为重点、亮点工作。2022年出台《余姚市单项冠军培育三年行动计划》，鼓励企业持续走“专精特新”发展之路，引导“专精特新”企业向“单项冠军”跃升。截至目前，余姚共有国家级单项冠军示范企业10家，宁波级单项冠军（重点培育）企业34家，宁波级单项冠军（潜力型培育）企业77家。

布局前瞻性产业

机器人、智能光电等特色小镇快速崛起，余姚的工业正从点散式向集群化、从传统制造向高端制造转型。余姚制造业基础雄厚，有转型升级的需求，机器人产业与余姚传统制造业企业相辅相成，使得余姚成为浙江省率先培育机器人产业的地区。

2015年左右，余姚锁定机器人产业，进行布局，2016年中国机器人峰会永久落户余姚。

“从资金、政策到空间的布局是非常完整的。余姚经济开发区是省级开发区，历史比较长，整体实力也比较强，把机器人这样的新兴产业装到经济开发区，专门设立一个新的板块进行扶持。”余姚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早在2012年，余姚就遵循人才成长规律，聚焦高层次人才创业创新中的资金“痛点”“难点”，摸准高层次人才（团队）项目发展过程中的资金规律，率先精心设计了“扶持资金+种子资金+贴息贷款”的“3个500万”政策，并在此基础上打造了具有区域辨识度的“姚江英才”品牌，至目前已评选产生“姚江英才计划”项目200余个。

2022年，余姚新制定出台了新时代人才强市新政策30条，全方位升级人才政策支持，尤其是新版“姚江英才”在2017年增加最高500万元的发展奖励后，又新增第5个500万元的股权投资，对特别优秀项目的支持额度提高到“5个1000万”，更大力度更广范围支持人才项目发展。

至目前，余姚全市累计自主申报入选国家重点人才计划专家45名，省重点人才计划专家69名，省领军型创业创新团队10个，宁波“甬江人才工程”（含原“3315系列计划”）100个，22家人才企业成长为规上企业，3家人才企业列入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名单，江丰电子成为宁波第二家A股上市的海外高层次人才企业，公司团队牵头完成的“超高纯铝钛铜钽金属溅射靶材制备技术及应用”项目荣获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宁波首次以第一完成人获得国奖）。去年11月，由省万人计划专家王顺波创办的甬矽电子，仅用5年发展时间成功登陆科创板，刷新了宁波企业上市最快纪录。

而甘中学、畅志军等领军人才的来姚发展，对余姚的产业和人才也起到很大的带动作用。甘中学曾在ABB集团担任柔性自动化领域首席科学家。2015年，甘中学带领智能制造领域专家团队入驻余姚，与宁波市政府签约创办宁波市智能制造产业研究院，带来了一批在余姚创业的高层次人才。

2016年，甘中学正式创办智昌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功开发出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高性能高精度机器人控制器、核心一体化关节、多自由度机器人以及双臂机器人等产品，并以三元控制技术为核心，自主研发“智昌蜂脑工业互联网平台”，应用于汽车零部件制造业、家具制造业、纺织业、冶金业以及医药制造业等工业、制造业领域。

智昌集团的共享智能备料中心。受访者供图

智昌集团以工业智能化为主，也带动了上下游的产业发展。规划面积3.4平方公里的余姚机器人智谷小镇涵盖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特种机器人等整机全品类，形成机器人零部件、整机、机器人系统集成于一体的产业链体系。

从原先一块耕地白手起家，2016年第一期标准厂房交付到现在，机器人小镇从无到有，初具规模，已成功入围省级特色小镇创建名单。

“我们提倡到开发区来安心发展，因为余姚经济开发区对政策的履约能力和履约信念是非常坚定的。保障体系完善，初创型的项目落地，除了资金的扶持政策，还有标准厂房的三年免租，另外也有很大的空间储备，项目在这里发展，空间是不需要愁的。”开发区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从种子落地到资金保障、服务保障到企业壮大后的空间保障，余姚经济开发区形成生态化环境。此外，还有全生命周期的服务。

