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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绘画与原创画师:关于未来,我们依然在求解 |特稿
最初,AI绘画技术使人预感到难以言状,同时也将难以消解的冲击。经历几年的演进,这样的担忧终于逐步具象。从建模、商业插画再到建筑艺术,我们眼看着人工智能一步步“入侵”,在艺术领域留下足迹。“我可以说整个艺术类的,” 画师毛艺儒说,“(包括)我们能想到的各种领域,像工业领域、环境领域这一些都已经被AI波及到了。”
人工智能早不再是新鲜的话题,我们默认它持续扩张着,在人类生活的各方面生根发芽。未来究竟会是AI操纵的系统,还是人文不死的社会,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毛艺儒觉得,无论如何,人始终是意义的所在:“人性和创意性这一点,我觉得在AI以后的发展过程中,它还是替代不了。”
被围困的画师
本科为商业插画专业的毛艺儒,目前正在攻读当代艺术专业的硕士学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的半年里,毛艺儒以AI绘画为科研时期的课题,对人工智能技术入侵对当代艺术以及社会的影响作了探讨。课业之外,她也是兼职画师,常在平台上接单画商稿。
毛艺儒运用AI工具生成的商用海报
目所能及处,毛艺儒感受到愈来愈多的无力。“AI已经在破坏了,商业插画这一(以)商业为基础的艺术体系,” 她在自己的一篇小红书里写道,“插画艺术已经廉价化,我不懂一堆外行盯着血淋淋的插画师被裁员以及降工资的数据下还在这里讲这是辅助,你可以临摹AI来让自己技术进步这句话完全就是讽刺。”
AI绘画的迭代速度是惊人的。在闯入大众视野的短短几年间,AI绘画技术便揉碎“六根手指头”的笑谈。2022年8月,凭借一幅《太空歌剧院》,AI一跃斩获美国科罗拉多州艺术博览会数字艺术组别冠军,成为与人类分庭抗礼的“画家”。如今,人工智能已经能以互联网数据为基础进行深度学习和专项训练,再独立生成无需底图的绘画作品,仿佛它已经能同人类一般思考、理解与实践,已拥有同人类一般学习的能力。
《太空歌剧院》
这样一项类人工、且在成本和效率上似乎远优于人类画师的技术,很快受到资本青睐,被热情地拥入市场。这使得本就拥挤的赛道中,艺术进一步廉价,画师进一步“贬值”。
“他们的薪水变得很低,” 毛艺儒语气沉缓,“最开始的时候,像原画师他们的底薪起码也是一个月1万左右。我很多在大厂里工作的朋友,他们的底薪现在只剩下5000。因为就算不用他们了,一下(把)他们裁掉了,AI也可以很快就生成这个大厂所需要的作品。”
画师能做的变少了。他们不再需要起稿、勾线、铺色,唯一要做的是修正AI的作品,使程序运作的产物符合人文社会与人类机理的范式。在这样的设计、创作过程中,人的分量被削弱。“你的价值,你作为一名为插画师或者是设计师的价值,在这个公司里面就会变得很低。”
“
对美的“物”读
不仅仅是执笔作画者,连看画的我们,也在一步步地被裹挟入这场无形无声的风暴。
周六一整天,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陈浩都待在书画教室里授课。课上,他教学生们画写意山水,引经据典讲解画里蕴含的技法和意趣。他给学生看折来的柳枝,仔细分析每一片叶的走势,再要学生凭着观察和体悟来作画。
在陈浩看来,那连水带墨沁在宣纸上的每一笔都有独特的道理,每一下笔都是“搜妙创真”的过程。眼察万象,心观百态,反复思量才有妙景,才使得纸上的浓浓淡淡都真切起来。
“电脑是不带肉身的,而我们是带肉体的,我们的所有思维和程序要依赖于有机物的传导与感受,而它只是基于它无机物的合成,所以本身就不对等。”教室里,陈浩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腕搭在攒满笔墨的毛毡上,又转头看后墙。
墙上是学生新画的竹子和兰花,每一幅都题了诗。
学生们在课上共同完成的作品
“AI代替人类,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可能会把人类给物化。”在陈浩看来,AI与绘画的审美之间是存在鸿沟的。而这种思维体系的鸿沟,会带来对人文的“误读”,对美的误解。
“你看日本很多动漫,它会给你讲故事。鼠小弟那些故事画得那么简单,但它讲那么深刻的故事。那个就很难,它必须要思维得跟上才行,不是靠形象的。”陈浩觉得,这样的“思维”是社会的、历史的,它来源于人的共同记忆与共通情感。“如果AI做那个就很困难,它常会误读不同的文化,它不是文化的一个集成。”
兼职画师小罗同样质疑AI作品的审美。“AI生成的图片质量依然是良莠不齐的,生成图片的流入会给整体的审美做一种降级。”小罗觉得,在国民美育仍有长路要走的前提下,大量使用“没有水准”的照片去做宣传,本身就是对国民审美的一种“毒害”。
而在毛艺儒口中,这种审美的退步,实际是对美的表面化、符号化。“大众对于一些美的事物的接受能力的一些底线变得越来越低,只要色彩够绚丽,样子够漂亮,那你就会觉得就是美的。”
AI绘画将画布背后的空间破坏了,画后面没有历史,也没有记忆和情绪。观者没有寻宝的土壤,目光无法下沉,思维就只阻滞在素材堆砌的纸面上。“它把审美降低,把艺术内核的门槛也降得越来越低。”
在“对抗”中求解
“我之前的反抗,就是我不碰板绘的,” 毛艺儒笑道,“我就是这样子。”
