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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晋诞辰百年丨他是尖锐的,同时也是有节制的
“时代有谢晋,谢晋无时代”,固然今天在大银幕上,今天的年轻人们鲜少有机会看到谢晋的电影,但经典的老电影以其他的形式依然活跃于互联网和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中。
谢晋
《高山下的花环》是近年来被解说类视频自媒体二创数量相当多的一部作品,这些视频的标题,常常打着“中国最好的战争片”之类的标签。长长短短的视频中,能看到今天的观众从不同人物的视角重新进入遥远的中越边境战场和那段岁月。豆瓣上,这部电影的评分高达9.5,是谢晋所有作品中评分最高的一部。
《高山下的花环》海报
电影中,谢晋用他独到的眼光和技法,在军事战争残酷粗犷的格调之中,加入细致入微的深情,透过弥漫的硝烟,展示人的心灵,火药味糅合着人情味。梁三喜牺牲热血浸染的欠账单、赵蒙生临阵脱逃的“小九九”、靳开来评不上“天理不容”的三等功、雷军长战场上被开后门的火和下战场失去爱子的痛、小北京开不出“批林批孔”的哑弹……谢晋正视大时代开天辟地而来,其中也孕育需要劈斩的荆棘,在他视角里的家国情怀不是空中楼阁,牺牲不必是壮怀激烈,奉献也不必那么崇高,战场上各式各样的人织就成一个网络,谢晋将战争片的拍摄与表达带上一个新的高度,大胆又不失分寸。
在拍摄技术上,这部电影作为我国第一部多机位拍摄的影片,场面精良震撼,不论是真实出镜的武器装备(62坦克,170,56等),还是战术动作细节(单手换弹夹,三三式等),还是主创们逐格分析国外参考片的“严谨治学”,都让当时的观众感受到全新的视听震撼。
上世纪80年代,《高山下的花环》小说风靡全国,话剧舞台版本高达二十多个,电影改编是各个制片厂争抢的香饽饽。上影厂与原著作者李存葆谈改编授权时,手里捏着一张李存葆难以拒绝的王牌,就是“谢晋执导”。
从1982到1984年,整整三年间,从小说改编到实地勘景,从物色演员到体验生活,从艰苦拍摄到完成后期,时任该片副导演的上影女导演武珍年将自己跟随谢晋拍摄《高山下的花环》的拍片笔记,连同自己之后的回忆感悟整理出版,书名化用自谢导喜爱的诗人陆游的诗句《征尘杂酒痕》。
在书中,武珍年写道,自己当年如“范进中举”一般被谢晋选中,成了“文革”后他的第四任副导演。为了筹拍这部电影,她曾只身奔赴前线选景、与部队一起深入真实战场,甚至做好了“为电影牺牲生命”的思想准备;她奔走全国“踏破铁鞋”寻找谢导心目中合适的演员,并带着演员在一次次地下生活和小品排练中,看着每个人脱胎换骨;她把自己“变得比男人还男人”,在片场几乎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也有过在片场因为一时的懈怠与私心“贻误战机”的血泪教训;从前期的文本改编,到中期拍摄与谢导谈论悲剧美学的形而上哲思,再到后期电影上映面对诸多政治气候变化,武珍年作为离谢晋创作最近的人,经历了这部电影全程创作,并在之后继续与谢晋合作了《最后的贵族》《大上海屋檐下》等影视作品。
谢导诞辰百年之际,澎湃新闻记者与上影退休导演武珍年,重新谈论起这部“战争神片”的创作,谢晋独到的工作方法、艺术理念,以及他的野心和失落。
武珍年在谢晋雕塑前留影。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图
【对话】
拍《高山下的花环》,对标的是《现代启示录》
澎湃新闻:在您书中提到,在拍摄《高山下的花环》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也拍过一些影片,为什么还要主动请缨去做谢导的助手呢?
