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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西哥遇见胡里奥·张·张:华夏与玛雅共同的儿子
文|墨西哥学院亚非研究中心 陈勇
编辑|薛雍乐
提起玛雅文明,人们立刻想到的就是它的神秘起源、它美妙的象形文字、它精确而复杂的日历以及有关2012年世界末日的预言。
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胡里奥·张·张,一个华人和玛雅人的混血后裔。从他身上,我第一次了解到华人移民在尤卡坦半岛的生存和奋斗,他们与玛雅人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接触、磨合以及最终的和平共处、种族融合。这是一种血脉相连、水乳交融的亲密接触。
笔者与胡里奥·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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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2015年三八妇女节那天,我们全家去墨西哥城的蒂纳尔潘区中心听墨西哥著名民族歌手利拉唐斯的露天音乐会。之后,我们来到中心旁边一个叫“蒂纳尔潘花园酒家”的饭馆就餐。
甫一坐定,就见一位身材瘦弱、皮肤黝黑、拄着拐杖的老者走过来主动跟我打招呼,自我介绍说他是饭馆的老板。也许是很少见到亚洲面孔的缘故吧,他很热络地跟我攀谈起来,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在海外,中国人经常被问到是不是日本人,这并不奇怪,因为早年在海外旅行的日本人居多,所以每当见到亚洲面孔的时候,很多当地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日本人。
当听我说是中国人以后,拄杖的老者显得更为激动,告诉我他的母亲就是中国人,父亲是玛雅人,父母的姓氏都拼作Chon,而他的全名叫Julio Chon Chon。墨西哥法律规定,新生婴儿取名字的时候,在个人名字之外,要同时放上父姓和母姓。以前规定父姓在前,母姓在后,最新通过的法律允许自行决定父母姓氏的顺序。
这个Chon姓对应的汉字我不太清楚,因为老者自己不会说中文,更不会写汉字。据我遇到的一位墨籍华裔老者所讲,Chong就是广东话发音的“张”。 如果把胡里奥的父姓Chon附会为“张”,按中文的通俗译法,Julio Chon Chon就可以叫做胡里奥·张·张。
从外表上看,胡里奥·张·张几乎没有华人的体貌特征,黝黑的面庞、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倒是有几分典型的玛雅人特征。他经营的是一家尤卡坦风味的餐馆,食物以辛辣著称,而尤卡坦州正是墨西哥少有的几个玛雅人聚居州之一,至今仍然比较完好地保留着玛雅人的风俗传统。
但胡里奥的家族记忆却与中国密不可分。趁着就餐的间隙,胡里奥·张·张向我娓娓道来: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最早从中国广东移民到墨西哥,还带着他一岁的母亲,那一年是1926年,正是中国处于内忧外患的时期。早年的中国移民散居墨西哥各地,包括首都墨西哥城,以及最南部靠近危地马拉的塔帕丘拉,但华人较集中的还是北部靠近美国的边境地带,如蒂瓦纳、墨西加利等城市。
胡里奥·张·张的外公外婆定居在梅里达,是尤卡坦州的首府,一座美丽的热带城市。他们陆陆续续有了别的孩子,最后一共有五个子女。由于尤卡坦州是玛雅人聚居的州,在一次平常的舞会上,胡里奥的母亲认识了他的玛雅父亲,后来就嫁给了他。
昌华餐馆是胡里奥寄托乡愁的地方
据胡里奥讲,其母亲会说广东话,偶尔会做一些中式饭菜。老太太今年正好九十岁,已经年老体衰,几乎不出门了。只有生日庆祝的时候,全家才专门到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小聚一番,那家叫“昌华餐馆”的中餐馆正好就在胡里奥的餐馆楼下。其中文名字是繁体字,西语名字用广东话发音拼写,看得出很有些年头了。
胡里奥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就像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普通墨西哥家庭一样,其中有三个兄弟居住在墨西哥城。他们这一代没有人说广东话,其儿子及孙子一代更已经本土化了,对汉语或中国都没有什么印象,也完全不感兴趣。
