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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田野笔记|格咱的神圣与世俗

段颖/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2018-10-25 17: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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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之所以让人觉得神秘,实源于高原独特的自然地理、宗教信仰与人文景观,寺庙、佛塔、经幡、玛尼堆、六字真言,可谓无处不在。活佛转世的制度,显密兼修的修行次第,在体现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空性洞见的教理,达成破迷开悟、出离轮回、即身正果的修正目标的同时,也吸收了藏地传统苯教的诸多仪轨和风俗,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藏传佛教,并与藏地的地方文化、政治生态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见证了藏地的社会发展与历史变迁。

可是,止观禅定,正等正觉,这些佛法体系的精要,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多少有些玄远高深,这样的修行,究竟与人间世有多大关联,佛教义理又如何践行于日常生活当中,这许是人类学家关切的议题。Clifford Geertz将宗教视为确立人类强有力的、普遍、恒久的情绪与动机的象征体系,以此沟通、延存和发展对生活的知识和态度。具体于佛教与社会的研究,M. E. Spiro更提出“生活佛教(lived Buddhism)”的观念,强调佛教尽管思维缜密,意义丰富,但更重要且最基本的,是用来生活。

格咱村里的白塔。

人类学家的思索将我们带入日常。在格咱,信仰与生活的相互依存,看似简简单单,却又密不可分。清晨,村民起床的第一刻,稍事梳洗,便要到经堂礼佛,给佛龛前的七只铜碗换上清水,奉上三支藏香,然后再行叩拜之礼,口中反复念诵六字箴言“唵(ōng)、嘛(ma)、呢(nī)、叭(bēi)、咪(mēi)、吽( hōng)”,据说常诵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利益。村中还有寺庙、白塔、玛尼堆、转经筒,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老人前去转经,之后会在那里小坐闲谈。晚上,入睡之前,村民还要到经堂里礼佛,点燃酥油灯,再念诵数遍六字箴言,方可安心入睡。

村民制作酥油灯。

随着时间的延续,佛教伴随着藏民的一生,逢年过节,村民都会去寺庙、玛尼堆礼拜,每月还会择日去松赞林寺转经、礼佛。小孩出生,请喇嘛起名,婚礼,请喇嘛择日,老人去世,请喇嘛来家中念经超度,送其走完此生的最后一程。平常若家中有事,也会请喇嘛开示。起初,我们在访谈中试探着询问关于葬礼之事,担心村民不悦,后来发觉,与汉族忌讳谈论死亡不同,生生死死,业报轮回,在藏民心中,都是应当经历的事。信仰的力量,就这样默默存在着,真实,自然。

业报、轮回的观念,影响着格咱藏民的生死观,格咱大多实行水葬,老人去世,在请喇嘛做完法事后,便将逝者遗体放入棺木中,运到河边滩涂,深坑埋葬(也有村民认为藏族不吃鱼,是因为鱼吃了尸体,带上了亡人灵魂的缘故)。在先人去世的头几年,家人还会去河边祭拜,大约五年后,转至家中庭院祭拜。时间再久些后,家人只在去松赞林寺时,会为逝者诵经祈福,以示缅怀之情。这与我在缅甸的观察相似,缅族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相信业报轮回,所以亲人去世,虽为土葬,但不立碑,头几年还会去坟山祭拜,之后便转到佛寺中通过诵经,或恭请僧侣举行祈福法会的形式来缅怀先人。

信仰与社会的相互依存,更来自于生活世界。在田野中,不难发觉,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宗教观,即便是同样信仰佛教的藏民,也未必熟悉佛教教义,未必懂得家中供奉的佛像到底为谁,因性别、代际、阅历的不同,信仰的动机与态度也有所不同。佛教之信仰,大抵体现在涅槃、业力、消灾等不同层面,涅槃固然是好,但对于凡人而言过于理想,所以以业报为基础,追求未来的美好生活,成为藏民信仰实践的基本动力,而世间无常,诵经驱邪,消灾解难,亦不可或缺。三者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佛教的信仰体系,影响到人们的行为举止。一次与住家大哥吃饭,准备与他喝酒,他坚持不喝,我一再追问,他说,“以前做生意,你和别人说你戒酒,没人会信,但你和他说你在喇嘛面前发过誓戒酒,就没人再劝你喝,我们藏族信仰佛教,这一点很重要”。

