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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特笔记︱街霸模式:美国从“兼济天下”到“独善其身”
2018年9月25日,特朗普总统第二次在联合国大会发表讲话。他照例对自己不吝溢美之词,虽遭哄笑,但并不在意。他一如既往地批评了一些国家、表扬了一些国家,然后再次赞美自己英明伟大。
这次讲话可能在媒体一通嘲弄后很快被淡忘,但它所阐发的外交政策理念却值得关注。此前,特朗普总统不断强调“美国优先”;如今,他反复阐明“其他国家靠后”。“美国优先”与“其他国家靠后”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美国从“兼济天下”向“独善其身”的转型似乎已成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主轴。
从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计划”到罗斯福总统的“大西洋宪章”,美国曾是国际秩序的重要建设者和维护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依仗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巨大牺牲与贡献以及超强综合国力,推动各国建构了战后的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秩序,包括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税及贸易总协定(即世界贸易组织前身)、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多个双边军事同盟和在欧洲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
这套秩序又被称为美国的制度霸权体系,理论上它是普世的,但实践上它更多为美国利益服务。冷战期间,美国依托这套秩序展开东西方阵营的竞争与对抗,为该霸权体系的运行提供了较多“公共产品”,例如重建欧洲的马歇尔计划、援助经济不发达地区的第四点计划、维持庞大的防务预算、保持较大规模的前沿驻军、定期与盟国进行军事演训等。
冷战结束后,美国曾经独享“单极时刻”,一时风光无两,傲视群雄。美国学者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断言人类意识形态的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即是自由民主制度。美国要挟冷战“胜利”之余威,推动与各国的“接触”,通过接触“扩展”民主。
在此背景下的经济全球化开始惠及拆除冷战藩篱的几乎所有东西方国家。彼时,有关全球化的讨论几乎等同于“西方化”,而“西方化”几乎就是“美国化”。霸权体系的安全对抗色彩弱化,国际政治和经济制度安排超越“东方”和“西方”,美国为扩展国际秩序,向包括非西方国家在内的国际社会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诸如维持地区和全球的安全秩序,拓展自由贸易规则,促进地区和全球的经济繁荣,等等。美国对此做出贡献,也从中受益良多。
冷战结束二十年后,美国作为国际秩序建构者、守护者和“公共产品”提供者的角色开始遭遇挑战。表面原因是漫长的反恐战争折损了美国的软硬实力,一次影响深远的金融危机让美国力有不逮;实则是美国国内治理开始出现问题,政治僵局冲击美国内政外交。
美国仍希望成为国际事务的领军者,但已经不愿意为国际社会提供增量“公共产品”。奥巴马总统执政八年,其核心外交理念是“不干蠢事”,美国在国际事务中展现“收缩”姿态,进入“韬光养晦”时代。
2016年大选结束后,特朗普本人独特的行事风格与美国面临的内外问题叠加,以致美国外交政策的重大调整时刻提前来临。
特朗普的世界观有别于冷战结束以来的历任美国总统。在他眼里,美国面临内忧外患,已然非常不堪:工厂倒闭或者外迁、基础设施落后,工作机会流失、工人失业,普通美国人一贫如洗。他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一是自由但不一定公平或者对等的贸易让外国企业获益,让美国企业受损;二是美国对其他国家提供安全保护却忽视了自身安全,美国援助了其他国家却听任国内基础设施破旧不堪。
特朗普在推文中无数次强调,世界各国都在嘲笑美国的各项政策。他誓言要改变这种状况,让美国的每一项内政外交政策都服务于美国的企业和家庭,将美国的利益需要放在第一位。他的政策遵循两条简单的原则:购买美国货,雇用美国人。“美国第一”成为统领其内政外交政策的核心理念,重新振兴美国成为核心要务。
为达此目的,特朗普政府在内政外交中采取了种种“增收”和“节支”的举措:
第一,重新谈判原有以前签署的贸易协定,特别是自由贸易协定,使之更符合美国利益,更有利于美国的经济发展。
美韩在2017年下半年启动了修改双边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并在今年9月下旬达成协议。经过修订的美韩自贸协定要求韩国开放市场,增加对美国的进口,减少韩国对美铝制品的出口。
