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产油大国阿联酋试图领导气候议程，背后有何考量？

随着《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8次缔约方大会（COP28）临近，轮值主席国阿联酋的角色备受瞩目。

近年来，这个油气资源丰富、财力雄厚的海湾产油国对于推动气候议题难掩雄心。

“气候倡议使阿联酋能够塑造一个进步的、对国际社会负责的国家形象，将其与传统的海湾能源出口国区分开来。”卡塔尔哈马德·本·哈利法大学中东研究系副教授史蒂文·赖特（Steven Wright）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然而，出口和新的上游投资持续依赖化石燃料的阿联酋，能否担当引导全球气候转变行动这一重大议程，不断有人提出质疑。自今年1月宣布由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CEO苏尔坦·贾比尔（Sultan al-Jaber）担任候任主席以来，外界就出现了“狐狸掌管鸡舍”的质疑声。

当地时间2023年9月5日，肯尼亚内罗毕，苏尔坦·贾比尔在首届非洲气候峰会上演讲。

英国《卫报》4月援引分析机构“气候行动追踪组织”专家结论称，阿联酋仍在推动化石燃料增产计划，这同将全球升温限制在1.5摄氏度的气候目标并不一致，也与其“净零”承诺背道而驰。

根据《纽约时报》独家披露的一段录音，在今年早些时候的一场会议中，阿联酋聘请的公关传播总监表示“阿联酋需要一种策略来抵御批评者”。COP28大会发言人和阿联酋外交部均拒绝置评。尽管如此，这段未经证实的录音不免切中要害：作为COP28主席国，声誉的维护与提升对阿联酋的政治意义重大。

史蒂文·赖特指出，阿联酋必须平衡经济利益和气候政策。“阿联酋的气候倡议旨在促进国家利益，但也反映了对不断变化的全球能源动态的认识，最终在于利用气候行动作为增加其地缘政治影响力的工具。”

赖特强调，实质性的减排，而不仅仅是承诺，将决定阿联酋是否成为真正的可持续发展领导者。

“遥遥领先”的阿联酋

作为传统能源生产国，阿联酋等海湾国家一直在气候变化议题上面临着来自西方的巨大压力。因此，COP28成为其在相关议题上争取主动的难得机会。

“在气候变化的压力之下，能源低碳转型是大势所趋，阿联酋等海湾产油国在发展太阳能、氢能等清洁能源的同时，在油气生产、运输与消费环节利用新能源、新技术降低碳排放，强调可持续能源转型路径，维护自身在全球能源领域的权力地位。” 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邹志强向澎湃新闻指出。

阿联酋是较早推动能源转型和经济多元化实践的国家之一。迪拜等酋长国的经济多元化是中东地区的先行者和模范生，2009年成立的国际可再生能源组织总部就位于阿布扎比。2021年10月，阿联酋在中东国家中率先宣布2050年实现碳中和的目标，引领了地区国家参与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潮流，并在传统能源生产领域加快减碳技术应用，大力发展太阳能、氢能等新能源等，推进能源转型国际合作。

事实上，区域内几个颇具实力的国家也早已开始国内的新能源转型，并试图逐渐摆脱对石油的依赖，近年来也纷纷在国际舞台上积极引领气候和能源议题。

“中东国家都在想争夺气候变化和新能源领域的话语权，也许阿联酋的转型是最成功的，国民经济基本摆脱了对化石燃料出口的依赖。”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孙德刚对澎湃新闻表示。据Al-Monitor新闻网站报道，2022年，阿联酋石油和天然气部门占该国GDP的比例已经降低到约30%。

《纽约时报》曾刊文指出，阿联酋在经济多元化方面已经远远领先于沙特和科威特等邻近的石油出口国——阿联酋已经是金融、物流和旅游的区域中心。

尽管如此，这一领先地位似乎尚未为其赢得广泛的信任。阿联酋依旧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第三大石油生产国，而当下的增产计划使得该国在气候领域的领导尝试难以令各方信服。公开信息显示，在贾比尔的领导下，阿布扎比石油公司董事会去年宣布将产能扩张从2030年提前至2027年，并批准在截至2027年的五年内资本支出150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0734.6亿元）。

