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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颐和园柳树0001号
胡子在世时,一家人在颐和园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秋天在树林间寻找松果核,夏天在树上找蝉蜕……
阿子有时会独自去颐和园,与正辛苦搬砖的丈夫云分享。有次她偶然瞥见湖边柳树上的牌子,编号 2666——《2666》是丈夫和友人都非常喜爱的小说。过些时日,她突然产生好奇:颐和园柳树 0001 号会在哪里?
阿子开始了发现之旅,而结局竟然上演的是“寻觅了许久的东西,其实就在身边的戏码”。她兴奋地与丈夫分享在公园里常经过的视野盲区找到了柳树 0001 号,那阵时并不知道,距离丈夫离世,已经不到两个月。
阿子最近发现,颐和园的柳树上的牌子都被摘下来了。胡子离开我们也已经两年了。在胡子离世几个月后,阿子写下了这篇《颐和园柳树 001 号》(原载于《单读 30·去公园和野外》)。
她写道:“即使明年是没有他的一年,以后也都是没有他的时间,想到颐和园里这些柳树总是在这里,似乎就稍微能够释然一些。”
颐和园柳树 0001 号
撰文:阿子
一切的开始,是我去办了一张北京市公园年卡。其实很早就办了,在小朋友上幼儿园之前那段时而像曲速前进,时而又像无限循环往复的神奇时光里,这张所费不过一张粉红色毛爷爷,但是去很多首都公园都方便很多的卡,实乃带娃良伴。不过小朋友上学之后,需要遛娃的时间少了许多,这张还需要北京市工会会员资格才能办理的卡,就被我扔在抽屉里积灰许久。
去年我们搬家了,小朋友就在丈夫工作单位附近上学,每天他们一起出发,披星戴月地上学上班,夕阳西下才回家。我有了很多“躺平”的时间,可以在新家附近四处冒险,发现骑车去颐和园不过十分钟路程,就又把闲置许久的公园年卡找了出来。
丈夫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只有周末和暑假会去颐和园,因为小朋友脚力有限,对她来说,彼地大得茫茫无边,我们一般也就只去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但是也足够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
我们的颐和园发现之旅始于 2020 年夏天的北宫门。第一次进去的时候疫情已经开始了,须弥灵境被围起来整修——一直到现在,疫情没有结束,整修也没有结束。我们从旁边的山路爬到了智慧海,那时北京还处于“新发地疫情”的余波之中,游客并不多,清静非常。半山腰能看到昆明湖和十七孔桥,山间树木被带着湖水湿气的夏风吹拂,有轻柔的沙沙声。如果听到比较大的悉悉簌簌的声音,抬头就能在松树或者柏树上找到黑松鼠,大尾巴像翅膀一样灵活。
颐和园十七孔桥
到了秋天,松鼠们肆无忌惮地在头顶上啃松果,啃完了随爪就把松果核一扔,被啃得光秃秃的松果核啪一声掉下来,猝不及防,吓人一跳。我们整个秋天都乐于在树林间寻找像嚼过的口香糖一样被扔掉的松果核,松鼠们啃得非常干净,剩下的部分形状像一只啃干净的迷你玉米棒子,上面坑坑洼洼,仔细看看,还能发现松鼠的牙印。
颐和园里的流浪猫对松鼠是一大威胁,有一次我们在乐农轩附近看到一只肥大橘猫,鬼鬼祟祟地靠近一只下地溜达的松鼠,松鼠非常警觉,发现以后极速爬上了树,在高高的树上对着下面的猫跳脚大骂——一迭声的高声尖叫,尾巴来回抖来抖去,好似大扫帚要把厄运扫出树杈,大橘猫抬头看了看那极高的树杈,自认没趣,离开了。
深入的颐和园发现之旅,还是从今年( 2021 年)的春天开始的。三月初,北京下了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小朋友和丈夫都开学了,我独自从北宫门进去,翻过万寿山,一路顺着大船坞和供奉关帝的宿云檐城关,走到了石舫。雪后的昆明湖,被彤云笼罩,而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还是洒了下来,有透纳风景画的意味。颐和园前身叫做清漪园,乃是十全老人乾隆的得意之作。乾隆与透纳实际上共同生活在同一年代,只不过前者比后者年长许多,马噶尔尼带领使团去祝贺乾隆八十大寿的 1792 年,透纳还未开始在画坛大放异彩。
