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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我们这代人违背了古训,云游四方,成为时代的孤儿
所谓伊人
作者:唐晓渡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1
唐晓渡的诗歌批评具有广阔的精神视域, 但却存在着一个绝对立脚点,即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放弃对诗歌存在的独特依据的探询和坚持。对他而言, 诗歌的本体依据或存在理由是“ 探索生存、情感经验和话语方式的可能性, 发现那些只能经由诗所发现的东西”。
—— 陈超
唐晓渡向来以思想深刻和绵密见长……有着突出的面貌:一是极强的问题意识,善于慧眼识相,鞭辟入里。二是精细的对话风范,有一种虔恳、内敛的开放,有一种如切如磋、丝丝入扣的话语方式。三是谨严的“行规”,批评的自足与对象保持辩证客观的平行。据丰富而求贯通,由精密而行张力。
——陈仲义
(唐文)所揭示的“时间神话”之说,切中了本世纪以来知识分子思维模式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并对当前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中的某些现象做出了坦率和尖锐的批评。文章由于其深刻性而给人诸多启发。其观点和胆识对清理 20 世纪的思想,具有较大的意义。
——首届“文艺争鸣奖”评委会
唐晓渡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推动朦胧诗潮的核心成员之一,在其后的主要诗运浪潮中从未缺场,努力影响中国当代 诗歌走向……他的诗评因此透放着多元的精神品质,其充满诗性哲学的思辨被硬朗坚执的痛苦张力所浸透……唐晓 渡已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诗评家之一。
——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评委会
自 序
文/ 唐晓渡
《所谓伊人》这本集子共收入多年来的散文随笔计54篇,其中21篇曾收入2008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随笔集《今天是每一天》。书题定为《所谓伊人》,事实上也提示了选取的角度:相对于《今天是每一天》的“散点透视”,本书更多“焦点透视”的意味,这从各分辑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从“所谓伊人”到“也是伊人”再到“还是伊人”,虽内含了据其主要成就或身份所属分类的考虑,但以“伊人”一以贯之,着重的是“人”;第四辑“岁月和人”所收范围散开了,似乎“岁月”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然真正被聚焦或应被重读的,其实还是“人”。这些人大多是我现实中的朋友;极少数全无现实交集可能的,亦无妨引为灵魂的朋友,总之都是对我的精神(包括观念)生成和人格发育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有的甚至是致命影响的朋友。因此,这本书之于我首先是一本致敬之书,感谢、感恩之书。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我所要致敬、感谢、感恩的,只是书中写到的这些朋友。那些因为某种缘由未能在列的就不提了,还包括那些未及涉笔,或一时无力涉笔的,就更不必说那些早已如阳光、空气和水一样化为公共精神财富,人人被其滋养一己却更多浑然不觉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把所有这些都加在一起,也未必能穷尽所谓“伊人”的内涵,同样无从抵达我在将“所谓伊人”用作书题时暗藏的小心思。这话的后半句听上去像是要涉及个人隐私,其实只是前半句的自然延伸;真说出来,不过是些事关写作/阅读的常识,无非易被忽略,或不便言说而已。但既已说到,那就趁此展开几句。
都知道 “所谓伊人”语出《诗·秦风·蒹葭》,相信大多也如我一样,初读此诗便会被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伊人”迷住,然后嘛,然后就这么一直迷下去。能令人沉迷固然表明其魅力之大,但也不要忘了,魅力所在,往往即是忽略所在。据此而细察本诗就不难发现,其间最易被忽略的,恰恰就是真正的主角。这当然不是说“伊人”就不是主角,而是说,单凭自身,根本就无从谈论她(他、它)是否主角。事实上,除反复指示其所在外,全诗对这位“伊人”本身未曾再着一字,可谓抽象至极;换句话说,其迷人之处更多是被诗中的其他元素诉诸阅读的综合作用赋予的,也包括读者的自行脑补。试简析如下:
其一是“所谓伊人”句最初出现即给出的双重距离感。第一重系被指称的“伊人”(那人)作为第三人称所固有。另一重则比较隐蔽,藏在抒情主人公以无主句道出的“所谓”中——无论是第一人称的直陈、第二人称的对语,还是第三人称的转述,既存身于“谓”(说),就都暗示着“伊人”更多是以幻影的方式到场。这种“比远更远”的距离感较之前者尤甚。