胡里奥本人生于1949年,如今已经66岁了。十五岁那年,他就离开了梅里达,只身一人到墨西哥城闯社会,终于打出一片天地。如今他有四个子女,孙子辈有三个,都居住在墨西哥城。不过,胡里奥的父系亲属,大都还居住在梅里达及尤卡坦州其他地方,包括十四个叔伯辈。此外,他还有六个兄弟姐妹也仍然居住在那里。
对于胡里奥来说,地球那边的中国俨然是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除了其名字包含的母姓以外,他本人几乎跟中国没有任何关系了,不会说中文,也不谙中式饮食。他对中国充满了热望,但至今没有回过故土。只有在见到亚洲面孔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展露古道热肠,聊以慰怀。他的餐馆虽然雇佣了几个服务生,但生意只能说清淡。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他还要拄着拐杖,亲自为客人端茶送水。不知是为生计,还是为打发时光。
据他所讲,家乡梅里达除了他的一家以外,他不知道别的华人和玛雅人结合的家庭。也许是少年离家的缘故,他似乎对尤卡坦州华人社区不是太了解。对于玛雅的记忆,胡里奥也所知不多,除了会说简单的几个玛雅词汇以外,他只记得一些玛雅姓氏,如Che是“木头”的意思;Moo是一种鹦鹉的名字;Canche是Can“蛇”与Che“木头”两个姓的结合。
胡里奥的家乡离墨西哥城比较遥远,坐大巴需要二十多个小时,他要三、四年才回去探亲一次,也许坐飞机只是一种奢望。我想,他的情况大概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华人后裔在墨西哥的生存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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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人来说,玛雅文明除了神秘莫测,还有一重特色能激起人们深刻的好奇,那就是对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可能存在的亲缘关系的猜想。
比如他们的羽蛇神崇拜、玉石文化、传统草药知识等等,在中华文明传统中似乎都能找到对应的例子。但是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猜想都停留在学术推测和大众想象阶段,还没有可靠的科学证据以证明两者之间存在确凿的关联。我把这叫做大众想象中的亲密接触。
中国和玛雅之间的第二重亲密接触,则是基于当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联系。
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政治实力的增长,玛雅人聚居的尤卡坦半岛也成为中国对外投注的重点地区之一。早在2011年,半岛东北端的金塔纳罗州就与中国投资人签订协议,计划在海滨度假胜地坎昆郊外建设“龙市场”,成为整个拉美地区的中国商品集散中心。但是后来因为环境评估不过关,该项目最终在2015年被联邦政府取消。
现在,刚刚当选的墨西哥下任总统洛佩斯·奥布拉多,又雄心勃勃地宣布筹建“玛雅高铁”以发展当地旅游业。它横跨尤卡坦、金塔纳罗、恰帕斯、坎佩切和塔巴斯科五州,长达1500公里,包括中国投资商在内的许多国际资本也闻风而动、跃跃欲试。此外,中山大学与尤卡坦自治大学协作的孔子学院,也在梅里达办得风生水起,成为当地居民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
我从胡里奥身上了解到的华夏与玛雅之间通过血缘的第三重亲密接触,却完全出乎意料。我对玛雅文明和华夏文明的相似或巧合处一直充满着好奇,面对如此“无巧不成书”的第一手人证,心中自是喜出望外。
我怀疑胡里奥名字里的Chon和Chong其实是同一个姓,两者只有后鼻韵的差别。早年移民海外的华人文化程度不高,在拼写姓名的时候难免会出现错误或不一致的地方。