武珍年:我其实稀里糊涂上了电影专科学校,又稀里糊涂进了上影,一直到给谢导拍片之前,我都不知道电影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谢导从带着我做剧本,到找演员,带演员排练小品下生活,到每天拍摄服化道地过一遍……正是这样跟着谢导事无巨细地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我才明白导演是什么。之后也是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之下,我才有底气独立去拍摄像《假女真情》这样获奖的影片。
澎湃新闻:我们国家之前经过很长时间的战争,也拍了很多相关类型的片子,留下很多“红色经典”,但《高山下的花环》的气质似乎有所不同,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武珍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经典,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国门已经打开了。那个时候谢导带我们看了很多参考片,大多数都是苏联的、美国的比较现代化的战争片。看得最多的美国著名导演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它其中表现出的战争中的人性,是我们要学习的,谢导那时候已经有了那个意识,他要拍现代的、国际化的、能留得下来的东西。
同时,通过我们反复观看、反复琢磨,大家一起坐在那“拉片子”,逐个镜头分析,发现他们拍摄有个“天大的秘密”——多机位拍摄和镜头的组接能把一架飞机拍出十几架飞机的架势和气派来。当时看出来的时候那个兴奋啊!谢导自己也恍然大悟,说“原来多机拍摄有这么大的魔力!”结果后来厂里也给了我们“优惠待遇”,我们成了中国第一部多机位拍摄的电影。
澎湃新闻:一上手就是多机位大制作,拍得“爽”吗?
武珍年:那真是“爽死了”!我跟你说实话,也真痛苦死了。那时候影片是用进口胶片拍摄的,可贵了。当时的“耗片比”通常是1:3.5,谢晋是大导演特殊一点,《高山下的花环》被批的耗片比是1:5。但是这个“5”是所有机器加起来总共的耗比,我们用的最多的时候是7台机器一起拍,三五台一起拍的时候也很多,这就意味着每台机器平均下来的数字更少了。所以拍的时候,也不是几台机器能同时开的。我那时候天天在做算术题,要根据导演的分镜,想好这场戏拍的时候有的机器先开,有的后开,所以机器得轮流开,好多镜头我们只能一条过,不允许有失误。记得潘虹有一次跟我讲,我们中国的演员太了不起了,我们在这样低的耗片比的情况下,还要到国际上去拼一拼最佳男演员、女演员奖项,要让我们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表演得松弛、准确而且一步到位,真是难得不得了。
澎湃新闻:其实作为一部“战争片”,谢导在很多处理上也是反类型的,比如梁三喜、靳开来这些人物在战场上的牺牲,很自然又突然地发生了,和以往我们国家拍战争片对英雄牺牲的处理截然不同。这类戏谢导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武珍年:你真的到前线去采访战争,所有的死都是非常突然的。在前期走访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战士们,你们的战友牺牲时的情景,他们都默然、无语。谢晋导演对此也感同身受,也深深地感染到我。英雄牺牲的悲壮,谢导处理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在战场上直接煽情,而是把渲染放在了他们牺牲之后——他们的家人做出的反应,比如梁大娘拿着欠账单反复地说“咱得还,咱活着的人得还!”正当我们大家都觉得这将是影片最具有催泪的震撼力量而为之动容并感到影片结束时,谢导却悄然地把影片延宕到一种“余音绕梁”的境地。他让银幕上出现了山峦重叠的峡谷中一辆吉普车正远去,上面坐着怀抱着奶娃娃的梁大娘和玉秀,她们平静如水。同时他又让银幕上赫然出现矗立在山顶的雷军长行军礼的特写镜头,动作肃然缓慢。更让人称奇的是与画面相伴的却是一个似乎从远山深处飘来的单声部的军号声……想象一下,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魅力的影片结尾啊!到这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谢导那种把“战争片”提升到具有更高纬度,也更具有精神象征意义的深邃心思了!这样的艺术手法真是令我永难忘怀!当今的年轻观众能享受到其中的艺术魅力,也真是一种福气!
《高山下的花环》剧照
澎湃新闻:您知道三十多年后,今天网络上很多人把它评价为“最好的国产战争片”吗?
武珍年:是吗?如果真有这样的评价,我为谢导感到骄傲。说实在话,很长一段时间,包括参加者我本人都以为这是一部“战争片”,我们也是按照战争片的方式和规模来拍摄的。但越到后面,甚至到今天,我才明白谢导并不是真的要拍战争片,战争只是一个包装,在这场局部战争里头,梁三喜、靳开来,两个战士双双做出了牺牲,唐国强所扮演的高干子女临阵脱逃,这些内容,没有战争就没有这个故事。
但是谢导在里头所埋的内容,那个真正的内核,随着时间的推移,依然是他的家国情怀,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位卑未感忘忧国”。一个底层的老百姓,家里欠着账单,一旦祖国需要他的时候,所有的牺牲都在所不惜。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百姓作为脊梁骨,这个国家能不富强吗?这种家国情怀也是谢晋电影一以贯之的。
1984年12月22日,谢晋(右三)和副导演武珍年(右一)、编剧李存葆(右二)在《高山下的花环》拍摄现场。
他有一双“透视眼”和“魔术手”
澎湃新闻:《高山下的花环》每个演员都很出彩,而且好像每个演员都是和本人有很大反差的,当时是怎么组起这样的阵容的?
