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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写家史︱外婆的工作
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曾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大学生写家史”系列,记录大时代下一个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
“热死了,我被你采访得汗都出来了。”对外婆的最后一次采访,在一句玩笑的抱怨中结束。外婆总说她没有什么好故事,但尽管只是一路走来辛劳的回忆,在我看来,其中却是闪闪发光炽烈的颜色。
像时间的旅人,坐在我面前的外婆,仿佛越来越年轻,变得充满活力、意气风发。68年的人生,在我们之间飞速流转,从少女到老年,从陌生到熟悉。同时流转的,还有她在农田、水利工地、社队工厂、养鸭事业中不懈的劳动,仿佛只有劳动证明着她的存在,她的自尊,而一切又都牢牢攀援在时代起伏的曲线上……
少女时光:人生与时代的生命力
我的外婆名叫兰飞,出生于1955年11月。
兰飞出生在浙东的一个小镇上,家里有五口人,她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最小的妹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父亲遗弃在了粮管所门口。“因为那时候吃饭不容易,生下来养不起,子女太多了,只能扔掉了。”兰飞解释道。如果是儿子可能就不会被扔掉,但这没有答案。粮管所门口的小婴儿幸运地辗转到了县保育堂,被抱去了山东做养女,四十年后被兰飞和全家人寻亲找到。
贫穷,是兰飞对童年的唯一记忆。所幸父亲还有运输公司的工作,全家没有窘迫到吃树根的地步。兰飞的父亲还参加了1949年11月的县首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1955年9月,全县发展初级生产合作社一千四百余个。随着农业集体化如火如荼地展开,父亲响应着“工人工人,不如农民一道田”的号召,辞去了运输公司拉车的工作,回乡当了农民,被生产队分配去了梅溪湾守山。父亲一人的工资对拥有四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是杯水车薪。彼时,兰飞和弟弟都已经小学毕业,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她决定让弟弟去读初中。因为弟弟是独养儿子,让他去读初中就是理所应当的。
“读书还是我好,我每次考试都是九十九、一百,班委也当了六年。”即使在很多年后,兰飞还是会忍不住向小辈分享她以前的成绩,语气中蕴藏着恒久的骄傲,和一点点隐秘的不甘。但我们一直以为她是在吹牛,只是为了在小孩面前塑造榜样,从未考虑过它的真实性。
1960年代末那最火红的岁月到来时,兰飞还在读小学。小县城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运动的影响。它们给兰飞留下的印象是:热闹。
兰飞家住镇中街道,刚好是临街的屋子,与众多店铺毗邻——旁边是生产资料部和红旗饭店,对面是布店,往上走一点就是新华书店——非常热闹。用她的话来说,刚好是在“热闹”的时代住在了热闹的地段。游行会从家门口经过。学校也组织游行,兰飞就在小学生组成的队伍里,当领队、当领唱。中央有会议召开,只要广播一传达,小学生们就上街了。如果广播半夜开始传达,大家就半夜上街,齐声喊口号,庆祝政策、事件或成就……镇上还有红卫兵要去北京,他们出发时,街道两边全是围观驶向北京汽车的群众。兰飞年纪小,挤在围观的群众里,看着年轻人们使劲往汽车上爬,她也想着只要爬上车就能见到毛主席。
