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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 | 人是一条生命的河流
11月25日是作家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14 — 1970.11.25 )的忌辰。
▲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原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日本作家,日本战后文学的代表人物,不仅在日本文坛拥有高度声誉,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评价。1949年凭借自传性小说《假面自白》确立文坛地位,之后于1970年高调自杀。
01
他俩登上神社的石阶。既然不必一口气跑上去,那就心满意足地一级一级脚踏实地地登上去好了。走到一百级,再这么向上登似乎有些可惜,青年想拉着初江的手,可是鲷鱼妨碍了他。大自然亦垂赐他们以恩宠。升到顶端回望伊势海,夜空布满繁星,云彩呢,知多半岛的一角低云横斜,时时飞跃着无声的闪电。海潮的喧骚也不太剧烈。仿佛听到了大海那健康的、有规律的、安详的鼻息。
——《潮骚》
02
“我清晰地看到闪闪发光的海水和沙滩,但我的眼睛为何没有洞察这个世界的根底所进行的微妙的质变呢?世界就像一坛葡萄酒在悄悄变质,而我的眼睛只是透过玻璃看到紫红的液体,我为何没有检验一下那酒味儿暗中微妙的变化呢?哪怕每天一次也好啊。我没有时时观察和谛听诸如早晨的清风、树林的颤动,还有鸟儿的飞翔和啼鸣,我只是把这些当成整个伟大生命的喜悦接受下来,而没有注意到世界一切美好的积淀,天天都在不住地发生着彻底的质变!假如某一个早晨,我的舌头尝出了这个世界的味道发生微妙的变异……啊,假如有这么一天,我一定立即就会嗅出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没有月光公主’的世界了!”
——《春雪》
03
是这样了。有时候鹤川像从铅里提炼黄金的炼金术师一样。如果我是照片的底片,他就是正像。多少次我都惊诧地发现,只要从他的心里过滤一次,我混浊黑暗的情感就统统变成透明的、光明的!我口吃着犹豫着的时候,鹤川的手已经把我的情感从里翻到外并传递出去。从这些错愕中我总结出,只是在感情层面的话,这个世界上最恶与最善没有差别,它们殊途同归,杀意和慈悲心看起来一模一样。
这个令我汗毛倒竖的发现,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来解释说明,鹤川肯定也不会信。尽管鹤川让我不再恐惧伪善,那也是因为,伪善之于我,不过是变相的犯罪。
——《金阁寺》
04
房东女儿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灰尘一样飘散。她被金阁拒之门外,我也被人生拒绝。从头到脚被美包围的我,如何再染指人生?美完全有要求我死心的权利,不可能让我左手触着永远,右手拉着人生。对人生的所作所为,有时的意义是面向某个瞬间表明忠诚,让瞬间留住。恐怕金阁对此了如指掌,于是在瞬间取消对我的疏离,幻化为那个瞬间,让我明白我对人生的渴望是那么虚无。金阁也深知,人生总用幻化为永远的瞬间来恍惚我们的心智,跟幻化为瞬间的金阁永恒的身姿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美这永恒的存在,也是在这一瞬间,阻碍着、荼毒着我们的人生。
人生让我们窥见的瞬间的美,完全不能对抗这样的荼毒。
它倏然崩塌、灭亡,甚至连自身也在灭亡的暗淡光线中被迫现身。
——《金阁寺》
05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所有神圣的东西,都是由梦幻、回想和与之相同的要素组成的,因时间和空间不同而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些东西都是出现于我们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者的共同点都是不能用手触及。能够用手触及的东西,一旦离开我们一步,就会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一种似乎不存在的美好的东西。一切事物皆具有神圣的要素,但因为我们手指的触及,随之变得污浊起来。我们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仅凭手指就能把东西弄脏,然而自己内心又具有一种能够转化为神圣的素质。”
——《春雪》
06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互相角逐的舞台。例如,火山爆发、叛军蜂起、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以及眼前祖母的发病和家中逐项纷争,还有眼看就要沉迷其中的童话世界的幻想事件,这三者对于我来说,始终是同等价值、同一系列的东西。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搭积木还复杂。不久我将奔向的所谓“社会”,也不比童话的“世界”更为光怪陆离。一种限定于无意识中开始了。而且,所有的幻想,从一开始就面对这种限定在作抗争。在抗争之下,渗透着一种奇妙而完整的、自成一体的、近似于热烈愿望的绝望。
——《假面的告白》
07
“啊,肉体永恒的美!只有这才是人们留住时间的特权。眼下,来到留住时间的绝顶跟前,肉体美丽的绝顶出现了。”
“准确预感到白雪覆盖的绝顶,身处其间的人的肉体,澄明而美丽,带着不祥的纯粹,侮辱的凉意。那时,人的美和羚羊的美通体一致:高贵地立起的角,暗含拒绝的温润而优柔的眼神,白斑点点的流丽的前肢,微微翘起的前蹄,头顶上飘着的山巅的彩云,充满诀别的矜持。”
——《天人五衰》
08
灰暗而沉滞的水面看起来纹丝不动,却于静谧中轮回流转。池水静悄悄地生息,不时使我心醉。我坐在池边的枯树根上,凝望着池水,落叶梦一般徐徐飘落在水面上。森林深处,传来丁丁的伐木声。秋日里不很安定的天空这时忽然一派晴明,像美丽的湖水。数条金光由庄严、辉煌的云端照射下来,丁丁的斧音似乎就是那光的声响。不透明的池水只在光线渗入的部分显现着金色的光晕,获得一点明亮。其中,一片光闪闪的美丽的落叶,犹如水中动作缓慢的生物,悠悠翻卷着沉入水底。这时,我感到,守望着这番景象的每一刹那,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我一直想把那种不得不受众多事务妨碍的伟大的静谧,同我自身自前生流泻而来的令人怀想的静谧,两者合二为一。
我感到,这正是我实现这个理想的一刹那。
——《仲夏之死》
09
追忆不就是往昔生活的躯壳吗?