没有太多游客的颐和园,适合怀着这样的胡思乱想放飞自己。春天里西堤桃花盛开,第一次去西堤看桃花也是我自己一个人,那时因为膝盖受伤,不能走太多路,走到玉带桥就掉头往回走,一路上桃红柳黄——山桃花物候略早,柳树还只有嫩芽的时候已经开放了。西堤人太多,拐到旁边的路,沿着小西湖岸边,快回到界湖桥时,偶尔瞥到了湖边的柳树上的牌子,编号 2666。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与颐和园柳树的孽缘便是那时结下的。
颐和园的柳树
其实好几年前,陪小朋友去颐和园西门上写生课的时候,就发现了颐和园的柳树是有编号的,那边的柳树大多是 1000 多号,有的牌子上会用红色油漆标明柳树的性别。看到红漆刷了“雌”的柳树,忍不住会觉得鼻子眼睛一阵作痒。每年春天,雌性的杨树与柳树都发挥着黑色电影里致命女性的作用,把过敏的人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颐和园里的树木分布颇有讲究,滨水的地方种柳树,山地则松柏居多。我很想看看颐和园辛勤的园林工作者们有没有一些关于编号的规律的工作报告或者科研成果,可惜四处搜索了一圈,大约因为自己能力不足,实在没有找到。倒是看到上世纪 80 年代初的一位大学生在一本叫做《大学生》的杂志上写下了与愚见类似的看法,真想穿过时空,两个人像周瑜与诸葛亮那样,一同亮出手掌里写的“火”字,表达一下所见略同的欣喜。
疫情爆发之前,我们花了整整一年装修布置新家。刚刚搬来的时候,客厅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万寿山上的屋檐,后来窗外新的一个小区修了起来,无敌园景再也没有了。不过大概就那段时间的惊鸿一瞥,就给我们施了咒语,吸引懒惰的我们在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拿上年票骑车直奔颐和园。我最近发现新的路线,不到十分钟就可以骑车到北如意门,很想跟丈夫得意地炫耀一下,可惜不能了,他八月底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
北如意门在所有颐和园的门当中,是离我们家最近的。去西堤,走那个门最方便。夏天的早晨,在昆明湖与京密引水渠交界的一个小水坝上,会有若干夜鹭常驻。大约是因为在那个时间,会有水流经过,扰动水中小鱼,方便它们捕食。经常看到它们在水面上一掠而过,喙里就有收获,远远地看不清楚,走近了它们也大大方方继续站在坝上,大约是泥鳅之类的小鱼。
夜鹭
夜鹭出没的水坝斜对面就是界湖桥,桥头的柳树编号是 0419 ,曾几何时,这个日期也被电商们拿来做促销主题,当做一个节日来过,如今如此“道德沦丧”的节日肯定不能再出现了。界湖桥西边沿岸,柳树的编号大多是 2000 以上,尤其那些被围栏保护起来,有许多年头的粗大柳树。过了桥走西堤旁边另外那条靠岸的路,不用经过很多棵柳树,就能看到编号 2666 的柳树。
《2666》是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小说,丈夫与他的好朋友范晔都非常喜欢这部超大部头的小说。虽然我的阅读进度一直停留在前几十页,不过看到这个数字还是激动万分地拍了照片,发给在办公室里辛勤搬砖的丈夫,“应该叫范哥跟这棵树合影。”七月份家里小朋友放暑假以后,我们一起再次找到了这棵树,丈夫非常认真地选择了拍照的角度,发到了朋友圈里。