武珍年:选演员这部分,我是一辈子受益的。出发前,谢晋导演口述了他的一份角色“总谱”,每个角色都会在五线谱上找得到相对应的一个音符。
梁三喜是吃地瓜干长大的,要土,但他的眼睛十分重要,要深沉、含情;靳开来是个矮墩子,能与斯琴高娃配合,那种幽默感自然就出来了;赵蒙生外表斯文,内心要有丑的东西;段雨国要丑,但臭美; “小北京”—双智慧的眼睛,吸引人;梁大娘慈祥,脸上有“刀刻的皱纹”;雷军长不是那种魁梧身躯、洪亮嗓音的模子,是充满了感情的凡人……每个演员都是寥寥几句,但其中有很多学问可寻。
于是,我按着谢导的“总谱”去找,而结果呢?是形象上谢导都挺满意,但内在上,我有点“看走眼”。梁三喜是戏里的悲剧人物,但其实这个人特别幽默,也很活泛,他模仿列宁,模仿斯大林、模仿江泽民,惟妙惟肖,大家经常被他逗得不行,谢导会因为他在说笑生气,不准他笑,后来拍完了谢导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压抑了你内心放荡不羁的东西,你是个很好的喜剧演员,希望你以后能找到很好的机会去演喜剧。虽然后来他也没遇到这样的机会。
靳开来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其实内心是个非常细腻的人,甚至有点“软蛋”,他很细致地记下各种要求,但这种细致,反而让他一开始在排练小品的时候,过于追求表面,显得很“油”,完全不对了。谢导有一次排练的时候用过很火爆的语言和有力的动作去给他展示靳开来的核心,跟他说“我们生活中有多少靳开来,你何伟是在为全国千千万万靳开来式的人物讲话!”这个话当时把在场所有的人都煽起来了。
唐国强是主动写信给谢导,那时候他盛名之下也有苦衷,他希望谢导能让他演赵蒙生,改变他“奶油小生”的处境。谢导让我给他带去一封信,写着 “背水一战,哀兵必胜”。唐国强凭借这部戏完成了他的转型,谢导那时候看到他憋着的一口气,就是赵蒙生蒙受耻辱后的那一口气。
结果拍完我发现,我是“看走眼”了,谢导并没看走眼,他完全明白演员内心的所长所短,并用各种方式帮助他们扬长避短,甚至连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部分,他都能看到并挖掘出来。
《高山下的花环》剧照
澎湃新闻:谢导对于电影明星的发掘和“调教”是成果斐然的,作为帮他去选角色的副导演,对于他这方面的才能和方法有怎样的体悟?
武珍年:我的体悟太深了。导演是“十项全能”,谢导也是各项才华都集大成的大家。但他在对演员的这部分直觉上是极其出类拔萃的。表演的训练和处理都是他强项中的强项,他不仅能特别敏感地发现和捕捉到演员的特点,同时也有许多“窍门”,经他之手调教和控制的演员无一不在今后的影坛占有一席之地,有的还由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他真的是有一双“透视眼”和“魔术手”。
我在《征尘杂酒痕》的书里,曾经总结了一套比喻:
第一种,是成熟的表演艺术家,叫作“演员自己搭桥、自己过河”,代表人物比如像电影《秋瑾》里的于是之老师。扮演一个配角,戏并不多,但仅有的一点戏演得令人叫绝。谢导的导演任务,似乎就是对知己的欣赏和赞誉。
第二种,是有经验的演员,可以叫“谢导搭桥、演员自己过河”,像潘虹那样。电影《最后的贵族》中,潘虹对扮演一个国民党时代的外交官的女儿并不是有十分的把握的,谢导的点拨,相当于交给演员一把开启角色的钥匙,演员本人自己可以开锁,足以能驾驭角色的创造。
第三种,有天赋但缺乏表演经验的演员,叫作“谢导搭桥、扶着演员过河”。当年演《青春》时的陈冲,还并没有什么表演的训练和经验,但谢导觉得陈冲外形可爱,性格纯真,天资聪颖,适合这个角色,有这个基础,加上谢导的调教,不仅很成功,还让她由此踏上了表演的辉煌道路。
还有第四种,仅仅符合角色外形气质,但天赋和经验都不足的演员。这类演员,如果导演没有相当大的驾驭和训练能力是不敢选用的。但谢导就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不仅敢用,还用得相当出色。比如《天云山传奇》中的女主角,她其实是比较木讷的,但谢导曾经告诉我调教这类演员的秘诀:他说“什么是电影?电影是一个个镜头的衔接,那你就一个一个镜头地控制演员,台词、动作、神态、细节,细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在控制的范围之内”,结果也是完成了这个人物,而且全国风靡。这叫做“谢导搭桥抱着演员过河”,这无疑是很辛苦、很劳神的一件事情,得全程紧跟,不到最后一个镜头绝不撒手。
澎湃新闻:按理说谢晋是一个对演员直觉如此敏锐的人,同时他是非常爱冯晴岚这个人物的,那他怎么会选择一个不会演戏的演员呢?