做功课的僧侣。

格咱的宗教生活,也映射在格咱的家屋、村落与山林中。除去之前谈到经堂,在藏式庭院中或家门外,通常会设有神塔、香炉,每日烧松毛、青稞,祭祀天公,家家户户都设有火塘,火塘火焰的旺盛会给家庭带来好运,因此藏民特别忌讳将不洁之物扔进火塘,以免触怒火塘神,这些大多为苯教自然崇拜的存留。藏民一般会在垭口地带堆砌玛尼堆,降魔辟邪,垭口为山川低地,道路分岔之处,多在村头村尾,久而久之,玛尼堆便成了自然村落的边界,各村民小组平时只在村内的寺庙、玛尼堆转经、烧香,只在春节时(格咱村民以藏族的方式庆祝春节,一般不过藏历新年,称其为“喇嘛节”),才会去格咱乡最大的寺庙烧香、转经、挂经幡。格咱乡后则是神山,山上还挂有经幡,村民会择日上山烧香,绕石头围成的火堆顺时针走三圈,并将烟气往自己身上拢,祛除邪气。

同学们在火塘边进行访谈。

在神山山崖之处,还供有一些“擦擦”,梵语为“复制”之意,为模制泥佛或泥塔,图案以神降塔、吉祥塔和菩提塔居多,且大都印有般若经咒。这里的“擦擦”为红土制成,年代已不可考,据说之前还供有泥塑佛像,后因山洞渗水和风化作用而最终坍塌,而就山崖擦擦放置的状况来看,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上香、礼拜了。村中不同的寺庙供奉的神像也有所不同,莲花生大师、宗喀巴大师、班禅以及松赞林寺活佛像等等,来自藏传佛教的不同派系,有的还有很多故事、传闻,有的已渐渐被人淡忘,林林总总间,依稀透出派系兴衰更替的过往。

格咱神山山崖里的“擦擦”。

虽说每个自然村中都有寺庙,但规模甚小,甚至都不能以“寺”相称,更不会有僧侣居住。这与云南瑞丽、西双版纳南传上座部佛教地区传统上每村都有寺庙、奘房,都有僧侣常住,并由此所形成的僧俗共同体不同。村民告诉我们,他们所属的寺院是松赞林寺的吉迪康参,康参藏语意为“僧团”,其设置可追溯至藏地政教合一时期,松赞林寺设一扎仓,下属八大康参,吉迪的辖区为吉迪、孜尼、格咱,现今政教分离,但所属关系仍在。格咱村现有数名僧侣在松赞林寺修行,日常所需由家庭或村民供养,有的还在松赞林寺建有僧舍,我们曾在村中拜访过一位回家探望父亲的僧侣,他已出家十余年,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印度修行。

松赞林寺。

噶丹·松赞林寺为云南规模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川滇一带的黄教中心,被誉为“小布达拉宫”。该寺又称归化寺,于公元1679年兴建,公元1681年竣工。五世达赖喇嘛亲赐名“噶丹·松赞林”。当然,如今的松赞林寺,也是旅游胜地,各地游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这无形中改变着松赞林寺的宗教生态与人文景观,神圣与世俗,时而边界清晰,时而相互交织,这让我想到多年前田野时,一位居士曾言,“我早已不去佛寺了,那里没有佛。”所幸,不少康参没有向游客开放,当时路过一间僧院,楼上传出诵经声,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位年长僧侣示意可以,踱步其间,见到一群小和尚正在做功课,不时偷瞄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虽有点“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却来得真切,后来还去了吉迪康参,想去寻找那位格咱僧侣,可惜他正在闭关,算是寻隐者不遇。

格咱的宗教,时间,空间,神圣,世俗,业报轮回,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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