特朗普一向不喜欢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称之为“美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经济协议”,选举期间即称要重新谈判该协定,如果谈不成则放弃该协定。特朗普就任总统后,美国随即要求启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重新谈判。美国和墨西哥经过谈判在今年8月底首先达成原则性协议,特朗普随后以此威胁加拿大,称如果达不成公平的协议,美国要么将加拿大排除在协定之外要么干脆放弃北美自由贸易协定。9月底,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就更新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达成一致,新的协定被称为“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特朗普称这份协定解决了原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存在的缺陷与错误,让墨西哥和加拿大对美国的农场主和制造商开放市场,减少了美国面临的贸易障碍。
美欧在经过初步的加征关税的较量后也于7月达成和解协议,评估现有关税措施,启动贸易谈判,降低关税壁垒,实现美欧之间更加公平与对等的贸易往来等。
第二,放弃建构多边贸易架构的努力,主要通过双边谈判解决美国与其他国家的经贸争端。
奥巴马执政期间,美国致力于构建新的地区经济秩序,主导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的谈判。而特朗普一直宣称TPP是一个糟糕的协定,它让美国流失了就业机会,并允许其他国家操纵汇率,不仅如此,TPP还留有未来让中国加入的后门。特朗普就任之后立即宣布退出TPP。他认为,美国与11个TPP成员国之中的六个签有双边协定,不需要TPP这个多边架构,因为双边协议更高效、有利于美国工人。
奥巴马政府力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在特朗普执政后亦被打入冷宫。对于世界贸易组织(WTO),特朗普也没有好感,他认为该机制对美国不公平,因而也是糟糕的。
第三,通过对抗的方式迫使其他国家在经贸、安全领域做出对美国有利的妥协退让。
为了减少各国对美国钢铝的出口,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4月启动了对进口钢铝产品的232调查,并在今年3月对进口钢铁产品征收25%关税,对进口铝产品征收10%关税。今年5月则要求商务部对汽车以及零配件开展232调查。
对于中美之间的经贸争端,特朗普政府同样采取了对抗的方式,于2017年8月启动301调查,并在今年下半年陆续对价值2500亿美元的中国输美产品征收10%到25%的关税。
在中东问题上,美国为了解决中东恐怖主义问题以及伊朗地区影响逐渐扩大的问题,在伊朗并没有违背伊核协议的背景下退出协议,意在迫使伊朗与美国谈判地区问题。
第四,退出多边机制,减少美国承担的义务。
奥巴马执政时期曾大力推动全球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谈判,并在各国的合作下达成了《巴黎气候协定》,特朗普则认为该协定损害美国就业,因而宣布退出。特朗普政府还退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并在9月25日联合国大会讲话中批评国际刑事法院。更糟糕的是,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了各国经过艰辛努力达成的伊核协议,并威胁全面恢复对伊朗的制裁。
为了减少经济负担,特朗普政府计划对美国的援助政策做出显著调整,既要大幅削减对外援助,也要调整援助目标,仅仅援助美国盟友。为了减少美国防务支出,特朗普政府与韩国重新谈判防务费用分担问题,要求韩国承担绝大部分涉及美韩防务合作的费用。美国同时施压北约成员国,要求各国将防务预算增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2%。
如上种种举措核心目的是增加美国收入,增加就业机会,减少美国承担的国际义务,减少美国对他国的援助、对盟友的防务支出。诚如特朗普总统在联合国大会的演讲所言,美国在事关和平和事关繁荣的事务中都会秉持所谓“有原则的现实主义政策”,不受制于陈旧教条或者意识形态的约束,美国不再干预他国事务,但也不允许美国被“利用”。
四年前,奥巴马总统在西点军校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称美国同世界上其他国家相比在各个方面均处于优势地位,美国之于世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国家,“上个世纪如此,下个世纪亦然”,美国面临的问题不是能否而是如何引领世界,美国“必须”在世界舞台上发挥引领作用。
如今,特朗普总统在联合国大会的演讲中频频强调“爱国主义”而不是国际主义,主张“捍卫”美国的主权和“独立”,要求他国“尊重”美国。对比2014年5月奥巴马总统西点演讲中的美国和2018年9月特朗普总统联合国大会讲话中的美国,难免会有时空错乱之惑:世界大致仍是奥巴马政府面临的世界,美国却已不再是那时的美国。
彼时美国倡导国际合作以“兼济天下”,如今美国突出“美国优先”以“独善其身”。在特朗普总统所谓“购买美国货,雇用美国人”这个简单、粗暴口号的引领下,原来一向以“世界警察”自居的美国现在基本完成了“街头恶霸”的华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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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吉社系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当代美国评论》期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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