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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基础研究之辩
在中国,政府科技资源配置的方式主要是围绕着体制内科研机构展开,这是国家创新体系的基本逻辑使然,即从创新链的上游重点部署科技资源,然后沿着成果转化的路径推动产业发展。“成果转化解决科技经济两张皮”,是体制内科研机构申请政府科技项目的主要内容,这种科技计划题材持续了数十年,是政府科技投入的主流模式。但成果转化战略过去40多年实践效率高低还有待商榷。
近两年,各级政府科技计划的题材出现了很大的变化:“通过基础研究解决卡脖子问题”,成为科技计划新的主题。这个新的题材乍看起来,比起成果转化更加具有逻辑说服力,且贴近现实的国家需求和产业痛点。于是,更多的科研经费正在以此为由进入到各类科研机构中,而且看起来会成为国家科技资源配置的重要安排,并持续下去。
“通过基础研究解决卡脖子问题”,这个命题看起来既有道德的制高点又有现实需求的逻辑性,但我觉得依然有几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讨论清楚,否则,中国的基础研究战略还会重蹈成果转化战略的覆辙。
35项中国被“卡脖子”的关键技术
2018年,《科技日报》持续三个月推出系列文章,报道梳理了制约中国工业发展的35项“卡脖子”技术。图片来源:科技日报
一、如何认识基础研究与产业核心技术发展之间的关系?
现在科学界比较多的论述,是把基础研究设定为产业核心技术的必经之途,既是解决现实卡脖子问题的灵药,也是解决未来卡脖子问题的关键。这里面存在夸大基础研究在产业核心技术发展过程中作用的倾向:首先,成果转化路径只是产业核心技术发展的路径之一,并不是唯一的路径。2018年,《科技日报》曾经列出过一个中国卡脖子技术的清单(图一),我们就拿这个清单来分析,可以发现这些核心技术绝大部分是市场化主体在问题导向的路径下,通过渐进式的技术创新实现,并非我们想象的,基于基础研究活动显著拉动。
其次,现实的卡脖子问题并不能靠基础研究提供解决方案,里面更多的是工程技术问题,更关键的地方是我们企业的技术能力距世界顶尖尚有差距,供应链上有缺项,是在市场化创新方面要补课,不可能让体制内的科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基础研究当然要做前瞻性的布局,但如果基础研究与产业的技术能级存在显著差异的情况下,基础研究对产业支撑的效能也会出现问题。
二、如何评价中国基础研究的现状?
正确的国家基础研究计划应该建立在对自身能力科学评估的基础上。基础研究最有价值的是两类工作,一是基于科学家兴趣的自由创新,这类工作的实施者是具有批判精神和敏锐洞察力的科学家;另一类是问题导向的基础研究,这类工作需要对现实世界具有炽烈热情和广泛知识的科学家。对应的这两类人才有可能产生“顶天立地”的成果(重大知识突破和技术突破)。而中国的基础教育缺乏生产这两类人才的机制,中国教育模式盛产的是中间层人才——具备扎实的科学知识基础,具备生产各类科技论文的技术诀窍。继而导致中国基础科研更多产出的是中间层成果,这些成果往往既不回答重大科学问题,也不回答现实的技术问题。这类中间层人才规模巨大,产出的科研成果数量也非常可观,有点像啤酒肚,肉多但不太管用。
近年来,总是有人把基础研究落后的首要问题归咎为投入不够,这是在误导政府。中国基础研究首先要解决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要在教育体制改革方面下功夫,才能培养出适应国家基础研究战略需要的人才队伍,改善基础研究的效能。
基础研究一是要解决“顶天立地”人才的培养问题,二是发掘和合理使用“顶天立地”的人才,并不是只有院士和大牌教授才能搞基础研究,真正具有创造能力的是年轻人。现实的科技资源配置只认头衔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三、中国应该复制美国的基础研究战略吗?
中国基础研究战略的另一个误区是,拿美国的基础研究战略说中国的事,希望有同等规模的机构设置、同等规模的基础研究投入。但是,我们不能复制美国的基础研究战略,除了上文提及人才的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是,美国的基础研究规模与其全球霸权相适应,因而具有收放自如的能力。美国战后基础研究的成果并非总是在本国完成产业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其盟国的创新协同完成产业化,但这些产业化成果一旦形成对美国本土产业的威胁,它总能够通过霸权将其收归囊中。
1980年代,日本的半导体产业借助美国基础研究的成果,迅速实现大规模产业化,动态存储芯片占领全球大半市场,将美国甩在后面。美国人通过其半导体协会散布“日本芯片企业将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言论,游说美国政府启动了对日本半导体产业的制裁,对日本征收100%的反倾销税并逼迫日本签订《日美半导体协定》,短短三十余年,日本半导体产业在全球份额从最高80%(1988年)急剧下滑, 2019年已下滑到个位数。
新近的例子是,法国明星公司阿尔斯通被肢解的著名案例。阿尔斯通在与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竞争中占据上风,美国人干脆动用司法手段,在2013年4月逮捕了阿尔斯通的全球副总裁皮耶鲁齐,最后通用电气用170亿美元收购了阿尔斯通的电力业务。
所以,美国基础研究战略布局是基于其全球霸权的逻辑,我们的基础研究只能是与国家的实际需求和能力匹配,如果照搬美国战略,不是明智的选择。
[作者周路明系国家海外人才离岸创新创业基地(深圳)总裁、深圳市源创力离岸创新中心总裁、深圳市源创力清源投资基金董事长,曾任深圳市科技局副局长、深圳清华研究院副院长、深圳市科协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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