1960年代初的小学教育没有教给兰飞太多知识。但这是一个热闹的时代,它为兰飞注入了一种奇妙的生命力。年幼的她走在游行方队中,方阵里只有昂扬的激情,没有低落的情绪。即使最愁苦的人,行走在方阵中也会被饱和的热情感染。人们昂首挺胸,精神饱满,表达着喜悦和认同。接受如此气氛感染的兰飞,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直保持着精神的昂扬状态——不畏惧,不气馁,不认输。这就是时代与人生碰撞的奇妙之处,历史似乎是书写不尽的,因为它在每个人那里产生的效果,充满了因缘、天赋与运气。
集体化:强大的干劲
1950年代中期出台的《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修正草案)》指导了农村生产生活的新阶段。亩产量要更好,就需要改水造田;南方多种水稻,控制好水成为提高稻米产量的关键;推进农业机械化,则需要重新塑造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浙江的农村开始大规模协调农业生产,组织修建水库、大桥、灌溉渠和道路。1951年,县电厂建成并发电。1957年,修建全县第一座中型水库和解放后新建的第一条公路。全县最大的水库——南山水库,也是这一时代的建设成果之一。它于1958年正式动工兴建,1960年蓄水受益。
与此同时,1957年底,全县已发展高级生产合作社九百余个,并于1958年9月,实现人民公社化,以区为公社,乡、镇为大队,村为生产队,实现政社合一。兰飞所在的小镇也成立人民公社,下设7个管理区。建立公社,是扩大生产单位,发展规模经济、解放部分农业劳动力,以及从事大型基础设施工程的建设的重要手段。兰飞当时便是集体化农业伟大事业中的一员。
小学还没有毕业,兰飞就在家门口卖桃子。她脑袋灵活,去桃园里把桃子摘来,摆在家对面的布店卖,以此赚零花钱。
1950年代农业合作化后,山林入社,均由集体经营。1958年大炼钢铁运动后,山林遭受严重破坏。而封山护林是恢复、保护森林资源的传统办法,各生产队就派农民驻山护林。1970年,父亲被派去梅溪湾水库守山后,生产队要求的每户一人的劳动力就落到了兰飞头上。弟弟要读初中,妹妹们还很小,母亲要照顾家里,兰飞就去了生产队干活。
被问及弟弟读书、你去干活,有没有觉得重男轻女时,兰飞也只是笑了一下。作为女人和大姐,做出牺牲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这不叫牺牲,这是责任,也是家的情感带来的自然而然的选择。
1960年代初水库群建成以后,平原的水库灌区,由于田间渠系不完善,农业灌溉、农民作业面临困难。县城遂于1964年夏起,开展渠系配套、平整土地的农田基本建设。从1960年代开始,镇上生产队就组织农民去“搭田”“搭江”。“搭田”即园田化改造,生产队重新规划农田,平整土地,建成田成方、路成行、自立门户、灌排分家的园田化耕地。“搭江”是指1976年的长乐江治理工程,为使整治后江道整齐,行洪顺畅,排灌方便,防洪受益农田,把老江造成新江。还有“搭水库”,即参与1958年南山水库的兴建,和1968年至1982年的续建工作。
兰飞和其他人一样,在改造水土的工地上主要干挑土的活。搭田的时候女人的活会轻便些,量力而行;有些活是一样的,比如打稻。到搭江的时候,男女就同工了——“男人挑几担我们也就挑几担”。再后来,搭田的形式有所改变。从每家每户出定额劳动力的模式变为分每户家庭一块田,家庭内部自己分工,完成一块田,生产队发整户家庭的工钱。
集体化生产中,妇女被无差别地吸收为劳动力,这塑造了这一代人饱含对工作的热情。兰飞说,她在婚前没有试想过成为一名全职家庭主妇。跟母亲那一辈比起来,兰飞这一代妇女已在社会中承担了常规化的角色,不再和家庭硬性绑定。
搭田、搭江的日子劳动量很大,但也很高兴。七十年代初,饱和的情绪仍鼎沸着。这时的兰飞还热衷于和小姐妹一起看电影。村里祠堂放电影要票,但露天电影是免费的。她和小姐妹经常在晚饭吃过后徒步去放映露天电影的村庄,不管多远都会赶去看。她说她很喜欢朝鲜电影《卖花姑娘》。
改开之后:皮鞋厂、牙齿厂、养鸭事业
1978年,兰飞结婚。像大部分七十年代的家庭的萌芽一样,他们经人介绍而恋爱,然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兰飞也从镇中街道搬到了骆村。丈夫是做篦子的,当时整个骆村都做篦子。据说这里做篦子的历史很久,远近闻名。