神奇的是,Chon正好也是玛雅人中一个颇有历史的姓氏,在恰帕斯州的方言中表示“蛇”或“小”的意思,与玛雅语其他方言的Chan、Can、Kan等词汇应该是同一个词,仅仅是各地的发音不同或拼写不同而已。在一份有关Pokom玛雅人的文献里,就出现了1821年登记的一个Chon姓。中美洲2014年的“玛雅少年网球锦标赛”的一份名单上,就有一个叫Rodrigo Chon Him的少年,来自萨尔瓦多。
说起来,玛雅人的姓氏习俗与上古中国人确实非常相似,子女的名字是父母姓氏的合称,父亲的姓为专有名,母亲的姓为字或号。许多玛雅姓氏都是单音节的,所以听起来就像中国人的姓氏一样,比如Chan, Tun, Chi, Chay, Can, Po, Che, Ku, Ki, Kua, Hau, Mo, Mai, Xia, Xiu, Un, Yam, Kom 等。尤卡坦州现存的195个玛雅姓氏中,百分之六十以上属于单音节姓,其中大部分来源于动植物名称。
墨西哥玛雅族人类学家 Roman Piña Chan
Chan姓是玛雅人的第一大姓,也是尤卡坦州的第一大姓。墨西哥2012年的人口普查显示,Chan姓排到全国第七大姓,一共有七万多人。墨西哥著名人类学家Roman Piña Chan(1920-2001)的母姓就是Chan,他是来自坎佩切州的玛雅人。在他的主持下,墨西哥人类学和历史研究所发掘和整理了为数众多的考古遗址和文物古迹。而在汉语中,Chan也是大姓:世界巨星成龙原名叫陈港生,英文名字叫Jackie Chan,Chan就是他的姓的音译。
任何人看到如此巧合,恍惚间都会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墨西哥2014年推出的一部宣传环境保护的戏剧和影片《魔幻中国,魔幻墨西哥》,就以Jackie Chan和玛雅作曲家Armando Manzanero Canche作为各自代表,对中华文化和玛雅文化进行了对比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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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了家族历史,胡里奥再也没有别的话题可谈,对于仍居住在尤卡坦州的亲人,他也似乎无话可说。可是我意犹未尽,觉得他横跨华夏和玛雅两种文明、吊足胃口的身份背后,一定还有梦幻般的故事等待像我这样的好事者去发掘。
特别是近年来,玛雅人重新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许多原先改为西班牙姓氏的又改回了玛雅姓氏。我尤其想看看,华人和玛雅人结合的后代,他们相似的姓氏放在一起会产生如何的视觉冲击。于是我依照Chon姓按图索骥,在网上搜索华人与玛雅人的交集。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社交网站“脸书”上找到了居住在梅里达的另外一些华人后裔,其中就有一个叫塔妮娅(Tania Chon Pech)的女孩,正好是华人和玛雅人结合的后代。与胡里奥·张·张不同的是,她的父亲是华裔,姓Chon,母亲是玛雅人,姓Pech。对于我提出网上采访的请求,她欣然应允,大概把我当成了远方来的亲人吧。
塔妮娅的眉宇间依稀还有华人特征
据塔妮娅讲,她的曾祖父一代就移民到了墨西哥,她已经是第四代华裔了。我猜测她与胡里奥有亲属关系,因为两人都来自梅里达,名字里都有一个Chon姓,或许塔妮娅的爷爷与胡里奥的母亲是姐弟关系,记得后者的外祖父母共养育了五个孩子。
但当塔妮娅把她曾祖父的移民卡照片发给我以后,我基本打消了这个猜测。这张印戳为1935年3月的移民登记卡显示,塔妮娅的曾祖父叫Cheng Yen Rafael,1898年4月出生于广东,1911年移民墨西哥。该卡还显示他当时36岁,已婚,职业是商人,会说中文和西班牙语,无特定宗教信仰。
也就是说,塔妮娅的曾祖父在1911年刚刚13岁的时候就已经移民墨西哥了,而胡里奥的外祖父母1926年才移民到梅里达,当时还带着一岁的女儿,也就是胡里奥的母亲。塔妮娅的曾祖父的移民卡右上角还夹了一枚清朝的铜钱,只有左半边露出来,上面镌刻着“宝”和“治”两个字,看来应该是“顺治通宝”了。
塔妮娅曾祖父的移民卡
有趣的是,塔妮娅的曾祖父姓Cheng,而她的父姓却变成了Chon。她解释说,当年他的曾祖父给子女登记姓名时,把Cheng错拼成了Chon。我怀疑Cheng、Chon、Chong可能都来自“张”的广东话发音,当时还没有标准化的汉语拼音,出现不同的拼法也就不足为怪了。比如香港歌星张学友的英文名就拼写为Jacky Cheung。