回忆起最初,毛艺儒告诉我们,当AI入侵绘画领域的影响开始具象化,她“整个人冲击很大”,大概半年时间没有再画过板绘。而身边的画师的“反抗”,在毛艺儒看来大概分两类。
有人想办法在创意上精进,因为“足够的创意是目前AI所达不到的”;其他人则选择“完全换个赛道”,转战线下,去画“架上油画”(以油画、水彩或淡彩等标准技术法完成的可携带尺寸的创作或美术绘画作品,区别于壁画、装饰艺术、插图和商业广告设计等绘画),或者专注建筑雕塑等旧媒介材料的艺术创作。
“我一个本科同学,本科是视觉传达专业的。现在硕士读插画了,主要画手绘绘本,” 毛艺儒有些无奈,“就是AI冲击太大了,今年才转变的。”
“我在的这种圈子,大家对这方面(AI)还是比较抵制的。如果有人用的话,可能就会被避雷。”小罗解释道。出于“圈子”的生态,大家对原创性相当看重。相应的,版权意识也会比强调“即时性”的商圈更强。而所谓“避雷”,就是大家统一步调,对圈子里使用AI辅助、涉及侵权问题的画手敬而远之。“这样的话,客源方面,包括一些宣传上面都会有一些影响。”
“对抗”的另一种形式是解构
阿雯是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一名本科学生,谈到AI绘画,她想起一位教授之前给他们布置的习作。“把文本信息换一种方式用图片或者是其他的形式呈现出来,” 阿雯介绍道,“图文转化这种事情都是AI可以做到的。我们现在就是在突破形式。”直面AI,沿着它的路径走一走,或许就能弄懂一些新的东西,在解构中构建不同于程序思维的更优解。
阿雯向我们介绍了当时她用AI来生成绘本的一幕。在喂给AI一些画好的分幕后,她输入“绘本一幕、小孩卧在病入膏肓的父亲面前、民国连环画画风”的关键词组。“我脑海里想的就是生动又朴素的黑白淡彩连环画嘛,那种老画家手迹的感觉,” 阿雯回忆道,“但它生成的还是偏游戏原画的那种。”
阿雯用AI生成的绘本一幕
后来,毛艺儒在学校修了一门相关的课程,课后与鲁姆教授讨论了有关AI绘画的想法。在教授的建议下,她开始了解赛博格,并进一步学习当代艺术家的风格,研究并讲述AI绘画以及人类的反抗。“我觉得作为一个AI产品,它被用来当做课题来写论文还是蛮好的,因为现在还是一个很新的东西。”
毛艺儒根据AI灵感创作的作品
如今,毛艺儒在看到地铁里或其他公共场合的AI绘画作品时,心里仍会起涟漪。“很抵触很难受,但一点办法没有。”她知道,AI在效率与成本上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AI绘画的蓬勃发展正是商业视角下的利弊权衡之举。“你看可口可乐的一个广告,它就是用AI生成的,它是可口可乐结合名画而生成的,那个广告做的非常的好。”
好像对抗是无奈的,接受是被动的,但毛艺儒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接纳”。就像陈浩老师所说,我们总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而它应该是多元的”。
“
角色与意义
“我认为还是需要去开放、去拥抱AI的,因为AI目前也撼动不了人的艺术。”在回望与思考中,毛艺儒发现AI能够冲击的领域和深度有限。
即使在商业插画这样一个“重灾区”,她也认为所谓的顺应和接受并不意味着人的被替代,“他们可能就需要调整自己去迎合、去接受AI,并且尽量让它成为你的辅助工具,而不是变成把你饭碗抢走的那一个。”
之所以讲人的艺术不可撼动,毛艺儒觉得原因在于其承载着“意义”。这份意义AI创造不来,也没有人能说出AI的画究竟有什么意义。“比如当代画家基佛,他可能也只是(把)铅水灌在画上,最后变成了一张综合材料。但是他可以跟你讲出他为什么要创作作品,他创作作品的灵感是什么,以及他的创作过程。这些东西都是AI所替代不了的。”
基佛的作品
阿雯同样认为,人的创作是作品不可缺少的灵魂。创作过程中所有的思考和酝酿,最终都呈现为人文意义上的交流,构建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它(AI)毕竟只是一个工具,不能代表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联系,” 她语气肯定,“我的朋友拿AI画一个画,和我给他画的画就是不一样。”
陈浩对于AI能够在“某些写实类的东西”上达到“高妙程度”感到欣慰。但恰恰在个性化的写意绘画上,陈浩觉得“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笔触、一个人的风格,所以没办法模拟那么多”。人信手画下的简笔画,在AI看来却是极复杂的。因为机械循规蹈矩,艺术则“没法按那个规则来”。 陈浩很坚定地认以为,“人类的各种感官都是非常厉害的东西,实际上是绝对超越机器的。”
然而偏偏是这样以算法建立思维的AI,却出人意料地走向没有边界与法则的艺术世界。“它替人类做这种审美上面的工作,人类去为它做一些重复性的输入再输入,” 小罗稍作停顿,又复慢慢言,“我觉得是本末倒置的”。
人在创造作过程中收获意义,又也在发明中将创造与审美托付出去。或许我们还要花上一些时间来划分这个时代,一半用来烘焙面包,另一半留来种水仙花。
(文中小罗,阿雯均为化名)
采访:陈虹颖 黄仲贤 许凝佳 李佳静 沈逸尘 邓南孜
文字:邓南孜 张轩 欧阳远
原标题:《AI绘画与原创画师:关于未来,我们依然在求解 |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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