其二是诗中那个反复“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追求者,其行状令我们想到屈原的“吾将上下而求索”。虽说上下文中同样是无主句,不过没关系:作为全诗唯一的动作发出者,其令人印象更深刻的肯定都与其动作有关,关键则在于“伊人”自在其心目中、不畏艰难险阻且百折不挠的追求,和“伊人”自始至终的不可企及,三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彼此强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伊人”变幻不定的影像之所以勾魂摄魄,其难以测度的魅力之所以长盛不衰,主要即源于由此一永动程式所调动的生命和审美能量的不竭输出。
其三是水滨情境。起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通常认为是用来起兴,其实更重要的功能是为全诗规定了此一情境。以下无论是“伊人”的“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或“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还是追求者的苦苦追寻,也包括蒹葭自身的由“苍苍”而“萋萋”而“采采”,统统都在这一规定情境中发生;以整饬而又变化不大的句式循环建节,其近于复沓的节奏则类似水面涟漪的层层漾开,既致幻又催眠。
《所谓伊人》封面平面图
将所有这些叠加聚合在一起,就不难发现其结构上典型的“镜花水月”特质:一方面,水滨情境和双重距离感合成的氛围,不但使诗中涵泳的一切均如叶维廉先生所说那样,像是在聚光灯下表演,而且更加扑朔迷离;另一方面,通篇采用的无主句在近于循环复沓的节奏加持下,又令其“空框效应”可以被扩展到极限。如果说面对前者,读者会不由自主产生强烈的代入冲动的话,那么,后者恰恰就为读者提供了最大的代入空间。我毫不怀疑,正是这种神奇的契合,使诗中本来抽象之极的“伊人”形象,自诞生的第一时间起,就因汇聚了相关种种情感和欲望的投射,而开始了其千变万化而又始终如一的迎风生长,并经由自我成就而达成自我超越,从不同个体的意中目标,上升为一个诗歌史上经典的、足以适用所有追求对象的不朽公共象征,一个无形的“大象”。
当然,我也只能是在尽可能把握其全部蕴含的意义上,将“所谓伊人”取作这本书的书名。对我来说,这既是一个有关诗的原型象征,又是一个有关人生的原型象征。从前读《蒹葭》,总以为那无名作者必定足够年轻;直到数年前突然对首句有了特别的注意,才由“白露为霜”的“霜”,想到在这首诗面前,自己已然足够老,才悟及水滨情境之于它和我的共同意味。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这本书也是一本水滨之书,那在字里行间空白处荡漾闪烁着的,正是把我和其间的不同“伊人”既联系在一起,又无情分隔的心理之河、岁月之河;而在这一切之上,在忘川的中央,我们共同追寻的“所谓伊人”仍那样遥不可及。
2023年3月17日,世茂奥临
深度阅读
北岛:看大地多么辽阔
文/ 唐晓渡
应该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领大学期间的好友刘东去见北岛。那时我住前门东大街8号楼的作协集体宿舍,北岛的居所则地处如今已不知什么模样的西打磨厂胡同,两地相距不过十来分钟路程而已。是不是有过传呼电话预约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住处在一个大杂院的尽头,走到必须穿过一个被防震棚之类的临时建筑紧夹着的长长甬道。印象中房门是带玻璃格子的那种,旧底,但不久前新刷过蓝色的油漆,里面糊着白报纸;客厅的墙壁也够白,或许同样粉刷过,或许只是因光照不足而反衬出来的效果。这样的记忆底版有助于突出开门一瞬所遭逢的北岛的目光——尽管这并非我初识北岛,尽管他戴着不算太薄的近视眼镜,但必须承认,此前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样的目光:矜持、冷淡、忧郁,而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可以说是一种漠然的锐利。
刘东如今早已大名鼎鼎,但当时还不行,当时他还只是浙江大学的一名青年美学教师。和那个时代所有热爱诗歌的年轻人一样,他对北岛也是心仪已久,这次见面就是出于他的一再提议。眼见梦想成真,他那份心潮澎湃,至今想起还令我又感动又好笑。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思,我决意让他唱主角;遗憾的是,他巨大的热情始终未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老北岛那叫惜言如金,几乎是问一句才答一句,而且力求简短,让我不断想到他那著名的“一字诗”(标题:生活;正文:网)。整个谈话过程犹如在拉一张过钝的大锯,虽说看上去你来我往,却无法深入,而且不断“卡壳”,让双方陷入断、续不得的尴尬境地。刘东体能再好,也扛不住太多沉默的压迫,恰好此时我也看完了刚在香港出版不久的中英文对照本《太阳城札记》(其中文字部分完全用手书写,这一形式令我着迷),于是刘东建议,是否找个地方,一起看看他当天刚刚购得的西方经典油画幻灯片?北岛似乎叹了口气,起身把我们让进里屋。
唐晓渡
幻灯片有五十张之多,投影仪也是新买的,随身带着。刘东显然想找回他固有的热情,边架机器边叨叨说,替学校买这些劳什子是他此番来京的主要任务,不料倒让我们先一饱眼福了。然而放映的过程并没有带来他预期的幸福,因为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短促而突兀,像在头顶上一掠而过的不明飞行物。其中最荒诞、最让人哭笑不得的几句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而且还真说到了不明飞行物。
问:最近在写什么呢?
