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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烨园:一个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2023-11-14 14: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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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与某日

作者:刘烨园 著 冯秋子 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0

《一生与某日》是当代散文重要开拓者、著名散文家刘烨园的一部散文力作,思想深邃、文笔冷峻、文风严谨、立意高远,兼具精神价值和艺术探索精神。刘烨园作为中国当代散文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久负盛名,系新散文引领性作家。他个性独特,极具创造性,艺术品位高远,创作格局卓越,自觉地促成了多次关于作家文学格局、思想观念和写作态度的讨论与创作实践。其散文创作具有很强的探索意识,常触发散文界深入阅读和思考,影响广泛而深远,深受众多青年读者喜爱。

——纯粹君

一生与某日——精神收藏(外一篇)

文/刘烨园

(许多岁月过去以后)瓦莱斯伸着懒腰,从河边上来。巴黎第三阶层的圆领衬衫,跟着手臂的自然甩动而平静。走到乔的头边,他蹲下问:“这是行为艺术吗?”

太阳照在上古流来的河上。河床已经很瘦。同样怀旧的只有草,从岸边漫向山巅。乔身旁的一丛格外特别,叶片互生,宽长直立,像瓦莱斯脖上的红色三角巾。

它在轻风的惬意里纹丝不动。

瓦莱斯顺手掐断一根。草的影子,手的影子,汗毛的影子,在乔的鼻翼画着八卦晃动。

瓦莱斯撩拨乔:“睡着了?”

乔听见河水的声音更近。草汁里流着秋天的药香。欲望送给高墙了。他穿一条裤衩,被托在草皮上,四仰八叉。重新长大吧。重新那样。听听山歌。吃年糕。天仍旧蓝得没有感慨。跑哇,跑哇……这草可以吃。法兰西不知道。他们的起义者喝葡萄酒。它可以吃。涩的,苦的,越嚼越清凉。《粤西丛载》记的“不死草”,清朝的名字。报上曾为它到底是何状争论不休。前人没留下“草谱”,它到底是什么,后人相见不相识啦。

时间又想赢。妈的。

乔发现眼皮的热光突然消失。巴士底的汗味。一八七一年,瓦莱斯在激愤的市政厅。现在他把粗布帽扣向乔的额头,又向钓竿走去。

塞莱斯廷预言,塞莱斯廷预言……他听见汉语的河在嘀咕。

草坡上又留下那个“大”字。纹丝不动。千万年前的仓颉,千万年后的乔。

一人为大。

草地蒸湿了乔的背。骨骼有什么在游弋,很舒服。还有脚。许多年不赤脚跑啦。从前没顾虑也就不扎脚。铁轨的枕木好烫。雨后的路踩上去像天使。野棠棣的花小而白。竹筒饭比粽子香。喜欢闻汽油味据说是得了贫血。土生土长的虫子,来吧。伤口还是痒。四十年一回。记忆。河还在。最后的河了,河边灌木里,从前有蛇蜕……

归宿。乔欣慰山里还算寂静。

嗯。够老的。行为艺术。也过时了。

最后的河里一条鱼终于上钩。瓦莱斯叫得强壮。乔惊跃而起。半天了,它终于来了。鱼。

极小。小鱼——乔看见外婆在从前的小摊讨价还价。街太窄。蓑衣的水一绺绺滴进箩里。“寸鱼干”,一毛二一斤,小贩不还价。

故乡的草屋在昨夜的梦里发了大水。

小鱼在阳光里活蹦乱跳,喊得掉了鳞。瘦掌拢成的“船舱”伸进水里——乔让最后的鱼游走了。

刘烨园《一生与某日》封面平面图

狱友“疤拉眼”算命说:指缝漏财。乔漏财的手在水里送别。空空的,清晰晶亮的掌纹,铁铐的死痕,在水波下模糊起来。今天是我的。不用担心谁被狱卒押走就不会回来。乔想。

乔想他不该是从铁窗那儿回来的一个。

回来的这一个和朋友并排坐在栾树下,情愿和山影、河水一起守候寂静。

“晚上广场有激光焰火。”

朋友还是这样说了。

这一个躺向树根,枕起双手,努力习惯着自由的阳光。

“你们胜利了。怎么这么艰难。多少人没有看到今天。”

胜利了。就不是我们的了。这一个说。

“为什么?”