武珍年:当然哪个导演都不可能选演员从不失误的,在某些人物上,他也是有遗憾的,但我以为,他超群的导演能力能够补救。我拿《高山下的花环》中的女主角玉秀来举例,这个戏我亲身参与过,可能更能回答这个问题。
玉秀的演员我也觉得她不大会演戏,又是城市的姑娘,而且那时候一心要嫁个外国人。我说这样的人怎么能演一个善良朴实的农村姑娘呢,还是一个军人的家属?谢导一句话,“她是有一张‘寡妇脸’,你没看到吗?”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国际知名纪录片大导演伊文思看了《天云山传奇》后赞扬冯晴岚是“中国妇女第一人”,她那张脸,分明就写满了中国妇女的善良朴实。
谢晋看人,首先需要这张脸是电影中的人物,这个没办法,拍电影首先是形象,人物形象是一种艺术直觉,然后才是内心的投入、表达、挖掘,这是后面的东西,而这种直觉的准确,对一个导演来说太重要了。
《高山下的花环》剧照
他就是为后人做作品的
澎湃新闻:很多观众今天还会感慨,《高山下的花环》里面好多戏的“尺度”还挺大的,当时拍的时候有什么压力?
武珍年:拍《高山下的花环》时整个大环境算是比较宽松,想说的话都能充分地表达,但另一方面,谢晋借电影说话表达的功力和胆量其实也是一步步磨练出来了。谢导曾和我说过,之前拍《天云山传奇》的时候,是有遗憾的。他老反复说,仲星火这个人物太平面了,简单化、符号化,其实他应该也是个复杂的人物,也是个受害者,也很爱他的妻子,但这些没有写出来。包括之前《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和洪常青的爱情戏给剪光,他也一辈子觉得遗憾。
澎湃新闻:《高山下的花环》里面到今天更被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文戏,包括您也曾在书里说谢晋其实是“另一个靳开来”,他是借这个人物说自己的话吗?今天网上依然在走红讨论的片段你们当时能预见到它们会受欢迎吗?
武珍年:谢晋当然是借这个人物说自己的话。他是尖锐的,同时也是有节制的,他有很愤青的一面,他对靳开来这个人物寄予很大的创作的欲望。谢导的批判性从他的“反思三部曲”开始,放到今天看,大家依然能够看出超越时代的部分,好作品好的艺术家是可以超越时空的,无论是文学、美术、音乐、电影,我相信凡是能超越时空的作品,在创作的时候,创作者是有自觉的。所以今天网上说他什么作品是“神作”,我虽然不看这些短视频,但是你告诉我的这种声音,我一点不惊奇,谢晋的作品从来不是“突然有共鸣了”,谢导是一个很早就要求自己要“流芳百世”的人,他就是为后人做作品的。
澎湃新闻:您在书里还写了他那时候很想拍“巨片”,这种所谓的“巨片”是什么样的?后来的《鸦片战争》算吗?