机器人产业的周期长并且个性化产品多，余姚机器人小镇以落地应用作为最重要的支点，辐射带动关键零部件板块。对于前瞻性的方向，也在进行超前布局。

“会有一定的敏感度去较早探索前沿的技术和项目。余姚是一个县级市，但不会因为是一个小地方而放弃对前瞻性产业的布局。”2021年，余姚就进行了人形机器人领域的人才招引及研发生产，动子科技等一批项目的落地，使余姚在人形机器人的布局上保持领先。

持续深耕，让余姚机器人产业实现了从“零”到“链”的突破、从“链”到“群”的提升，余姚成为全省机器人创新要素最集聚、创新浓度最高、创新成果最丰硕的地区之一。

目前，小镇已初步构建起从基础材料、核心零部件、机器人本体到智能制造研发、生产制造、集成应用的全产业链生态闭环。基础材料方面以江丰电子为龙头；核心零部件方面有智昌机器人、达新半导体等；机器人本体方面有尚闻科技、海阔人工智能等。截至目前，余姚已引进和培育机器人产业相关企业143家，基本覆盖全品类机器人，去年机器人产业产值达223.79亿元。

“宁波本身传统的工业实力强劲，供应链响应速度比较高。余姚周边的产业链也非常适合机器人或智能化改造产业的发展。从招商引资布局的视角，更希望新来的项目能够深入嵌入到现有产业链当中，尽一切可能把产业链进行补链强链。”

“焕新”背后的文化力量

余姚素来有“文献名邦”的美誉。随宋室南迁，中原的大家族转移到浙江，浙江逐步成为宋明理学的思想中心，并形成了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浙东学派”。

“‘浙东学派’的主要思想可以概括为经世致用、义利并举，到了王阳明时期演化为‘知行合一’。这些思想不单单对余姚，对整个浙江都产生了影响，深刻影响了浙江人的价值观和为人处事方式。余姚人讲究实学、注重实业的特点就是深受这些思想影响的。”倪树高说。

近年来，余姚高度重视对阳明思想的充分活化利用，比如举办阳明心学和现代企业家精神结合的研讨会。

“王阳明的心学是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致良知’‘知行合一’等思想，不单单可以帮助人们建立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也鼓励着企业家们做大做强实业，做良知企业，创良知品牌，提升中国企业的国际竞争力。”余姚市社科联专职副主席黄士杰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余姚历史上出的进士众多，他们走南闯北、各地做官。“历史的印记开启民智，在经济转型升级的进程中，余姚积极引进各种发展要素，特别是优秀人才，推进技术创新和新兴产业的发展。”倪树高告诉记者，这方土地上的人，形成了务实、理性的思考，能够把握分寸。

在这种文化下，礼贤科技人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姚力军、甘中学等科技人才的引进，让余姚产生了“滚雪球”般的人才效应，使其不断“焕新”。招才引智的多年坚持，也让余姚体会到了引进人才的甜头，找到了路径，也摸到了相关的经验。

“余姚本身就人才辈出，拥有文化的气度，这条路走下去，在制造业往高端发展的路径上，肯定会有自己的优势。”倪树高说。

余姚在坚持工业强市、科技强市上的发展思路保持了连贯性。而城市的变迁和发展也颇有特点。

1500多平方公里的余姚，地形地貌大致可分为北中南三个部分，北部是围垦平原区、中部是姚江河谷平原、南部是四明山区，余姚城市位于中部的姚江两岸。改革开放前，城区面积很小。工业化的过程是一个人口和产业集聚的过程，北部和南部的人逐步聚集到中部余姚城区。随着城市化的推进，一些园区被包裹在城区内，形成了“工业围城”的局面。

倪树高建议，当前在推进产业转型升级、提高城市建设品质的进程中，余姚需加大产业布局调整力度，破解“工业围城”。

“城区内部的工业园区要转向发展生产性服务业，形成产城融合的发展局面，城区外部的工业园区要推进集聚、提升改造，成为有品质的产业园区。这样可以实现产业转型升级与城市品质提升的互动，从而进一步改善营商环境，增强对高层次产业和优质人才的吸引力。”倪树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