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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评 | 《撞死了一只羊》:自我救赎与现代化反思

2023-11-22 12: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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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救赎与现代化反思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表征与叙事

作者:麻婷

《撞死了一只羊》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近些年来,以少数民族为题材的电影不断涌现,通过时代发展背景下少数民族群体的现实情况和发展困境来展现对传统与现代的思考。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就是典型的藏地电影,虽然叙述的故事情节较为简单,但导演将现实主义与形式主义相融合,促成了现实与梦境的交织,营造主角的双生效果。本文将通过分析影片的镜像设置、叙事手法和色彩空间阐述藏地人民的身份焦虑,深化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思考。

一、引言

导演万玛才旦致力于拍摄以藏族为主体的系列影片,在他的影片中,藏地从未作为他者化的现实寄托和精神符号而出现,这里虽然有着独特的自然风貌和文化传统,但也是藏地人民真实的生活环境。从《静静的嘛呢石》、《塔洛》到《撞死了一只羊》,他更趋于用简单的故事来展现藏地人民的生活图景和精神谱系,探讨深层次的社会问题与文化冲突。

本文选取了万玛才旦的影片《撞死了一只羊》,基于对故事情节、叙事手法、镜头语言等的理解,分析影片利用镜像设置产生的双生效果,并在此基础上阐述主角产生身份焦虑并实现自我救赎的过程,探究藏地传统的宗教观念及其背后隐含的现代化焦虑,从而对影片深刻的主题意指进行把握和思考。此外,本文还将对画面的色彩运用进行分析,阐释影片蕴含的美学品格。

二、镜像:双生效果与一体两面

《撞死了一只羊》中主要讲述了两位主人公的故事,但导演在影片中巧妙运用了镜像设置,使得两位主角的故事和命运紧密交织,产生了“双生”和“一体两面”的效果。

导演在两位主角初遇的场景中就设置了一段较长的对话,通过人物对话的信息和镜头的设置隐喻了二者为镜像人物。他们有着相同的姓名金巴,都为活佛赋予,且一个失去了妻子,一个失去了父亲,都有着失去至亲的悲痛经历。但同在车上的他们此行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司机金巴不小心撞死了小羊,抱着为其超度的想法继续上路,这是向善之行。而形似乞丐的杀手金巴却为报二十多年前的杀父之仇踏上旅程,是完全的复仇之行。有着相同姓名和类似经历的两人似乎成为了同一主体的善恶两面,给人明暗双生之感。镜头语言的表现方式也同样突出了这一特征,包含两人的背后镜头中,导演将镜头的中心点与车辆的中轴线对齐,让两个主角分处中轴线的两侧;在单人的近景镜头中,两人分别处于画面靠左和靠右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充分运用了对称构图的手法,利用镜头语言凸显了二人的双生效果。 (陈曦, 2020)

在萨那茶馆的茶馆中后,司机金巴与杀手金巴的镜头穿插更是凸显了二人的镜像身份。虽然他们于不同时间出现在茶馆,但二人坐在相同的位置,都从相同的角度望向窗外,窗外都是老人、小孩和狗路过的场景,茶馆内的顾客也都在讲述着自己买金刚杵的故事,同样的镜头元素和场景设计,一个用彩色呈现,一个用黑白色调渲染,进一步凸显了二人的镜像身份,体现了一体两面的特征。

三、梦境:身份焦虑与自我救赎

在荒凉的无人区公路上,司机金巴与杀手金巴偶遇,二人有着相同的姓名和人生经历,却踏上了超度求生和复仇求死的相反路径。如果将影片中串联主要情节的司机金巴看作故事的绝对主人公,那么杀手金巴这样一个镜像身份的出现则必然会引起他的身份焦虑,从而使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动摇和怀疑 (陈曦, 2020)。焦虑心理使得他在卡车上偷偷通过后视镜观察杀手金巴,并在与对方分别后状态不佳,无法如往日一般自如地面对情人。

镜像身份和双生效果产生的身份焦虑,最终使得司机金巴前往萨那,踏上了主动寻求身份认同和自我救赎的道路。而这种用镜像身份完成自我身份构建和认知的过程也有着精神分析学的理论基础。“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主体只有通过镜像阶段,将自己还原到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中才能真正地认识自我。为了认识自我,获得周围环境的认可,人们不得不选择自我的异化,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挣扎,或者彻底异化,或者找到自我的镜像重新建立自我。” (许王丽, 2010)

在影片的后半段,司机金巴追寻自我认同和救赎的过程是通过梦境式的叙事手法和镜头效果实现的。正如影片最后的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万玛才旦, 2018)。”

影片后半段杀手金巴的叙事线呈现越来越弱的趋势,由一开始随着情节发展而自然出现,到后来只有司机金巴打听到他的消息时才会随着讲述出现,到影片最后消失不见,都体现了杀手金巴从客观实体到虚幻符号的变化过程。此外对于杀手金巴的镜头呈现也从一开始的利用色彩进行写实呈现,到后来以黑白色调和模糊效果虚写,这种梦境式的虚幻氛围更加佐证了二者实质为一人善恶两面的解读 (冉元艺, 2022)。