武珍年:对,就是这种,规模要大,而且要跨越历史,跨越疆域,他要站在这个历史和时代的潮头的前沿来做这件事情,而且能够跨越时空流传下去,这叫巨片。这是我理解的。这点上,他的眼界一直是有高度的。
《鸦片战争》剧照
澎湃新闻:后来你们还合作了《最后的贵族》,这部片子其实和谢导之前的气质主旨都不太一样,今天看来它还是有它的艺术水准和表达,但是好像也不可否认,从这部电影开始,谢导就开始有点走“下坡路”了。
武珍年:确实,谢导创作的一生是起起伏伏的。1980年代中后期,某些文化学者写了几篇批评文章,称他拍的东西是“谢晋模式”,当时这个事件对谢导刺激是相当大的,谢导从来都是受人尊敬的大导演,无论是业界,还是观众、领导也都喜欢他,谢导也习惯于这种氛围了。突然有一天那些年轻的,好像是很先锋、很新潮的学者们,说他“粉饰太平”,说他“保守”,说他钟爱的妇女形象是逆来顺受“裹小脚”,这些言论把他一下打蒙了,我也有点被搞糊涂了。后来这个事件发展得沸沸扬扬,也有很多人力挺他、为他说话,我也跟着劝他:“所谓的‘模式’,其实就是您的风格呀!”一个导演能在作品里形成风格,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他还是难过,觉得他不够先锋、新潮了。
所以他去拍《最后的贵族》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有点不服气的。实际上他是想“转型”改革开放的大潮来了,他想证明他自己没有“过时”,但是有点脱离了他原来熟悉他的观众。他有意去塑造李彤这么一个形象——在美国生活,嫁美国的老板,放逐自己,最后到威尼斯投河自杀——那种看起来很西化、很新鲜甚至很颓废的生活场景和人物形象,其实并不在谢导的生活经验里面,他更熟悉的是带有中国民族风范和地域特色的百姓生活场景,而且他内心的底色是昂扬的、百折不挠的。
澎湃新闻:有网友读您的书,写了评价说“作者的语气像个粉丝小女生”,您认同吗?
武珍年:乍一听有点不舒服,但想想确实就是这样的。从行当来说,他是大导演,我是小导演,我对他就是很崇拜的很敬仰的,我一生一世感恩这么一个大导演曾经带着我。从性别来说,我在他面前真的是个小女生,谢导是非常有大男人气魄的人,长得也是高大伟岸的那种,包括他的走路的姿态、穿着打扮、待人接物都是那样的有魅力。即使后来我们走近了,也不会因为熟悉而觉得失去了偶像的崇高感,我一生就是他的小粉丝,到现在说起他也是的。
澎湃新闻:除了是个“粉丝”,您觉得作为他的副手、搭档,他带给您什么样的影响?
武珍年:我一直说没有谢晋就没有我武珍年。当时我战战兢兢地去找到他的夫人,表达想要跟随他剧组的意愿。那时候我的婚姻失败了,是我人生的低谷。我也在别人的眼光里变得很沮丧,没有自信,甚至说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天我们俩做完后期从混录棚里出来,他给我递了支烟,抽了两口,突然和我说了句,“小武,你是个好人。”就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的,也没有什么语境,他突然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一下两行眼泪就下来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送给我这么一句话作为嘉奖,但这句话,的确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我突然觉得自己敞亮了。一个那么睿智的人,他能理解我、肯定我,让我感到深深的慰藉。从那以后我变得自信、活泛起来,也重新激发了我创造的热情,拍了一些对自己有交代的电影、电视剧。
《高山下的花环》片场工作照
澎湃新闻:今年是谢导的百年诞辰,大家纪念他的活动也变多了。这会让你更多地想起他吗?
武珍年:每次有人来找我,要采访关于谢导的往事,我的心情都很矛盾,有时候也会有点无奈,甚至有时候觉得老顶着“谢晋女弟子”的名头很是愧疚不安,总觉得有点像“蹭谢导流量”似的。不过,我又一次次地说服自己,这不仅仅是回忆,致敬,更多的是怀念,感恩。谢导的作品、谢导的人格应该、也值得我去向大家叙说、传颂。这是我这个弟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今年谢导的一百周年纪念活动丰富多彩,让我们大家再一次与谢导相遇相逢。同时,我也希望各种活动能把谢导的电影活动,艺术造诣,学术高度,人格魅力,放到一个更具有国际视野、现代语境、青春气息的大环境下淋漓尽致地发挥到极致。我想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盼望,或许也是更多电影人、电影观众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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