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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之光》:“打开”朦胧诗的另一种方式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利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张律执导的电影《白塔之光》中,辛柏青饰演的谷文通原是一位诗人,只是因为工作、天赋等种种原因,诗歌从他的生活中逐渐退去,但又没有彻底消失,于是有了影片中谷文通与女儿一起诵读食指诗歌的片段。
导演张律在访谈中提到,这首诗出自诗人北岛选编的。“北岛的厉害之处在于,他选编的眼光并不是着眼于一个孩子的当下,而是把孩子长大后会遇到的各种困境,通过这些诗先就告诉孩子们了。”张律说,“我在电影中引用了两首诗,除了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还有北岛自己的一首诗《一束》。”
诗人北岛在“给孩子系列”活动现场朗诵自己20多岁时写作的诗歌《一束》,2013年11月11日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束》都属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朦胧诗”谱系。诗评人钟文在《光与岸》中,曾记述与诗人北岛、顾城的相识,更带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1980年秋,在北京郊区定福庄,由《诗刊》副主编邵燕祥主持全国诗歌讨论会,那是公开争论“朦胧诗”的序幕。
1981年冬,钟文(右二)赴京开会染病住院,北岛、杨炼、牛波、顾城、唐晓渡等人来医院探视
1949年后中国的诗人看起来有大大的一批,其实只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我”。因为当时的理论指导写文学要有“大我”,不要有“小我”。每个诗人要用“我们共同的”调子和“我们共同的”语言写“一个人”的诗。无论贺敬之、郭小川等人,现在回头看他们的诗歌,都没什么根本区别,没有艺术的个别性和特殊性。文学一旦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特别的个体的“我”,而变成“大我”写的文学,那么其实这样的文学是不存在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有一群年轻人出现,想表达他们自己的审美观、人生价值甚至生命的呐喊。这个群体的出现是不约而同的,没有任何人去刻意组织。他们的(文学)营养来自哪里?一个是来自中国的古典诗歌,一个是来自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派的诗歌,比如卞之琳、穆旦等人的作品;还有一个来源是当时内部出版的一些“灰皮书”,里面有一些外国现当代诗人的作品。除此之外,他们主要依靠的是个人关于生命的觉悟和想法,写出了很多不一样的诗歌,后来文学史上就给了这些诗一个名字,叫作“朦胧诗”。
他们的诗歌当时投稿给《诗刊》时,《诗刊》的很多编辑有一些是喜欢的,有一些则是反感的。而当时社会在思想上相对有一点点的开放。于是,北岛、顾城、舒婷的诗歌陆续被发表。我记得当时顾城已经发表了《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些诗歌发表后引起了轩然大波。理论界有人批评,这些诗歌不但不是“诗歌”,而且还包含了很多负面的、非革命的倾向。但也有一批人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诗歌,是诗歌应有的样子。于是就引发了一场诗歌论战。
最大的一次论战在1980年。
当时的《诗刊》是由邵燕祥这样的开明人士在主持,所以,他们决定召来中国当时的诗评家们在北京开一次辩论会。这就是1980年的定福庄“诗歌理论座谈会”的背景。
四川被分配赴会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星星》诗刊的副主编,一位是我。当时我不认识到场的任何人,我只是读过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的宏论,非常敬佩他的高瞻远瞩和对年轻人的热情关爱。
我到了现场发现,反对朦胧诗的这一派人居多,有丁某、宋某、闻某等。这些人都是诗坛的大人物,好几个是延安鲁艺的毕业生。在会场上他们对谢冕发起围攻式的辩论,我只是出于我的艺术见解和艺术立场,非常自然就站在谢冕的这一方。大多与会者是骑墙的,多听少说。对垒的双方大致是四人对四人。
我方的四人是谢冕、孙绍振、吴思敬和我。他方的四人是丁某等人。谢冕一开始因为被围攻有些疲惫,现在就抱肘督战了。孙绍振驰骋诗坛已久,才华横溢,他多以嬉笑怒骂来对付。对阵辩论最激烈者是吴思敬和我。吴思敬是有备而来,口袋里装了一摞卡片,时不时会从中抽出一张来,或是马克思怎么说,或是恩格斯怎么说,用此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时的辩论范围从哲学到诗歌无所不包。辩论常常到了争吵的地步。对方的阵营以丁某为主力,该老先生是个激情派,他发言五分钟以后必定声音提高八度,所以一过下午,他的嗓音就沙哑了。到了傍晚,我和吴思敬的嗓音也随之沙哑了。面对这几天的火爆辩论,《诗刊》与《文艺报》的人只是在旁边记录,不发表任何意见。气氛冷峻但不肃杀,我们才敢放胆发言。