代表善良和慈悲的司机金巴介入复仇一事后,代表恶意和杀戮的杀手金巴的存在感便被弱化,凸显了善良对于恶意行为的压制,二者逐渐实现了协调融合,这场复仇之旅最终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观点。杀手金巴找到玛扎后,看到了他潜心念经,也看到了他年幼的孩子,这一刻在善意的驱使下,他选择了含泪离开,放过了玛扎。而这种复仇情绪的消解和自我救赎的成功,则是在影片最后司机金巴靠着卡车轮胎睡着,他在梦里变成了杀手金巴,代替他完成了刺杀的动作。随着梦境的结束,复仇的恨意已经被完全消除,杀手金巴不再单独出现,而是与司机金巴完成了融合,自我身份的焦虑也得以破除,他继续上路,完成了自我救赎与身份认同 (陈曦, 2020)。

四、荒诞:传统宗教与现代焦虑

佛教相信普遍性的因缘法则,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其因缘,而一切事物的生起,都是因缘和合的结果 (贾倩, 《撞死了一只羊》的叙事策略与文化内涵, 2019)。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作为典型的藏地电影,充分体现了因果轮回的宗教观念和尊重生灵的传统信仰。

司机金巴不小心撞死了一头羊,就像他所说“不知咋的羊就跑车轮子底下了”,这并不是他主观的失误,加之又身处无人区,他大可以装作无事发生而继续行路。但在藏族传统的观念里,任何一种形式的杀生都是严重的罪过,因此为了洗刷自己的罪孽,也为无辜死去的羊超度,他一路带着羊前往了寺庙 (陈曦, 2020)。面对僧人和乞丐对于自己请求“超度一只羊”的惊讶反应,他解释道:“畜生跟人一样是生灵,只是轮回不同而已。”在最终处理时他也没有选择吃掉它,而是将羊送去天葬,希望这只羊能够好好轮回转世。司机金巴对于羊的处理充分体现了佛教因果轮回的宗教观念,更凸显了藏地人民尊重生灵的传统信仰。

这种因果轮回的观念在杀手金巴的复仇之路上也有所体现。玛扎在二十多年前杀害了金巴的父亲,在幼小的金巴心中种下了“因”。长大后的金巴选择孤身复仇并成功找到了玛扎,这就是对应的“果”。但面对已经老去并虔诚信教的玛扎,尤其是看到他还很年幼的孩子,金巴最终放弃了复仇。而如果金巴仍坚持复仇杀害玛扎,何尝不会在玛扎孩子的心中种下“因”,最终在因果轮回下承担恶果。这种以杀戮为结果的因缘际会是传统佛教观念所批驳的,因此杀手金巴的最终选择也是对因果轮回的信仰之举。

万玛才旦作品中呈现的藏地一般不以宏大的场面和“神圣事件”为聚焦点,避免了很多影视作品中对于藏地“诗和远方”、“精神之乡”的他者想象和构建,转而关注普通藏地人民的现实生活,以藏地自身为主体反映真实的社会图景。影片《撞死了一只羊》就通过众多细节和主角的矛盾行为表现了传统信仰体系下的现实欲求,凸显了现代化冲击下传统藏地人民的真实处境和焦虑心理。

司机金巴对于羊的态度充满了矛盾性。他一方面认为自己不小心撞死的小羊十分可怜,将其带去寺庙超度并最终天葬,另一方面又立马买下半头羊作为礼物送给情人,短时间内行为和态度的巨大反差产生了荒诞感和戏剧性。他费神费力虔诚地为羊超度表现了他作为藏地人民对宗教和信仰的忠诚和坚持,而买下杀戮所得的羊肉赠予情人是现代化欲念的体现。当传统的宗教信仰和现代化的欲望满足同时发生,两种矛盾的举动形成对比,具有很强的反讽意味,充分展示了现代化冲击下传统信仰体系的危机。

现代化焦虑的另一个重要来源便是所有东西被物化而产生的空虚之感 (张建亮,蒋凤娟, 2023)。在萨那的茶馆中,比起当地最常见最普遍的拉萨啤酒,司机金巴点了外来的百威啤酒。但酒瓶上没有标签却令他产生恐慌,拉萨啤酒他一尝便知,而百威他却算不上熟悉,也没有把握。因此商品标签就成为了他认识新事物的重要依据和凭证,一旦缺失就会引发他的焦虑心理。讲述故事的老人炫耀自己用两万块钱买下了金刚杵,从第二年开始就生意红火,宗教圣物变成了招财福器,这表明物质社会下宗教正处在被异化、被功利化的现实 (贾倩, 2019).秃鹫是藏族天葬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代表着宗教的传统性和神圣性,飞机则是现代科技发展的代表产物,影片中多次采用相似的构图和角度拍摄翱翔于天空中的秃鹫与飞机,让人不禁将两个物象联系在一起,在自然与人力、传统与现代的对比间引发对传统习俗现代化存续的思考。

