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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杂志|王琪森:木心散忆

2023-11-21 19: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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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王琪森 世纪杂志

木 心 散 忆

王琪森

著名文史学者、作家

木心曾说:“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此话颇有史感文心与哲理禅机。相见相识一个人,是有内容内涵与内在内缘的。浙江桐乡夏春锦、唐芳主编了《众说木心》一书,我写的《风啊,水啊,一顶桥——我所认识的木心》放在了首篇。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上海工业展览馆与木心一起筹办展览一年多,朝夕相处,时光荏苒,转识成智。而今想来,在冥冥之中似乎我与木心是有缘的。

第一次见面

1981年那个白玉兰花开的初春,我到上海工业展览馆西二馆二楼夹层的设计组报到。当时的上海市手工业局租借了整个西二馆筹办规模甚大的上海市工艺美术展销会,使之有“东方艺术之宫”之称。

图 |木心20世纪80年代初在上海

接待我的是位五十开外的中年人,他外表儒雅,中等身材,五官棱角分明,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色小方框时尚眼镜,镜片后透出睿智的目光。但他的牙齿仅剩前门牙两颗,因而说话语速不快。他的穿着也有些与众不同,那时我们还是上身穿外套,下配长裤,他却是上身穿红色T恤,下搭一条米黄色西短,似乎很文艺。

“哦,侬好!我叫孙牧心。”他接过介绍信后,热情地伸出手和我相握,并作了自我介绍。想不到就这样,我和当年乌镇茅盾书屋读书的少年郎、而今设计组的负责人孙牧心、日后被称为文学的“鲁宾逊”的木心成了同事。

木心有一句很流行、或可被称为网红的话:“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呢(哪)!”但那时他似乎在酝酿或积淀,还未到大雪纷飞时。这次接触,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工作认真、为人友善、语言诙谐、性格随和的“老孙头”。尽管他曾历经坎坷,多遭磨难,但在他身上并没有阴霾的痕迹和沉郁的气息,显示了一个上海中年男人成熟的风度与气质。百度说他从1977年至1979年还在遭遇软禁,其实在1978年初他就出来工作了。是当时上海手工业局的局长胡铁生顶着压力、冒着风险起用了他,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当时还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打扫厕所,那么他日后的“横空出世”也许会被搁浅的。

由于我前不久曾到过那个尚未开放的乌镇,我跟他介绍了乌镇当时的情况,木心很感兴趣,用依然带有乡音的上海话充满着乡梓之情讲道:“乌镇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出了不少文人。”于是自然说到了茅盾,他用回忆的口吻说:“茅盾家中书房藏有不少中外名著,我那时经常去借的。”但他对茅盾的代表作《子夜》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长篇日记体小说《腐蚀》评价甚好,称赞是达到了小说技法的圆熟。

图 |茅盾故居书房

共同说文论艺

20世纪80年代初是个纯真的年代,我们设计组的人际关系还是很融洽的。所以大家无话不谈。闲暇时,我见老孙头常捧着一本厚厚的《汉英词典》在“啃”,那时他正在为赴美作着准备。我还有些疑惑地对他讲:“介大年纪了,出国打拼吃得消吗?”“唉,过去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总得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笑了笑,语气颇为坚定。当时赴美办手续很麻烦,他就啼笑皆非地跟我说:“我一直单身,还要我提供计划生育证明!”“我记得侬曾讲过年轻时想去巴黎,现在又怎么要去美国了?”实际上我当时也有出国的打算,因此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当时年纪轻,想得浪漫。如今嘛,要现实点了。”他还是直话直说的。那时出国大潮初起,已年届五十又五的老孙头,就毅然地加盟成了首批弄潮儿。

和老孙头相处一年多的时间,印象最深、得益最大,也最值得回忆的是常在午饭后或下班后和他作“吹牛”式聊天。那时我虽是小文青,但似乎也有了一些经历。如当时上海作家协会的唐铁海、左泥在我们局“下生活”,对我们的写作时常给予辅导。后我又借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筹展,相识了诗人芦芒、居有松、陈晏及文学评论家周介人等。1978年底,我参加了上海作家协会办的文学理论班,为我们上课的有钟望阳、蒋孔阳、张骏祥、吴强、茹志鹃等,同学则有毛时安、陈思和、吴亮、程德培、许锦根等。而且我已开始在《文汇报》 《解放日报》《上海文学》上发表散文及评论。