这场争论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是偶然地结识了谢冕、孙绍振、吴思敬这样的终生朋友。套句俗话,这种友谊是战壕中的友谊,当时是“同识朦胧”为同志。定福庄争论的最后结果是《诗刊》发表了一篇《一场热烈而冷静的交锋》作为总结。这个总结不偏不倚。但是这场争论以后,全国虽然还有反对朦胧诗的文章发表,但总体而言已经气势颓败了,大批年轻诗人可以在更自由的气氛中写诗了。
因为我在定福庄“诗歌理论座谈会”上的表现,场外以北岛为首的朦胧派诗人得到了消息,请人来找我,要求我和他们在北京见面。当时有北岛、顾城、杨炼等人在,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大家一见如故,相见甚欢,最后都结为好友。以诗歌为媒介而凝结起诗的友谊和生活的友谊,只能是那个时代的事。
诗人北岛在“给孩子系列”活动的现场,2013年11月11日
一年后,北岛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一伙人包括顾城、杨炼等要来成都,我答应在四川接待他们,并把四川的诗人介绍给他们。
这个时候被称为朦胧诗的诗人大有无冕之王的气势。这些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一帮文友、诗友从四面八方赶来,与他们簇拥会合,大家都像熟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交谈欢聚。他们会面主要不是喝酒、吃饭,而是像开朗诵会一样地朗读。每人都要当众朗读自己的力作,朗读完毕,听者可以七嘴八舌做出评论,臧否而不损友谊,这是当时的风气。当然,诗人的吃喝住行都会由当地的诗人去解决。
这次北岛的成都之行,让我对他有了诗歌文本以外更深的认识。北岛给我的整体印象不是一个很灵活、善于交际的人,更没有北方人那种伶牙俐齿、能说善辩的激情。顾城曾经在背后告诉我:“我们都叫他(指北岛)是‘老木头’。”我问他:“为什么叫‘老木头’?”顾城说:“他不擅长表达说话,比如他写了那么多诗,但我向他求教,他常常讲不出所以然来。”我又问顾城:“和谁的交流让你收获颇多呢?”他说:“比如江河,我能够在江河那里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诗歌创作的经验和妙论。比如他对诗歌是什么有一句妙言:诗歌是那些翻译也翻译不过去的剩下的东西。”我诘问:“我看你和北岛走得很近,关系又非常好?”顾城说:“他就是‘老木头’,虽然不善言辞,但是他对人永远充满了善心,所以我愿意跟他,有一个这样的大哥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放心。”
在四川的十来天里,顾城永远像北岛的马仔(广东人的说法),北岛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杨炼就像一条鱼一样,一放手,他就如鱼得水般地游到一切他熟悉和不熟悉的海洋中去,永远找不到他的踪影。
本文为节选,整理自《光与岸》中收录的文章《顾城之死》《老木头和他的诗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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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 著 / 孙晓娅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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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文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成都大学、深圳大学任教。1980年参加定福庄“诗歌理论座谈会”,与谢冕、孙绍振、吴思敬一同为朦胧诗辩护,并与北岛、顾城、杨炼等结为好友。1990年后赴法国经商,回国后重拾笔墨,摘下商人面具,转换成诗歌评论家。本书即作者退去“商人”身份,转换成诗歌评家后所写文章结集,以及他与上世纪80年代、与中国诗歌圈、与中国当代诗人的多重关系和联结。全书分为四个部分:诗人琐忆、文本品鉴、诗意随笔、诗学探索。
目录
诗人琐忆
❖ 老木头和他的诗观
❖ 顾城之死
❖ 翟永明印象
文本品鉴
❖ 北岛的文本意义
❖ 对而不比
诗艺随笔
❖ 智慧性的,还是技艺性的?
❖ 白话如何酿成诗
❖ 谁可以作天籁之声
❖ 我是我,我不是我
诗学探索
❖ 诗歌怎样反诗歌
❖ 非逻辑的逻辑
❖ 比爱更爱的爱
❖ 动物性比人性更人性
❖ 恐惧之下的人性
❖ 至高的恶归属于至高的善
❖ 人性对神性的渴望
❖ 海德格尔的诗歌观
原标题:《《白塔之光》:“打开”朦胧诗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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