这年冬,全县各公社生产队逐步实现小段包工,定额计酬。婚后第一年,兰飞和丈夫在村里的生产队干活。他们都是好劳力,这一年分了四百斤粮食。
1979年,兰飞生下了大女儿,取名叫迎春。
1981年,兰飞去大队的厂里上班了。此时浙江农村的社办企业,正处在其辉煌的民营经济发展历程的启航阶段。当时大队里有四个厂,丝织厂、皮鞋厂、胶丸厂、牙齿厂。兰飞在皮鞋厂鞋料间做女工,负责给皮革画鞋样。
1982年,兰飞怀上了第二个小孩。同年,历史上第一个计划生育宣传月开始了。1982年9月,计划生育被确定为基本国策。因为新的计划生育政策,大队要她把小孩生下来后,去做结扎手术。很多人不愿意结扎,但兰飞是主动去结扎的,还被大队广播表扬了。大队妇代会有意培养她做接班人。但是兰飞想去厂里上班。一开始,她在大队的玻璃丝厂拉玻璃丝,做玻璃布。后来上海牙齿厂和村里联营,玻璃厂就变成了牙齿厂。上海提供技术支持,大队提供劳动力。兰飞在牙齿厂贴板间工作,任务是把生产好的塑料牙排好。
兰飞在牙齿厂工作了十六年,担任组长,还带徒弟。她并不觉得工作辛苦,也没有觉得流水线枯燥。排牙齿在她看来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在车间里工作的时候,她经常和小姐妹们聊聊天,唱唱歌——“也不见得多少苦,钱赚来么总是开心的!”赚来的钱盖新房,没向别人借一毫厘,是兰飞骄傲的事。两层楼变成三层楼,三楼翻建了三间屋。
九十年代末,随着经济和科技的飞速发展,陶瓷牙替代了塑料牙,大队牙齿厂形势不好,最终倒闭。大队里的其他厂也纷纷关停。彼时,正逢花木行业兴起,村里的田地便都租给了花木商种花木,农民们每年可以拿田地补贴,村里种田的人也慢慢少了。
兰飞开始思考新的生计。她从小学就卖桃子,长着做生意的脑子。听说养鸭子赚钱,于是就在屋后租了一口田,搭了茅草鸭棚,又承包了一口池塘,开始养鸭事业。
“养鸭是很辛苦的。”兰飞坦言,“不过收入很不错,那个时候鸭蛋十块钱四斤呢!”不论风吹日晒雨淋,她每天雷打不动地赶鸭、放鸭。天不亮就去早市卖鸭蛋,卖完鸭蛋回来赶鸭,午饭吃过又去看鸭。兰飞能干,后来又雇了一个看鸭佬,两个人经营着万余只鸭子的生意。
兰飞从1999年开始养鸭子,养到2004年。变故发生在2004年的正月。
正月里这天,鸭棚着火。因为是茅草,一切燃烧得格外快。当时有传言,火是种莲藕的放的。因为兰飞承包房后的池塘,打破了种莲藕的邻居想承包两口池塘的计划。
尾声
鸭棚着火后,兰飞放弃了养鸭事业,去了女儿工作的地方带外孙。不过,在往后的二十年里,兰飞依旧坚持着她需要工作的人生宗旨:做手工散活、去领带厂剪线头、收废品、在网吧当网管……她散发着过去年代奠基的无穷精力。
采访兰飞的时候,她正在做圆规。这是她新接的活,把散装的圆规零件拼好,按个数计费。吃完晚饭,她还有村里游泳馆的工作,她负责把守女更衣室,严禁无关人员靠近。她总是会寻觅到各种工作中的乐趣,不论是常人看来枯燥乏味的流水线,还是辛苦劳累的收废品,她总是让自己享受在工作中。把守女更衣室在我看来也闷热无聊。但是,外婆说她带了一只小电风扇陪她上班——“有风吹来,凉丝丝的,也不觉得累了”。我问:“你看着鸭棚着火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说:“在心里骂放火的人。”
鸭棚着火,是外婆六十多年人生里的一个小节点。但它似乎是对兰飞与她所经历时代的最恰当的渲染:劳动、工作、风风火火,人生嵌在历史的脉搏上。还有一个个更多的节点:游行方队中,震颤的声带;园田化改造时,田间地头的汗水;流水线上,与机床声相伴的歌唱;半晌阳光下,池水中摇动的鸭蹼……这些细枝末节的回忆,是连结一个真实的人与她的时代的千万丝线。人不是正因此,才是脚踏实地,才不是虚无缥缈的吗?我的外婆是一位从集体化中走出的女性,我看到她闪烁着她的时代赋予她的光芒,忙碌、要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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