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那些成不了张幼仪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伏案写作的鲁迅。(图/《觉醒年代》剧照)
鲁迅和朱安的婚姻,展现了“五四婚姻”的一个切面——丈夫有多么先锋,旧婚约那头的妻子就有多么受轻视。
✎作者 | 许峥
✎编辑 | 谭山山
旧式妻子们谈起“五四婚姻”,大概率不会像徐志摩这么斥一句“烦恼的绳结”就算完了的。
学者孔慧怡找到了1922年的妇女刊物,当时的报道称,河南省有七成被抛弃的旧式妻子最终选择自杀。不识字,哪里够得着“自由恋爱”的旗帜?读了书的丈夫铁了心要逃婚,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时,她们要应对的,除了吃饭问题,还有“怎么抬起头来”的问题——在那个年代,做一个弃妇是身心俱疲的。
《伤逝》剧照。
鲁迅倒没有给朱安下休书,从绍兴到北京,始终有一间房划给“妻子”,但是划得很彻底,从不进房间,也不搭话。这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让朱安觉得自己活得像蜗牛:她以为“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然而,“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鲁迅和朱安的婚姻,展现了“五四婚姻”的一个切面——丈夫有多么先锋,旧婚约那头的妻子就有多么受轻视。这样两个人被放到传记里,话语权更加不可能对称。朱安自称“鲁迅遗物”:“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胡适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风头人物,白话情诗大篇大篇地印出来,对象是谁不要紧,总之是“五四时髦”遗产,他的爱欲连同文存占尽了上风。相对地,妻子江冬秀自然被扁平地看成一个小脚村姑。
如孔慧怡所说,再有干才,江冬秀也只是作为胡适的一个附注被提起。
胡适手迹。
只有张幼仪算出了口气。她和侄孙女讲起当年到伦敦去找丈夫,徐志摩“直直地望到我背后,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样”,一本《小脚与西服》的口述史,给对方的浪漫传记泼了一盆冷水。
她孤独地产子,向留洋的弟弟求助,徐家每月寄200美元过来。学德语又干银行,旧女性破天荒做了新青年——从叙事上看很强悍,从条件上看又这样奢侈,旧女性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么,新女性呢?“(为了)寻求活的学问、向社会战斗的学问,去请教鲁迅先生,然而后来却消磨在家庭和小孩的烦琐上”,许广平做惯了进击的女学生,没想到还要“为人妻”。
许广平、鲁迅与海婴。(图/视觉中国)
失掉了妇女的视角,“五四婚姻”就只是男性的,而不是两性的。历史该有妻子们的传记了,这就是孔慧怡写作《五四婚姻》一书的出发点。
为此,我们以女子为主线,跟孔慧怡聊了聊20世纪初的中国婚姻。
《五四婚姻》
孔慧怡 著
浦睿文化∣岳麓书社 2023-9
活在传记之外的妇女
硬核读书会 :旧式妻子在面对新式丈夫的时候,往往被迫做出集体性的牺牲,被遗弃、被贬低、被视为空气。她们的苦楚在历史研究中从未被正视过吗?
孔慧怡:过去三四十年,妇女研究在学界立稳了脚,也有不少研究。可是因为很难得到关于个体的生平资料,一般都是从大局和取向入手,作为学术研究是成功的,我写《五四婚姻》,也依仗这样的研究。
但对一般读者来说,大局和取向可能比不上深入了解一位女性的人生,因为前者主要诉诸理性,后者融合理性和感性。
硬核读书会 :在以男性为主线的中国传记传统里,为过去的女性乃至不知名女性作传,取材有多困难?
孔慧怡:上面说到,个别旧女性的完整资料非常罕有,所以困难很多。这也是我选朱安和江冬秀的原因。
我写朱安,花了几年时间看鲁迅日记和关于鲁迅生平的著述,淘金似的找基本资料。幸运的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有很多关于鲁迅的书出版,也有一些谈及他的婚姻关系。
我要做的,就是以朱安为主体看所有材料,挖掘埋藏在字里行间的真相。
《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封面。
硬核读书会 :遭遇逃婚的很多旧式女性选择向内攻击——要么自杀,要么忍受多年的心理崩溃,即便对“五四”先驱的妻子来说,打击也是巨大而长久的。男性知识分子对此一般持什么态度?他们没有察觉吗?还是视而不见?抑或是认为受打击是理所应当的?