行了。《起义者》瓦莱斯。法语追不上汉语思维。休想追上。像有人游行在古驿道上,欢呼,举小旗,很容易。只是沉重的一页不一定掀得过去。后人有后人的牺牲。

乔想。英雄只在成为英雄之前。

什么时候不想参加胜利庆典的?朋友又问。

说些别的吧。这一个回答。

焰火还是可以看看的。你去看吧。这一个又说。

你呢?

法兰西也这样提问?

河岸索性寂静了。水波也不再耀眼,却更清澈。

浮标还是没有动静。四十年后的鱼正在富贵,蚜虫钓不上来了。乔算出上一次钓鱼是十四岁。那时随便哪儿,一钓一篓。蚜虫也好挖。鱼竿鱼钩不用讲究,自己就能做。不过四十年呢。“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这样渴望的诗人也消失很久了。

“蛇蜕可以治中耳炎。一条中等大小的,加一只活蜘蛛,冰片一枚,研成粉,洗洗耳内脓液,吹入药粉,一日一次,六次根治。告诉我这个方子的老人,边说边敲火石吸烟。我们那时敲石取火。”乔说。

“我们还可以去蒂巴萨,那里的海像神祇说着话儿。阳光和苦艾的芳香涨满你的欲望,舍努阿山葱郁得尽是爱情。还有波让西·卢瓦河。”夏尔多纳说,“‘河边细长的白沙滩宛如什么人的签名’。‘多样化,这就是法兰西’。”

“钓鱼吧。我只有这里。”

“为什么你们总在秋天胜利?秋天理性?”

你也可以说春天冲动,所以起义。乔抱紧肩哆嗦着。夜里会很冷。但这样山们会信任我。信任我和它们一样,来去无牵挂。

乔不知瓦莱斯什么时候走的。好像很久了,远处传来一句“我把——外衣——留在——帐篷……”瓦莱斯挥着三角巾在山岗上喊着,河边没有回音。

(许多岁月又过去以前)草坡终于翻了盖。翻了盖的草坡这一次绝了“不死草”。当时挖出的颈骨、脊椎骨、肱骨、趾骨、尾骨、肢骨化石,每斤售价七千元。用嘴舔舔,黏滋滋的。捣碎后,止血去脓,消食化瘀有奇效。据专家推测,河边至少在九千至八万年前,群栖着罕见的鸟脚类恐龙。

山还在。山们记得栾树的祖先和自由自在的恐龙。来过这儿的人已经太多,它们也许不记得某日在夜雨里游得尽兴的乔了。

刘烨园《一生与某日》书籍展示

遥想一位老人和书

文/刘烨园

年轻人这时看见年轮里活着一行行颤抖而深沉的手稿。在它的流动中,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再是终将被湮没的孱弱书生。东方人白发苍苍、宽厚坚韧的面容飘忽在霍布斯、洛克、卢梭、雨果的身影之中。卢森堡公园的落叶轻拂着这些先哲雕像的肩头,拉雪兹神甫公墓那堵“巴黎公社社员墙”下凝聚着情思与鲜花……老人年轻时去巴黎留学,可曾在那儿流连良久,独自思索?他的一生沉默过许多日子,做过许多似乎可以理解的错事,但从那儿得到的领悟,使他成为中国式的反抗者、思想者。他终于留下了自己的、又绝非仅仅属于一个民族的最后的书。他相信这本厚厚的《随想录》是人的灾难里没有过时的警钟。只要有人听懂了,这片繁衍了千万年的土地就将属于真实的人类而不是人为的太阳。

二十世纪最后的年代,精神的脊梁用生命和献身的实践铸就着书的真谛。

在风雨之路上用皮肉感受哲学的年轻人毫不奇怪真正的书都会幻复成手稿。因为手稿是有生命的。它诞生的血腥,无限的启示,连同老人一生的痛苦、沉重、真诚、自信和良知都在手体的汹涌里发芽、生长,结实在后来者青春的深远里。砖筑的“巴黎公社社员墙”伫立在塞纳河畔已经许多年,是斗争也是苦难的倾诉。因此时光终将漂淡一八七一年的背景,而使活着的人自我升华随意而深刻的想象。年轻人以自己的方式问着和老人一起经历过的二十世纪的若干岁月,以及它们恶瘤般形成的延续与感觉。这时,比泥浆和砖块更确切、更丰富的人和事在苍穹下的东方之“墙”下清晰地苏醒过来:过去既是人创造的,人就同样能再创造一个新的未来。只要去思考、去做,无论多么艰难曲折,开始了的希望古今中外何曾结束过!一个思考的大地早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头就到来了。