尽管有时关系到未来的果实,但它已经仅仅属于那些失掉现在、走向衰老的人,如此等等。狂热的青春,总是极力为那种想法寻找肯定的理由,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很快转变到另一种想法上去了。追忆是“现在”最清纯的明证。爱,还有献身,这些现实中过于清纯的感情,只有通过追忆,才能占有,才能求得正确的意义。这好比,只有扒开落叶,清泉才能映照蓝天。那些撒落在泉水上的落叶绝不能映出蓝天的光辉。
——《鲜花盛开的森林》
10
D子说:“不过,小说家人生经验都很丰富吧?所以,给没有人生经验的我们指路,作为咨询人生问题的老师,值得尊敬嘛。”
答:“你好笨啊。为什么让别人为你的人生指路呢?这功夫可真省不得啊。假如想写信咨询人生,还不如求山雀帮你抽一支神签好多了。
“人生无所谓浓或淡、多或少。谁都只有一次人生而已。与三千人谈过恋爱的人,和只与一个人谈过恋爱的人相比,未必就更多见识,这是人生的有趣之处。与此同时,所谓小说家比读者更了解人生、可为别人指路之类,也纯属迷信。小说家本身也在人生中跋涉,好不容易抓住块木头、得以喘息的形象,也就是其写作的姿态。小说家能够给出的人生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你也写小说吧。’然而写小说得有才华,并非谁都能写小说。所以,这样的解答毫无价值。
“假如遇上了正经要给别人指点人生的老师,你可得警惕了。”
——《不道德教育讲座》
▲ 《金阁寺》
11
场所——必须被选择,被洗涤,被圣化。因为他们将霓虹灯、污染而破损的电影广告、汽车的废气以及前灯,都当作他们的野外之光、田园之香,当作苔藓、家畜、自然之花朵,所以,这次他们向往凝练着技巧的地毯般的沙地,向往倾尽人工的装饰品似的“绝对的星空”。
为了治愈这个世界的愚劣,首先要实行一种愚劣的洗涤,要拼命将俗众认为是愚劣的东西加以圣化。模仿他们的信条、他们商人般的努力。
可以说这就是举办小型宴会简要的趣旨。他们三四十个人于深夜里集中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时刻,他们的工作时间,他们重要的白昼。
——《葡萄面包》
12
戈基练健美操,有一副骄人的身体。他浑身都是肉疙瘩,哪怕动动手脚,也会像闪电一般发生敏感的连锁反应。这个世界没有意思,人们都是愚劣的一群。在这一点上,戈基和大家意见一致。但是,他一味增长肌肉,欲借助这道屏风遮挡其他无意义的风。于是,他只能在肌肉本身所具有的性质——盲目的力的黑暗中睡眠。对于杰克来说,最感困惑的是戈基那种肉体存在的不透明的性质。他一旦站到自己面前,就遮断透明的世界,他那带着汗味和体臭的强健的身子使得杰克一直努力维护的透明的结晶浑浊起来。他不间断地夸示力量,那是多么令人心烦!他那甜腻腻的腋臭,他全身的汗毛,他的不必要的大声喊叫,所有这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像脏污的内衣一样明显地存在着。
——《葡萄面包》
13
但是,这面灵魂的捕网,网眼粗大,一度捕到的蝴蝶,会不会又立即飞走呢?十五岁的他,却及早地害怕丧失。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这种心情成为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既然获得月亮,今后如果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那是令人多么恐怖的事情。尽管他憎恨那月亮……
——《春雪》
14
他丧失了聪子,这很好。其间,满腔的愤怒也镇定下来。感情得到良好的节约,犹如一支为光明和热烈而点燃的蜡烛,身子化作蜡液而消融;一旦被风吹灭,峭立于黑暗之中,已经没有自身被销蚀的恐怖了。
他懂了,孤独原是一种休息。
——《春雪》
▲ 《金阁寺》
15
的确有一种思维,不把人作为个体,而是当作一条生命的河流看待。
不认为是静止的存在,而作为流动的存在。正像当时王子所言,一种思想为各个“生命的河流”所继承,同一种“生命的河流”为各个思想所继承,这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因为生命和思想同化为一体了。而且,这种生命和思想本为同一体的哲学一旦推广开去,那么,统括无数生命之河的生命大潮的连环,人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也就有了成为一种思想的可能……
——《春雪》
16
月修寺客殿的障子门,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是肃然白净的。十一月冰冷的夜气透过白纸的每一根纤维,看上去犹如漉进了粒粒白霜。门拉手用剪纸装饰着十六瓣菊花和云朵,浮泛着雪白的光亮。每根柱子的铆钉都盘结着六瓣菊花缠绕的桔梗,于黑暗之中牢牢固守着每一个重要的关节。无风的夜,听不见谡谡松涛,只感到外面是深山密林中的岑寂的暗夜。
——《春雪》
17
抑或清显和本多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各自长出了完全不同的花和叶。清显毫无防备地暴露着自己的资质,一副易于受伤的裸体含蕴着尚未足以左右本人行动动机的官能,宛若一只沐浴着初春雨水的小狗,眼睛和鼻子都沾满淋漓的水滴。同他相反,本多打从人生的第一步起,就觉察到世情险恶,他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将身子团缩于屋檐下,以便躲避过分明亮的雨水。