答:没写什么,瞎想些事情。
问:那想些什么呢?
答:……比如说,UFO。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接着该做的就只能是告辞了。北岛此刻却突然放松下来,说如果不着急的话,可以等他妻子回来一起包饺子。我不认为他是在说客气话,问题是心情不合适。两人都有点郁闷,相随着一声不吭出了大杂院,刘东突然回头爆笑道:“北岛这家伙……啊!”我当然知道他这声“啊”的复杂内涵,于是也哈哈一乐:“知道他的绰号是什么吗?老木头!”
“当时能谈些什么?烦心的事太多了,再说也还来不及成为朋友。”近二十年后与北岛说起这段往事,他的目光已经变得至为平静柔和——当然,是那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柔和,从中你可以读出,“老木头”仍然是“老木头”。
在被归入“朦胧诗”的一代诗人中,北岛从一开始就是最为耀眼的一个,但或许也因此注定成为受成见侵害最深的一个。以他的早期作品为例:正如小说界迄今绝少有人提到他初稿于1974年、发表于1978年的中篇小说《波动》——在我看来,无论在方法上带有多少模仿的痕迹,这部小说在当代小说史上都应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一样,诗歌界在大多情况下也只牢牢盯住他的《回答》《宣告》或《迷途》等符合“朦胧诗”定义的作品不放,充其量将视野扩展到《红帆船》《习惯》等为数不多的爱情诗,而对诸如《日子》《一个青年诗人的肖像》等显示了别一种风格、别一种可能性的作品,却基本上视若不见,就更不必说稍后像《触电》《空间》那样既更深地触及生存的困境,方法和风格上也更为精细、更具个人色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了。毫无疑问,这种象征化、符号化,最终意识形态化的成见为某些一心要“打倒北岛”“pass北岛”的后起诗人提供了方便,其结果是使“北岛”这个名字在被加速度地经典化的同时,也被焊死在人为设计的当代诗歌发展框架的某一点上,成了诗歌不断超越自身的一个证明,更准确地说,一件祭品。或许在这些诗歌同志看来,二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所谓伊人》书籍设计展开图
当然,这里说的只是一种成见,并且相比之下是较小、较为无害的一种。来自另一向度(国外汉学界的向度)而又与此对称的,可参见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先生的《何谓世界诗歌》(中文译文最早见载于上海民刊《异乡人》1992年春季号,已收入同一作者最近由三联书店出版的《迷楼》一书)和诗人欧阳江河为北岛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所写的序文《初醒时的孤独》(收入其2001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的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时更名为《北岛诗的三种读法》)等文章。至于更大、为害也更烈的成见,这里不说也罢。需要指出的是,种种成见尽管各有所据,不可一概而论,但作为诗歌态度却又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即都把诗看成了一种权力,这也就决定了成见持有者的共同身份,即都是“战争的客人们”。这一富于讽刺性的称谓出自北岛的《完整》一诗,与此相关的是一个至为荒谬的场景:
琥珀里完整的火焰/ 战争的客人们/ 围着它取暖
是否也可以将其视为“全球化”背景下多方合谋的一种诗歌“奇境”,或充满“后现代”“后殖民”意味的诗歌“奇观”?或者更彻底些:一道风景线?这道荒谬的风景线肯定不为北岛所专属,却通过他显示得更加触目。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由于无从读到他更新的作品,作为诗人的北岛对国内绝大多数读者来说越来越近于一个寓言,一个因主人长期外出而赋闲的地址。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公众人物的北岛:人们越来越习惯像谈论一个明星那样谈论他的国际声名,谈论此起彼伏的他将要摘取诺奖桂冠或与之擦肩而过的消息,以及种种与他有关的传闻、舆论、臆测、花絮,而不是他的诗。“北岛的名字”,一位论者不无忧虑地写道,“在成为一个象征的同时也正在变成一个空洞的能指。”他所忧虑的与其说是北岛的名字,不如说是那些播弄着这个名字的嘴巴,是在播来弄去中被搅得乱七八糟、恶俗不堪的诗歌趣味和诗歌记忆——许多张大嘴巴,共用一颗失忆的脑袋,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作为所谓“空洞的能指”的能指呢?就此而言,曾经发生过的一件趣事不应仅仅被看作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也可以被视为某种小小的症候:2003年春节期间,回国省亲的北岛应友人之邀去某地。当地一位据称“80年代也写过诗”的“诗爱者”听说后很兴奋:“北岛?我知道!”