五、美学:油画光影与黑白虚幻

在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中画面色彩是表现隐喻象征和渲染虚幻氛围的重要途径,黑白对比强烈的影像和充满油画质感的色彩不仅带着观众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来回穿梭,更让影片具有了独特的美学意味。

影片中对于特定场景的色彩雕琢十分精细,营造了独特的氛围。开头的大段场景都是对卡车在无人区间行进场景的刻画,画面清晰度并不高,整体采用了偏灰的色调,风吹沙尘的画面较多且刻意营造出了粗颗粒的胶片感,充分表现了自然环境的苍茫和旷远,令人不禁心生敬畏,在影片开头定好了独属藏地电影的环境和情感基调 (张建亮,蒋凤娟, 2023)。

影片用不同的颜色基调区分着现实、梦境和回忆,营造了似真似幻的氛围,表现了虚实相生的意味。影片中的现实场景采用了彩色的画面,并随着具体的场景变换采用了不同的质感呈现。卡车行驶在无人区、寺庙超度和天葬等多为外景,采用了如开头一般的灰色调和胶片感,突出了藏地的环境特征,是对当地人民真实生活和传统信仰的还原和再现。而在司机金巴与情人见面的桥段中,情人从黑暗中走到门缝透进来的光影之下,面部轮廓逐渐清晰,如夕阳般昏黄的光晕突出了柔和梦幻之感。两人相处的画面也没有运用全景镜头完整呈现,而是将摄像机放置于偷窥的视角进行,窗外照进来的光线落在半头羊上,也勾勒了窗边两人的轮廓,体现了他们的动作与位置变化,画面色彩鲜明且光影效果明显,显示出了油画般的唯美质感。影片最后司机金巴的梦境也同样通过彩色画面表现,但这一次大胆选用了偏橙黄的色调,使得画面色彩十分鲜明,强化了整体的饱和度,制造出一种迷幻场景和色彩艳丽的超现实感来表现梦境中复仇的场景 (张建亮,蒋凤娟, 2023)。

影片后半段杀手金巴多通过他人的讲述而出现,对于他的回忆场景则是采用了对比十分强烈的黑白色调,将其与充满色彩的现实场景区分开来,暗示他与司机金巴处于不同的空间层次,从而产生对其真实存在性的质疑。回忆场景在黑白色调的基础上还使用了镜头失焦虚化的方法,使得画面边缘相对模糊,造成了眩晕感,营造出一种虚幻而不真实、模糊的感觉,结合二人的镜像身份,这或许也是对司机金巴身份迷失和焦虑的潜意识的反映。

万玛才旦把承载着中国文化和藏地精神的人、情、事的意象彩绘出东方神秘的意蕴 (张建亮,蒋凤娟, 2023),利用油画与黑白的色彩美学构建了现实、梦境与回忆间光怪陆离的荒诞片段,让观众在客观现实与虚幻梦境之间穿梭和思考,体现了影片独有的美学品格。

六、结语

《撞死了一只羊》中导演通过镜像的巧妙设置和不同色彩的运用营造了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一体两面的效果,催生了司机金巴对于自己身份的迷茫和焦虑,从而为追求身份确认主动“入梦”,在现实与梦境的不断交织中最终实现了自我救赎。这不仅是金巴进行自我身份认知的过程,更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物象符号书写了现代化进程对藏地文化的冲击,以及藏地人民由此产生的身份焦虑,引发了观众对于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间关系的思考。

同时影片中司机金巴为羊超度和安排天葬,杀手金巴复仇之路的最终选择等情节又在体现宗教因果轮回观念的基础上强调了善念的重要性和积极影响。正如影片最后的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万玛才旦, 2018),给了观众另一重解读空间,影片中所传递出的善念与救赎与所有观众建立起了共情场域,使得作品具有了普世性的价值 (贾倩, 2019)。

【参考文献】

[1]许王丽.(2010).论托妮·莫里森小说中的镜像结构意识.(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

[2]万玛才旦.(导演).(2018). 《撞死了一只羊》. 上海繁花里企业发展有限公司.

[3]陈曦.(2020).《撞死了一只羊》中的身份焦虑与自我救赎. 视听(04),75-76. doi:10.19395/j.cnki.1674-246x.2020.04.036.

[4]冉元艺.(2022).欢喜抑或消亡——从《西藏生死书》解读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名作欣赏(09),161-163.

[5]贾倩.(2019).《撞死了一只羊》的叙事策略与文化内涵. 视听(10),127-129. doi:10.19395/j.cnki.1674-246x.2019.10.069.

[6]张建亮,蒋凤娟.(2023).万玛才旦藏地影像叙事“万物皆善”之道探赜——兼论《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的传统文化重构. 上海文化(02),102-109.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专题片及纪录片创作》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麻婷:《撞死了一只羊》:自我救赎与现代化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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