孔慧怡:不能说所有男性都没有察觉,因为不同的男人也有不同的性格。例如鲁迅和胡适都明白,旧式妻子也是受害者,所以他们都说过公道话,也没有抛妻。至于他们在实际生活的表现,就是个性使然了。
像徐志摩和梁宗岱,属于年轻一代,抛妻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在热恋。我们无法知道他们当时的思维,只能看他们的行动。如果我由此作结论,大概会说他们尽力不去想弃妻的处境,只是聚焦于自己的感受。
《人间四月天》剧照,刘若英扮演张幼仪。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不论在现实生活还是历史情境中,都很少被学者平视,她们作为一种模糊的背景、沉重的累赘存在,而不是一个个人。这与“五四”时期学界以男性为主有关吗?
孔慧怡:社会架构以男性为主,并不是限于学界,而是遍及生活种种范畴。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媒体是报刊,它们绝对是由男性主导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所写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家着眼于名将,谁也不去看枯骨。
男性主导加上历史角度,结果就是非常偏向的叙述。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理解世界的方式非常朴素,但不代表她们没有思考。你怎么观察这种几乎不被记载的、隐秘的成长肌理?
孔慧怡:很欣赏“朴素”这个词。
我相信人性是共通的。我们身边都有思维比较朴素的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人生的道理。有了这样的认识,再细读关于旧女性的材料,就比较能捉摸她们的心路历程。
《梅兰芳》剧照。
婚姻如何打乱“五四女性”的一生?
硬核读书会 :张幼仪是旧女性中蜕变最成功的一位,她逃离厄运的经历非常罕有。能描述一下“五四”时期已婚女性由旧转新的困难程度吗?
孔慧怡:其实曹珮声也是成功的例子,撇开她抛不下的恋情,她也曾为中国学界写下新章。教育机会和经济支持是脱困的主要因素。可是所谓新和旧也并非黑白分明,连林徽音也说过自己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
《五四婚姻》中的每一位女性都经历了很大的转变,但不能用“五四”时期二分法的标签来概括。
硬核读书会 :许广平说,女人“苦恼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有才情的女性通过进步恋爱步入婚姻,却最终被困在家庭琐事里,这种尴尬局面在“五四”时期是常见的吗?是否至今仍难以打破?
孔慧怡:这是长久以来的问题,也很普遍,不限于“五四”,也不限于某个国家。
社会架构让女性认为照顾家人是自己的责任,能干的女性又明白家中其他人能力不如自己,因此受困。相信硬核读书会的很多编辑和读者对此都有感受。
硬核读书会 :陆小曼是受过教育的名媛,她对国画的兴趣却满足不了徐志摩对现代女神的想象,被书写成红颜祸水,陷入官太太的尴尬处境。这是否说明五四婚姻中的女性在恋爱意识上能够主动,但是在地位上始终处于被动?
孔慧怡:的确如此,因为社会架构始终没改变,“五四”时期尤其如此。
不过,以陆小曼的个案为例,个人的性格和家庭取向有相当影响。她聪明,也受过教育,要是她选择深造,或者投身工作,可以改被动为主动。可是她的个性和她父母的取向,都让她停留在上流太太的位置。
《我的1919》剧照。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是被丈夫抛弃、被环境禁锢、被文化不齿的群体,但她们仍“以直报怨”,这是否也是她们在权力不对等的社会中,不得已做出的道德选择?