接着他开始热情洋溢地背诵他所认为的北岛代表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汇聚了北岛迄今主要作品的《北岛诗歌集》前几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诗集一印再印,总发行数突破了三万,就更值得庆贺。据我所知,一部诗集而拥有如此高的印数,十多年来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这是否表明北岛的诗又一次征服了读者?对此我宁可持更谨慎的看法。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次胜利:既是一个人和他的诗的胜利,也是有心向诗的读者们的胜利;既是“缺席的权利”的胜利,也是“在场的权利”的胜利;既是时间的胜利,也是对时间的胜利;最后,是把所有这些凝聚在一起,永远会逸出历史或人造的“琥珀”,而反复将自己显示为生命/ 语言之“活火”的人性/ 诗歌本身的胜利!
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著
出版社:汕头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4-10
北岛本人怎样看待自己作品的“还乡”是另一个问题。显然,这里需要的不是热情,而是透彻的洞察力。他写于90年代中期的《背景》一诗于此更像是某种预应式的,即充分考虑了各种压力的表达。诗的基调是自我交谈性的,但起手一节却使用了斩钉截铁的条件—论断句式:
必须修改背景/ 你才能够重返故乡
孤立地看会觉得激愤、孤傲而突兀,只有领略了第二节交织着嘲谑和反讽、苍凉和豁达混而不分的身世感,以及随后有关一个家庭宴会的半似调侃半似叹息的概括描述,才能品出其中的复杂滋味。2003年下半年我受《诗探索》的委托,通过E-mail对北岛进行访谈时曾议及这首诗。在肯定“背景”“重返”和“故乡”都具有多重含义的前提下,我的问题是:假如“重返”成了错位,你会失望吗?他的回答令我感到,他和他的诗其实从未脱离过母语语境:
……这是个悖论。所谓“修改背景”,指的是对已改变的背景的复原,这是不可能的,因而重返故乡也是不可能的。这首诗正是基于这种悖论,即你想回家,但回家之路是没有的。这甚至说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谬前的困惑与迷失。
我不知道对应地去读他写于稍晚的《远景》一诗是否合适。在这首诗中,乡愁和风、言说和道路互为隐喻,而威胁来自道路尽头那只“扮装成夜”的“历史的走狗”。诗的结尾饱含忧郁,它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北岛,一个有点“老派”,但很可能也更加本真的北岛:
夜的背后/ 有无边的粮食/ 伤心的爱人
“无边的粮食”“伤心的爱人”在这里都具有终极事物的性质,认为它们的被遮蔽构成了北岛写作或继续写作的理由是过于简单化了。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发现令他忧郁的理由,令他对历史和人生的荒谬一直保有极度敏感的理由,令他认同“诗是忧郁的载体”(西班牙诗人马查多语),并致力于使写作成为对荒谬的持续揭示的理由。而同样的理由或许也正是他的诗吸引我们一读再读的理由。
和“荒谬”一样,“忧郁”肯定也是北岛写作最重要的根词之一。在前面提到的访谈中,“忧郁的载体”不仅被北岛标举为他一直在寻找的诗学方向,而且被用来表述他在长期漂泊中对母语的感受(在布罗茨基所比喻的“剑、盾和宇宙舱”外,他又加上了“伤口”),甚至被用作他反思新诗传统的“动力和缺憾”的内在尺度(见2003年第4期《诗探索》)。
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 著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5-08
这是否意味着他同时也提供了一把钥匙,据此可以更方便地打开他的诗歌之门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总有人站在他诗的门前抱怨“不好懂”。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试试如何?不过要小心,警惕由此又形成一种新的成见。多年前北岛曾把诗自我定义为“危险的平衡”,对他的新老读者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应该始终记取的提示。
不妨把北岛的散文也视为一个平衡的因素。北岛开始写散文是90年代中后期的事,“还乡”却早于他的诗;最初见于《天涯》,稍后则在《读书》《书城》《收获》等杂志开辟了专栏,并辑集成《失败之书》《时间的玫瑰》和《青灯》先后出版。散文中的北岛当然还是诗人北岛,却更为从容洒脱, 富有情趣,其风格上的明显标志是突出和放大了在他的诗中往往隐藏得过深的幽默(一个幽默的北岛是必要的,他在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时也令人安心)。从专业的角度我更看重《时间的玫瑰》,其中收入的文字在《收获》杂志以专栏形式连载时曾冠名为“世纪金链”,而“金链”在这里意味着:一个人的诗歌史、他的精神谱系和他“不断调音和定音的过程”。由于北岛很少直接谈论自己的诗歌创作和相关理念,这本书注定会成为他的研究者,包括诗歌史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案头读物。