西堤一带的柳树上,到了夏天就有很多蝉蜕,我们全家在今年的夏天只要去颐和园,甚至其他的公园,就会开始进入找蝉蜕模式。丈夫和小朋友特别热衷于此,家里到现在还有若干夏天拣的蝉蜕,不知道拿去中药铺卖的话,能卖多少钱。按图索骥学习了一番,最开始出现的大约是蟪蛄的蝉蜕,圆滚滚的,然后是蒙古寒蝉,再之后是黑蚱蝉,前者的蝉蜕发绿,小巧玲珑,后者的个儿是最大的,让人一看就觉得里面的知了猴儿一定又大又肥。蝉蜕在高高的树枝上能存留很久,经历北京夏秋冬的大雨大风之后,还能在树上看到,2677 号柳树上的蝉蜕就一直挺到了十二月。夏天的时候,全家还在这棵树上收获了好几只蝉蜕,只不过高处的恨不能及,三个人站在树下仰着脑袋,脖子都酸了。
电影《新世界》
工作日的时候,虽然只是我自己云游颐和园,不过一旦遇到有趣的事情,就会立刻让丈夫享受“云上同游颐和园”的乐趣。耕织图过去不远就是团城湖,这个湖以前曾经是冬泳爱好者的乐园,现在则被密密匝匝的栏杆封闭了起来,成为候鸟的天堂。那周围也有很多柳树,有些在围栏里面,有些在围栏外面,也许是栽下的时日还不长,颇有一些没有编号的树。围栏上专门开了窗口,叫做“候鸟观赏窗口”,大多是成人高度,但也有方便小朋友观看的位置。丈夫看到照片以后就一直非常向往,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来得及看一次。到了冬天,颐和园会给团城湖注水,总有一片湖水不会冻上。最近我入手了一个单筒望远镜,从窗口里能够看到湖面上的黑天鹅、鸊鷉、鸳鸯和鸭子,还有黑压压一片的白骨顶(黑水鸡),只要没什么事情,我就总想去看看它们。每次看到它们,就会想要是他还在,该有多好,可以把他的博物热情拓展到观鸟。
六月份的时候,我突然对颐和园里的柳树到底有没有 0001 号这个问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按照我的设想,最为重要的东宫门可能会是编号起始的地方.于是我从这里进去,结果这附近都是庄严肃穆的松树柏树,一直走到昆明湖边的知春亭一带,才有了大片的柳树。但是那里最起始地编号也不过是 0074 左右,旁边还有好几棵 2000 多号的柳树。让我对颐和园柳树编号的规律更加困惑了。
顺着昆明湖往新建宫门方向一直走,湖边都是柳树,以绦柳为主,夏日微风中柳枝摇曳生姿,十分动人。那边还有著名的廓如亭,那座占地并不多么广阔的亭子,是北京雨燕的栖息地。春末它们从遥远至非洲的南方飞来,在十七孔桥上空叽叽喳喳,抖动着尾羽,养育下一代,到了七月底又启程南下,越过赤道,在可能没那么“皇家气派”的地方开始又一段鸟生。我们每次从码头下船以后,就会坐在廓如亭的基座上,观赏燕子们上下翻飞,在那一瞬间得到一种自己也能翱翔的幻觉。
但是我最喜欢的观燕地点,是西堤上的景明楼。西堤上有六座桥与楼,景明楼是我最爱的一处。此地可以远眺西山山麓,远处的玉峰塔和妙高塔让人心驰神往,另一个方向则可以看到十七孔桥和南湖岛与凤凰墩。与游人熙熙攘攘的廓如亭不一样,这里的燕子似乎飞得都要悠然一些,虽然也是闪电一般地在蓝天中穿梭,好像是更温柔一些的闪电。
颐和园景明楼
我一直想让全家人都到景明楼看燕子,可惜因为小朋友脚力有限,这个位置不论从哪个门进来,都要跋涉一番,而丈夫工作日都在搬砖,也没有抽出时间。整个夏天,我们都只是在耕织图附近找蝉蜕,没有去景明楼看燕子。八月底丈夫猝逝,九月中我才终于有空去颐和园,西堤上总有一起遛弯的老年夫妇,我也曾经想象过以后两个人老了以后在这边遛弯看燕子的日子,如今只能是停留在想象当中了。燕子们七月底已经都飞走了,景明楼上空那些穿梭的黑色小闪电,一只都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蓝天。
夏天,天空中有云的时候,从廓如亭往北如意门的方向顺着昆明湖边走,可以看到大片的云彩给西山投下阴影,玉峰塔和定光塔在明明灭灭的阴影里出出进进,山上的颜色在深浅不一的绿色当中变化。湖边的柳树从 0080 开始,不过到了昆明湖与京密引水渠汇合的地方,也就是南如意门附近,柳树的编号就会一跃而至 2569 。引水渠里总有一些老年人在游泳,碧波当中几颗半秃的头颅沉沉浮浮,泳姿以养生的蛙泳为主。我问保安,“这边能游泳么?”保安笑了,“当然不能。”