任何岁月都需要这样那样的非宫殿的“公社社员墙”。

时光涌动着。“墙”下没有鲜花。年轻人在龙鳞和人群的上方,默默地叫了一声“巴金”。用自己的声音。

刘烨园《一生与某日》书籍设计展开图

老人听见了。远方深邃的苍绿里透着迥异的宁静。窗开着。秋叶掠过沉思的眼睛。他说过他要搁笔了,却依旧注视着沟沟壑壑的过去和走向未来的历程。他在年迈的深夜里没有逃避,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多么幸福、坦然的自慰。推移抹不去忧伤,辛劳思索期望。他一定等待着:即使岁月把自己忘却,即使年轻时郁积的浩卷繁帙落满冷漠的尘埃,活着的人再忙再累也请记住一个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剜出的不无局限的文字——直到真话成为终止非人命运的纪念,成为字里行间只要有人,世世代代就不会死去的血脉的自由与尊严。

江河匆匆。不是一本书就能告别谎言的周而复始的,仅仅记住也会重现苦难。一如还来不及总结的六十年前曾漫步异国他乡,汲取力量重回故土的学子们,多年来屈服倒退的悲哀。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本该元帅、将军、汉子们去抵挡的子弹,却使脑袋长在自己肩上而终不愿跪下的硬骨女子被射穿胸膛(且先割断喉管!);本该更属于千千万万精力昂扬的年轻者的沉重的十字架,却已经被耄耋之年的长者们背负着跋涉了太久、太久……

一个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年轻人在精神的深处回答着一切,也回答着自己。

“一本书,一本有影响力的书,必须是一把能粉碎我们内心冰海的斧头”(法兰兹·卡夫卡)。否则,在成千上万印刷品的洪水里,扔进你那一本又有何用?

没有任何一场洪水不会退去。淤泥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上溯若干年前,文字虚伪、丑恶,大肆泛滥留下的积习,历历在目,鉴人悚愕……

(本文选自《一生与某日》,刘烨园 著 冯秋子 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出版,2023年10月)

一生与某日

作者:刘烨园 著 冯秋子 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0

《一生与某日》是当代散文代表性作家刘烨园的代表著作,其中收录了《未死的神话和一个青年》《一生与某日——精神收藏》《乡村精神》《诗人变奏》等三十余篇文章。本书主要为新时代散文开拓者刘烨园的艺术散文随笔作品,是他对文学艺术立足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思考,强调作家诚实、朴素和不拘一格的投身观察、发现、思考、提炼,进而写出的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和表达。作品体现出作者阅读和思考的自觉性、思想的开阔性,以及质朴而严谨的作风。《一生与某日》不失为一部当代文学创作中具有精神价值和艺术探索性的扎实作品。

冯秋子,出生于内蒙古。作家,编辑,艺术家。出版《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冻土的家园》等数十种散文集,获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三毛散文奖等;散文作品获《人民文学》年度奖、老舍散文奖、在场主义新锐散文奖、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先后三次入选全国十佳优秀散文排行榜。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首届优秀编辑奖。多次参加国际艺术节、舞蹈节、戏剧节,与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创作演出的《身体报告》,获第25届(2004年)苏黎士ZKB国际戏剧节大奖。多次参加国内美术作品展。

刘烨园,中国当代著名散文家。山东滕州人,1954 年生于广西柳州。曾做知青插队务农,后做过工人、中学教师、记者、编辑。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原副会长。著有散文随笔集《忆简》《途中的根》《领地》《在苍凉》《中年的地址》《精神收藏》等,以及数百万字小说、诗歌等作品。获上海《萌芽》文学奖、鸭绿江全国散文奖等。2019 年6 月30 日因病去世。

原标题:《刘烨园:一个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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