为此,我当时还感到自己是有点“料”的。但和老孙头一交流,他的观念却颠覆了我的不少观念,如讲“五四”后的文学,我们大都是推“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但他却自有选择,认为徐志摩是真正产生诗意的人,戴望舒空灵而擅长抒情,李金发则是个鬼才,有奇思怪想。在谈到外国文学时,他推崇莫泊桑,说他擅长讲好一个故事。他亦喜欢梅里美,说他文字好,干净。当然,福楼拜也不错,工于结构。还如英国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夏洛蒂·勃朗特等,他记忆力很好,能说出书中不少精彩的细节。他说:“莎士比亚有些不可思议,他的剧本我读过几十遍,莎的舞台似乎就是当时整个英国社会的缩影。”对于俄罗斯文学,他很称赞普希金,说他有诗神精神。他亦崇敬老托尔斯泰,对他的殉道精神肃然起敬。现在回想,真是难得乃至有些奢侈,当时他是和我一对一的讲解。五年多后他在纽约开的“世界文学史”讲座,则有一群受众了。木心曾觉得:“没有品性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我感到他的读书犹如狩猎,收获是丰满的。

文学既出,绘画随之

木心偶尔兴趣所致,也会拿起毛笔写写画画,他的字端正稳健,笔画清晰遒劲,结构也颇为严谨,整体上有魏碑的风格。我当时也在写《张黑女》一路的魏碑,他见后说《张黑女》一路太秀气,他说自己喜欢硬气的《张猛龙碑》。他的画我当时见到的则是水墨小品一类,画得很松弛,但很讲究运笔的变化节奏,注重墨韵枯湿浓淡的晕化渲染。我见后对他说:“老孙,你的画很有笔墨气韵,有味道的。”他听后则淡然一笑:“我是弄弄白相,纯粹笔墨游戏。”后来我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绘画其实是很在乎的。这位上海美专、杭州国立艺专的科班生,一生都未放下过画笔丹青。他曾自述:“文学既出,绘画随之。”

历史,有时是惊鸿一瞥,有时是雪泥鸿迹,有时是岁月尘世。直到2006年,已是名闻文坛的昔日孙牧心——今日木心,从大洋彼岸回归到乌镇孙家花园晚情小筑时,我与他当年的那段交往记忆才被全部唤醒。

莫干山邂逅

2019年7月的伏天,女婿女儿邀请我们老两口到莫干山中的枫鹃谷别墅避暑。这里群山逶迤空蒙,翠竹摇曳婆娑,曲溪潺潺流淌。尤其是夏日一阵山雨后,满目清新,空翠染目,纤尘不染,的确是无上清凉之地。

那日我们从竹海蔽日、楼台峥嵘的旭光台下来后,已是傍晚时分。于是我坐在别墅小院内喝茶休息。眉清目秀、很有文艺范的女管理员小黄说:“出别墅后院,即是木心故居,66号别墅。”我当时真是相当地惊奇与惊喜。如今在这远离都市的幽逸静谧的小山谷,我又与他相逢邂逅了,这也许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我想“木”心以一木为之,我“森”字由三木组成,这可能就是木铎之心,素必履往之矣。

图 |木心儿时在孙家花园

我在小黄的引领下,绕过后院,来到了竹林相拥,绿树环抱的木心故居——66号别墅。这是一座依山而筑的苏格兰乡村式别墅。我曾认真地读过木心的散文集系列、诗歌集系列及小说集,知道他对自己这段莫干山的山居生活是相当刻骨铭心而终生怀念的。即使在他走到生命的尽头时,还一往情深地遐思:“很想旧地重游,可是据说那房子已不在了。”

图 |木心在莫干山别墅前留影

我想对于木心,我们既不必过度追捧,也不必回避隔阂。他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曾留下独白:“不用考虑把我放到什么历史位置上,没有位置只留痕迹。我无所师从,也无后继者,从不标榜——一座崭新的废墟。”

原标题:《《世纪》杂志|王琪森:木心散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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