塔妮娅的曾祖父移民墨西哥以后,最早在坎佩切州定居,后来才搬到尤卡坦州的梅里达居住。她的母姓Pech来自玛雅,意思是“虱子”。据塔妮娅讲,她的外祖母来自尤卡坦州一个叫“自赞屯”(Dzidzantun)的滨海小镇,意为“写在石头上的”。
塔妮娅本人是名护士,育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儿子。她已订婚但尚未出嫁,所以还保留娘家的姓氏。她的哥哥或弟弟(从西语表达看不出)跟她的姓氏完全一样,也是Chon Pech。她的关系网上还有一个表兄弟,姓Reyes Chong,或许这个Chong跟塔妮娅的父姓Chon是同一个姓,只是拼写不同而已。
虽然塔妮娅还有不少母系亲属在乡下居住,但是她这一代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已经忘记了玛雅人的传统风俗习惯,也只能说一点简单的玛雅语。从塔妮娅的“脸书”关系网看,包括她自己共有五个姐妹,还有一个哥哥或弟弟。其他四个姐妹似乎都已嫁做人妇,因为都改随了丈夫的姓,且都是西班牙姓氏,已看不出华人或是玛雅姓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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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胡里奥和塔妮娅故事为线索,再加上搜索资料,我发现华人在尤卡坦州已经有长达一个世纪的存在,而且对当地的发展具有不容忽视的贡献。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瑞德菲尔德在1962年出版的一本研究尤卡坦玛雅人村庄的书中,就提到了梅里达一带的华人和韩国人社区。事实上,1899年中国和墨西哥签订友好通商协议以后,华人就开始大规模移民墨西哥。令人惊讶的是,梅里达偏居尤卡坦半岛北端,远离墨西哥城和美墨边境一带传统上华人聚集的地方,却也吸引了数量不小的华人移民。
究其原因,就在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尤卡坦半岛一带蓬勃发展的龙舌兰纤维产业,这种纤维广泛用于日用品、农业、工业、建筑和造船等行业,在化纤工业兴起以前曾经盛极一时。当时生产这种纤维的龙舌兰庄园需要大量人力,于是在政府的允许下从中国进口劳工。
这些华人劳工一般并不直接从事龙舌兰纤维的生产,而是大多从事洗衣、做饭等擅长的工作。根据墨西哥移民局的资料,在1901年,共有100名中国劳工在当地的庄园工作。而在1903年,共有186名中国劳工从梅里达的外港进入尤卡坦州。当时这些中国劳工与韩国劳工、古巴劳工、西班牙劳工还有其他外国人一起住在庄园里,形成了混合文化。
华人劳工在契约到期获得人身自由以后,开始经营自己的小生意,由于吃苦耐劳,他们的成功渐渐引起当地人的不满。虽然不像20世纪30年代北方城市托雷翁那样发生大规模屠华事件,但由于当时广泛存在的排华情绪,这些华人劳工很难与尤卡坦当地的玛雅妇女结婚,于是纷纷离开原来居住的庄园向梅里达等城市迁居。
有理由相信,这段时间的华人主要还是以族内通婚为主,其中许多人需要回到中国婚配。像胡里奥和塔妮娅那样的华人与玛雅人混血后裔,在当地人口中一定是少数。在梅里达定居的韩国人后裔也跟华裔一样,长期以来保持着族内通婚的习俗。
胡里奥的尤卡坦餐馆
如今,新一代的中国移民正以各种方式再次涌入这个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华人落脚地。据“尤卡坦半岛华人联合会”估计,目前整个半岛居住着三千多华人,其中梅里达有九百人以上。在这所有的华人当中,有相当比例是近一二十年才来的新移民,许多人从事餐饮、水产养殖、教育、投资等行业,一派红红火火的热闹景象。
然而,华夏和玛雅以通婚实现的第三重亲密接触,在这表面的喧嚣扰攘背后,依旧真实而低调地存在着。我猜想,在梅里达以及尤卡坦半岛,还有不少类似胡里奥和塔妮娅那样的华人和玛雅混血家庭,几十年如一日,平平淡淡、恬静娴雅地过着他们的日子。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在意玛雅文明的“神秘”,也无意攀慕中华文明的“辉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的这首《定风波》,就是他们最好的注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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