现实的北岛、诗人的北岛和散文中的北岛既不是一回事,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用一句批评的行话说,三者之间存在某种需要不断发现和发掘的互文关系。这种关系的错综复杂肯定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几个“关键词”,但类似的努力仍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如果说“荒谬”和“忧郁”确实可以视为北岛迄今诗歌写作中两个最重要的根词的话,那么,他的散文就不妨被认为是在不断揭示并增强“行走”一词的丰富内涵。以下这段文字引自新近出版的《青灯》一书中的《旅行记》一文,其中有“象”有“征”,不但以“行走”为纽结,呈现了一个人可能的现代处境及其意义关联阈,而且据此引申出了一代人独特的生命/ 生活哲学:
航空港成了我生活的某种象征,在出发和抵达之间,告别和重逢之间;在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航空港宽敞明亮,四季如春,有如未来世界。我在其中闲逛、读书、写作、瞌睡,用手机打电话,毫无顾忌地打量行人。而我,跟所有乘客一样,未曾相识也不会再相见。我们被虹吸进巨大的金属容器,射向空中,体验超重或失重的瞬间。
从长安街那边出发的男孩到此刻的我之间,到底有多远?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我们这代人违背了古训,云游四方,成为时代的孤儿。有时深夜难眠,兀自茫然: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这不仅仅是地理上,而是历史与意志、文化与反叛意义上的出走。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财富。
按照世俗的标准,北岛够得上一个超级的“成功人士”。他在世界范围内被公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曾先后获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阿格那国际诗歌奖;曾获著名的古根海姆奖学金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然而,在“行走”这一被意识到的宿命面前,所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平衡吗?对称吗?互为代价吗?也许都有点儿,但从根本上说都够不上,因为,正如他所认可的,母语才是他“唯一的现实”——唯有这一现实及其内在的召唤才能使北岛有力量一直走到今天,使“老木头”仍然是“老木头”,顺便,也使我从记忆中的西打磨厂胡同一直走到这篇文章的末尾,并愿意和着北岛轻声喊出:
看大地多么辽阔,上路吧。
2008年4月
(本文选自《所谓伊人》,唐晓渡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出版,2023年11月)
所谓伊人
作者:唐晓渡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1
《所谓伊人》是著名诗歌批评家、诗人唐晓渡的一部随笔散文集。主要涉笔作者长期关注且交谊深厚的众多国内前辈及同代诗人,如杨炼、忆明珠、昌耀、北岛等等,也记录了与作者有重要精神关联的国外诗人、翻译家和汉学家以及一批当代小说家及其作品。记述了作者对自20世纪80年代初亲历的当代诗坛的风云变化的观察、思考和感悟。唐晓渡置身当代中国诗歌变革和发展的前沿,既是参与者,也是记录者,让读者从第一视角感受当代诗坛的风云变化,对当代汉语诗歌的发展历程有更深的了解和思考。
唐晓渡,诗歌批评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4 年1月生于江苏仪征,1982 年1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和作家出版社,现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当代国际诗坛》主编。多年来主要致力于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先锋诗歌的研究、评论和编纂工作,兼及诗歌创作和翻译。主要著作有诗论、诗歌随笔集《唐晓渡诗学论集》《与沉默对刺》《今天是每一天》《先行到失败中去》《镜内镜外》等,译作有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等,主编或编选各种诗选数十种。先后参与创办《幸存者》《现代汉诗》《当代国际诗坛》等诗刊。曾获“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教育部名栏·现 当代诗学研究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等奖项。
原标题:《北岛:我们这代人违背了古训,云游四方,成为时代的孤儿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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