——《春雪》
18
远洋上凝聚的积云犹如搅动的炼乳,沉滞的日光射进云层幽深的襞褶,那光线反衬出含着阴影的部分,似浮雕一般倔强地凸显出来。可是,云谷间光线阴郁而沉淀的部分,看上去似乎永远沉睡着一种特别的时间,远比这里的时间迟缓得多。相反,威猛的云层迎着阳光的部分,却迅疾地一直流逝着悲剧的时间。不论哪一种云层,绝对都是无人之境,沉睡、悲剧,在那里一概属于相同性质的嬉戏。
——《春雪》
19
一个成为新闻人物的女子,究竟会走过怎样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将被人们遗忘。进而,她自己也会感到被过去的自己所忘却。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和人们的记忆交相辉映,而今天的自己,虽然依旧执拗地为新闻报道的记忆所追逐,但当自己出现于人前时,人们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过去的春子。尽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视着过去的她,但过去的她不会再对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一度娓娓动听谈论她的大众的口舌,对她倾斜过来的无数只耳朵,还有贪婪地盯着她的玉照的众多眼睛,已经为春子的一生投下许多暗示。她要么遵照他们的愿望而活,要么遵照他们的失望而活,别无其他选择。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获得其他的生活方式了吗?一种预想的或预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别设计的活法。可以说,我一直期待着、憧憬着她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梦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当这时候春子回来了,丈夫战死,她领着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春子》
20
祖母和父母坐在后面,我坐在助手席上,眺望车外,司空见惯的市街,今宵格外美好。各种剧烈晃动的红色霓虹灯光,由于过分明亮,使得一扇扇窗户了无意趣,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一旦集中起来,便获得了奇妙的均衡,永不消退,蓦然悬于黑暗的夜空,犹如一轮巨大的永远微妙抖动的梦幻的焰火。
我联想到在学校里学到的“梦幻的街巷”这句话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居民们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不是吗?今天的市街不是明天的市街,明天的市街不是后天的市街。……这时,我发现一座船形的美丽建筑,这是一座银白的大楼,不像其他建筑那样闪闪发亮,而是飘浮于烟雾般暗灰色的灯光里。我看到这座大楼时,一团静静的影子升起来了,摇摇晃晃,宛如浮在水面之上。我大吃一惊,将眼睛紧紧贴住窗玻璃。“阿启特别喜欢银座哩!”沉默的母亲忽然大声笑起来了。“他要是迷上银座,那就麻烦啦。”祖母也笑着说道。父亲含着雪茄,似乎也在嘻嘻地笑。我没有应声,神情严肃地一味盯着窗外连绵的灯火。这时,车子向右来个大转弯,这里是意想不到的幽暗街道。我带着别离的悲愁,将乞求的目光移向黑暗的屋顶对面。高大的建筑上方依然可以看到一派辉煌。灯光犹如渐渐消隐的月亮,沉落到屋脊的背后。
于是,朝霞般的烟雾始终布满了天空。
——《仲夏之死》
文字|选自1.《春雪》,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2.《仲夏之死》,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3.《假面的告白》,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4.《不道德教育讲座》, 林青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
5.《鲜花盛开的森林》,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6.《潮骚》,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7.《天人五衰》,林少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8.《金阁寺》,陈德文 译,辽宁人民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编辑|清河
原标题:《三岛由纪夫 | 人是一条生命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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