孔慧怡:从客观现实看,这个结论是对的。在客观世界,她们没有多少选择。但“以直报怨”不光是行为,也是心态,后者就是她们的主观世界。
像朱安那样,她不光是接受现实,而且不断尝试去了解现实,达到无怨无怼的境界。相对来说,江冬秀记恨曹珮声,时隔多年还放不开,结果破坏了曹珮声的婚姻机会。她们的选择就是性格使然。
硬核读书会 :你在《五四婚姻》的最后提到“新女性发挥旧传统的优点”,新、旧在一个妇女身上不是界限分明的,也不能靠“读了几年学堂”这么简单的标准来划分。那么,真正意义上的新女性需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孔慧怡:那一段说的是我的母亲,她在20世纪30年代末出生,40年代才入学,所以她走的人生路是新文化运动之后形成的。受过专业教育,有专职和不俗的收入,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在当时当然算是新女性。
此外,我认为有独立的想法和做事方式是个关键。我的母亲对于旧传统的态度是“择善而行”,那就是独立的看法和做法。
硬核读书会 :你以梁思成给林徽音选择恋情的自由空间为例,解释了“娜拉怎么才能不走”的问题。然而,对于没有出走意识的旧式女性而言,她们应该如何被对待?
孔慧怡:尊重地平视她们,设身处地问一句:如果我处于那样的境况,会怎么想?能怎么办?尝试去理解她们,是走向公平的第一步。
少女时期的林徽音。(图/视觉中国)
不应隐身的“五四丈夫”们
硬核读书会 :许广平对朱安的体谅,是新女性对旧女性表示理解,这种情感视角,是不是新式丈夫很难拥有的?
孔慧怡:也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毕竟“人之不同,各如其面”,男人也一样。不过像许广平说,女人“苦恼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这也包括旧女性的困境。男性面对旧女性的体验,即使抱有善意,总是隔了一层。
硬核读书会 :逃婚很少由女性主导,往往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宣告“逃婚”,是否可以说,逃婚不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它其实是一项特权——尤其是旧式女性难以企及的特权?
孔慧怡:说得好!正是特权。要有钱或者能赚钱,也要有能力离开原来的社群,建立新的生活方式,要是有社会网络,当然就更好了。曹珮声是做到了,可是她主要依赖兄长的支持。
《鲁迅》剧照。
硬核读书会 :“五四婚姻”的一大悲剧性是双方有学识上的差距,文化程度低的女性不被丈夫接纳,也不被历史接纳,所有坏的结果都归咎于女方,而文化程度高的男性就该对这一悲剧免责吗?
孔慧怡:我们现在应该向他们问责了。可是我们同时也了解到,个别男性的表现也会有分别,起码有程度上的分别。
硬核读书会 :林徽音说了一句“五四女性”很少能说的话,“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以此瓦解男性知识分子的追捧。但对于当时的新女性而言,恋爱是不是常常跟智识绑定?
孔慧怡:林徽音终生被追捧,说出这句话真是大快人心。“五四”时期年轻男子着迷于“新女性”标签,而这标签的头一项条件就是新式教育,所以他们当时追求的自由恋爱的确和知识不可分割。
至于当时的新女性,教育是她们被肯定为“新”的条件,也是她们进入新世界——包括恋爱——的基础。
《人间四月天》剧照,周迅扮演林徽音。
硬核读书会 :对具体的婚恋而言,摒弃妻子是不道德的,但对于历史思潮而言,逃婚、自由恋爱却是代表进步的,这种矛盾贯穿“五四婚姻”。天平的两端,有更伟大、谁更必要、谁更具备正当性的说法吗?
孔慧怡:我不相信极端,“五四”带出一个大问题,就是把事情两极化。
事实上,自由恋爱不一定有好结果,从古至今都有例证。司马相如不是要抛弃卓文君吗?看看徐志摩和陆小曼、郁达夫和王映霞、梁宗岱和沉樱,谁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呢?见异思迁的例子,古今中外都太普遍了。
“五四”青年没有经历过自由恋爱的结合,看到这面新旗帜就追梦似的投身旗下。一个世纪之后,我们对恋爱和婚姻的认识应该强多了。多年前我一位年轻朋友结婚,我给他的贺卡上写了这句话:“幸福是需要很多时间和心力去经营的。”
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很多改变让我们受益,这是肯定的,但它的极端化也让我们很多先辈受害,我们对此应该开始反思了。
· END ·
作者丨许峥
编辑丨谭山山
校对丨赖晓妮
今 日 话 题
你对五四时期知识分子们的婚姻有何看法?
原标题:《那些成不了张幼仪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