成为连接内外的“枢纽”

“海湾国家的气候努力，既有同质化，也有竞争性。”孙德刚对澎湃新闻说。2021年，沙特提出“绿色沙特倡议”和“绿色中东倡议”，将在未来数十年内种植一百亿棵树木。埃及则在2022年承办了COP27大会。

能够让阿联酋引以为荣的，或许是它在新能源技术领域“四方机制”中发挥着地区枢纽的作用。

“从跟西方大国的联系来看，阿联酋、美国、印度、以色列是中东版的‘四方机制’，而阿联酋想充当在海湾地区的高科技领域枢纽的角色。”孙德刚指出，在新能源领域，美国有技术，印度有市场，以色列想成为地中海东部的一个代表，阿联酋想成为海湾地区的一个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阿联酋不仅在打造区域内部的东西“枢纽”，也在积极谋求着全球性的南北“纽带”。一方面，作为资金雄厚的富国，阿联酋积极维护着与各个大国的关系，希望能够在国际社会拥有一定的发言权。另一方面，阿联酋也积极充当全球南方的代言人，强调自己是个发展中国家，尽管人均GDP不低，但主要还是依靠能源、金融、航运，因此关注着气候正义等与发展中国家休戚相关的话题。

“阿联酋将借助COP28大力推动气候融资，追求成为连接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富国与穷国的桥梁和纽带。”孙德刚表示，“通过展现国家在气候变化领域能够顺应时代的潮流，跟上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步伐，阿联酋希望改变在国际社会的形象。”

从竞争的角度上说，沙特和阿联酋都处于从传统能源向新能源转变的阶段，孙德刚表示，“两国都想成为在新能源领域的领头羊，都想在西方大国的新能源产业链中成为承接者。”

邹志强告诉澎湃新闻，近年阿联酋与沙特在经济发展转型、地区枢纽建设、地区热点事务中的竞争性有所激化，双方暗中角力、相互竞争的态势日益明显，双方均不愿配合对方开展的大型国际活动，这无疑影响到地区合作和相关活动的效果。

史蒂文·赖特向澎湃新闻分析称，沙特等主要产油国希望继续最大化石油和天然气利润，但脆弱国家敦促富裕国家加快减排和更多地进行气候融资。阿联酋将需要熟练的外交手段来弥合COP28上的不同利益，例如可以促进将可再生能源与碳氢化合物出口相结合的过渡计划。

阿联酋的石油天然气工厂

“如果阿联酋管理好优先事项，COP28可能会刺激重要的中东气候进展，并巩固其作为领导者的声誉。”赖特指出，在大会前，阿联酋已率先与欧盟和美国达成了可再生能源协议，这表明阿联酋在全球环境问题上的影响力也日渐增大。“阿联酋在COP28中的地位提供了影响气候政策的机会，并有可能加强与附近国家的联系，促进与其他海湾国家在可持续发展方面的合作。”

“产油国更应加入谈判”

美国总统气候变化事务特使约翰·克里曾表态 “将石油生产国纳入联合国气候谈判非常重要”。赖特表示，中东丰富的化石燃料资源使得这一地区参与在全球气候行动中不可或缺。“然而，对石油和天然气出口的依赖在生产国和消费国之间滋生了不同的利益。通过气候融资承诺，阿联酋表明了对发展中国家需求的认识。”

“作为COP28主席国，阿联酋提供了一个通过带头务实解决方案弥合分歧的机会。假使直言不讳地呼吁完全放弃碳氢化合物可能会疏远地区生产商，但阿联酋可以倡导将可再生能源和蓝氢生产等新技术整合起来的过渡路径。”赖特称。