再往西门的方向走,数字则还能增加到千位数是 3 ,但中间毫无疑问是没有那几千棵树的,这总让我觉得,颐和园柳树的编号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学问。我还曾经有缘问过在颐和园服务人民那篇妙文的作者,颐和园最著名的工作人员,她表示这必须得问园林部门的同事。
不过有一些不那么完备的规律,还是可以在若干次游荡颐和园之后得到的。一般看着就有了岁数的树,都会是 2000 往上,新栽培的则一般是 3000 往上。颐和园的藻鉴堂遗址现在和玉峰塔周边一样,都不对外开放,偶尔有一次那边有活动,大铁门打开了,我凑近去看,院子里的柳树的编号已经到了 3556 ,大约那一带的可能是最新一批柳树吧。还想深入进去看看,保安举着喇叭过来,把我赶出来了。
我甚至斥资三十人民币,坐船到了南湖岛,那边只有一棵柳树,数字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 0209 ,甚至不如谐趣园的 0050 或者是大船坞的 0044 接近 0001 。丈夫没有亲自参与我历时数天的寻觅,但每当在搬砖间隙收到我失望的消息时,总会发来加油的鼓与呼,也算是加入了“云”找树。现在他不在了,就好像伸出了要 high five 的手,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的手迎上来,真是寂寞。
颐和园南湖岛
但是为了找 0001 号柳树而做的环绕昆明湖之旅当中,还是有很多有趣的收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多半还是巧合吧),西门附近 1492 号柳树的斜对面就是 1911 号柳树,好似哥伦布和孙文被一条小路隔着,做了邻居。而在耕织图附近,0602 之后就直接跳到了 05 打头的编号,不知道中间的树发生了些什么。那附近还有水操学堂旧址,里面放了一条日本制造,要为老佛爷服务的“永和轮“,但试航就出了故障,到慈禧归天,她也没有坐上这条船去昆明湖畅游。现在剩下的部件被封在玻璃匣子里,也是某种意义的“陆上行舟”了。
丈夫离世之后,小朋友按照她小时候我给她讲了个大意的梅特林克的《青鸟》的故事,认为她的爸爸去了一个全是小孩子的星球,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而我最终发现 0001 号柳树的过程,也和《青鸟》里的主人公们最终找到青鸟差不多。六月底的一天早晨,还是从我热爱的北如意门进了颐和园,路过一群唠叨家常的老太太,听见她们在咒骂“丁克们”,被她们这股恨意吓了一哆嗦,我拐到路边,去靠近界湖桥的湖边看看树上有没有蝉蜕,刹那间发现了 0002 号柳树,顺着方向再走几步,就看到了牌子远离路边,所以平常路过完全看不到的 0001 号柳树。这种寻觅了许久的东西,其实就在身边的戏码,原来居然是真的。而那一天,距离丈夫离世的时候,已经不到两个月了,只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只是在手机里发出了阿基米德“尤里卡”一样的欢呼,收获了丈夫若干个赞的表情包。
现在他离去已经有四个月了,颐和园里的柳树由荣转枯,不要说燕子,连夜鹭都已经搬家了。今年夏天被冰雹把荷叶击穿的荷花,也都全部枯萎了。湖面刚刚开始结冰那几天,残荷与莲蓬枯枝在格外清澈的水里留下了蒙德里安画意一样的光影。而起风的时候,柳树的枯枝败叶被狂风从树上一把拽下,在冰面上飘飘滑走,很像是命运对人们所做的事情。好在总有美好的时刻,晨光里封冻的湖面上,大片的残荷被太阳照射,反射出温暖的金色,远远望去,竟然像一片黄金草原。0001 号柳树上的小芽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了,即使明年是没有他的一年,以后也都是没有他的时间,想到颐和园里这些柳树总是在这里,似乎就稍微能够释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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