在COP28主席贾比尔看来，推动绿色能源转型对阿联酋不是一种威胁，而恰恰是独特的机会，该国得以利用其专业知识和财力。正如华盛顿研究机构中东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卡伦·杨（Karen Young）对《纽约时报》所说，阿联酋的“净零排放”目标背后是一桩桩生意——将国有油气生产商视为解决方案的执行者，而不是阻碍者。

据中东媒体Gulf Today 11月17日报道，阿联酋气候变化和环境部长玛丽亚姆·宾特·穆罕默德·阿尔姆海里（Mariam Bint Mohammed AlMheiri）16日在介绍实现2050净零目标的全面行动计划时表示，阿联酋的净零排放战略预计将创造太阳能、电池和氢能等行业约200万个新职位，贡献约3%的GDP，并增加出口机会。

玛利亚姆解释说，阿联酋的可持续发展之旅告诉我们，气候行动可以成为经济增长和机遇的强大催化剂，创造新的可持续就业机会，快速推进技术，并创造一个基于可持续基础的前瞻性经济。2050年净零排放战略旨在成为国家的社会经济跳板。她强调了联邦和地方政府、私营部门和社区之间合作的重要性，以帮助阿联酋实现其每个部门的目标。

孙德刚指出，像阿联酋这样的海湾国家石油企业通过参与COP28来募集资金，就是抓住了全球能源转型带给石油企业的商机。许多企业还将减少碳排放放在了自己的广告上，以求展示更加环保的企业形象。

“这种做法可以被视为一种积极的市场营销策略，”阿联酋通讯社中文编辑方海山（Firas Hassan）对澎湃新闻表示，“这反映了公众对气候变化问题的关注日益增加。这种做法可能旨在提高企业的社会责任形象，吸引更多关注环境问题的消费者。”

承诺需要慢慢兑现

产油国如果想要进一步在气候议题上提升话语权，仍有所掣肘。孙德刚认为，现有的挑战可以归结为两点：很多中东国家其实目前还没有掌握新能源技术，大多数产油国还没有摆脱对于化石燃料的路径依赖。

此次COP28气候大会将助推阿联酋国内环保意识的觉醒，民间社会日益扩大的气候参与被寄予厚望。

阿联酋独立私营智库Trends Research & Advisory媒体通讯办公室主任叶宰亚·胡斯尼（Elyazia Al Hosani）告诉澎湃新闻：“作为私营部门，我们正在将我们的研究转变为绿色研究，以更好地服务于可持续发展领域。我们将参加COP28，准备干两件事——首先，我们会打造一个100%可持续发展的展馆。其次，我们将与大西洋理事会共同举办第二或第三届年会，探讨可持续发展和当今世界的未来。”

史蒂文·赖特认为，海湾产油国领导气候倡议的关键点在于上游石油产业经济利益与高调的气候目标如何平衡。如果围绕依赖化石燃料收入的挑战得到有效应对，适应性强的中东国家可以推动合作脱碳。

“鉴于阿联酋迄今为止在国内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方面采取的具体行动非常有限，对其气候承诺仍存在一些疑虑和怀疑。”赖特说，“如果阿联酋未能利用这一机会，可能会强化人们的看法，即阿联酋的气候努力缺乏超越修辞和公关的真正的长期实质影响和承诺。”

在迪拜的Al Dhafra太阳能项目

中东地区拥有巨大的可再生能源潜力，特别是太阳能和风能。区域合作对于充分利用这些经济多元化的机会至关重要。联合基础设施项目、技术转让和共同适应气候影响的战略可以加速可持续进步。例如，卡塔尔承诺在国外投资数十亿美元用于可再生能源项目，这凸显了一种模式。进一步的气候发展融资，如通过阿联酋的能源转型加速器融资平台，可以帮助全球转变。

“积极的中东国家可以帮助塑造气候正义与经济需求相一致的全球思维。但有效抓住这些机会需要克服根深蒂固的碳氢化合物依赖。”赖特表示，“创新政策和区域协调对于在管理转型的社会经济影响的同时逐步消除对化石燃料收入的依赖至关重要。区域经济和全球可持续发展的回报使得这种转型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