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左翼”：厄瓜多尔右翼民粹主义胜出

2023年10月，厄瓜多尔选出国家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年仅35岁的诺沃亚（Daniel Noboa）。在巴西、哥伦比亚、智利等拉美大国迎来左翼执政、拉美“第二轮粉红浪潮”若隐若现的今天，一位商业帝国继承人及其代表的新自由主义在厄瓜多尔胜出，证明了右翼民粹主义依然能从南美沃土中汲取养料。在厄瓜多尔，经济发达的沿海省份是左翼票仓，而在经济发展程度低、文化较保守的安第斯山区，选民集体支持右翼的诺沃亚，这与2022年哥斯达黎加大选的结果如出一辙，印证了这种民粹主义逻辑。

2023年9月，我抵达加拉帕戈斯群岛从事乡村发展，亲眼见证右翼民粹主义如何赢下厄瓜多尔。

科雷亚改革：左翼执政的14年

厄瓜多尔实行多党派一院制代议民主，总统每四年选举一次。此前，两次（2009年、2013年）都仅凭一轮选举胜出的，是拉美著名左翼民粹总统科雷亚（Rafael Correa），即厄瓜多尔“21世纪社会主义”的倡导者。

科雷亚改革包含五个支柱，被体现在2008年厄瓜多尔新宪法中，即在三权分立中引进更多公民参与的“宪法革命”，反腐败的“道德革命”，提升混合经济体制中公有制占比的“生产力革命”，加强弱势群体保障的“社会教育和卫生革命”，及将外交重心从美国向拉美转移的“主权和拉美一体化革命”。

左翼政府上台是厄瓜多尔民众对90年代拉美新自由主义浪潮失败的回应。科雷亚政府在2009年首次连任，在此期间，厄瓜多尔公共投资GDP占比显著增长，贫困率从2007年的总人口44.9%下降到2014年的27.6%，厄瓜多尔在拉加共同体等南方组织中的活跃度也明显上升。

然而，二次连任后，在2014年，科雷亚开始寻求修宪以批准总统无限期连任，受反对派强烈抗议。其次，随2013年大宗商品上行周期结束，原油产业收入难以支撑科雷亚政府的弱势群体保障开支，厄瓜多尔外债负债率在2014年前后突破20%，并逐年飙升。此外，虽然科雷亚在选举时与日趋强势的原住民运动达成同盟，但在油田开采、原住民权利和劳工权益等议题上迅速出现分歧。我与之共事的NGO（非政府组织）负责人A认为：“科雷亚利用原住民获胜后又抛弃了他们。”

用克丘亚语（印加语）印制的左翼标语，摄于加拉帕戈斯

由于不受支持，2017年，科雷亚放弃第四次参选，由其副总统莫莱诺（Lenín Moreno）代表政党竞选。“中外对话”在2017年评论：“无论终选结果如何，新总统都不得不直面科雷亚政府透支厄瓜多尔未来所造成的问题。”

新冠疫情开始后，厄瓜多尔面临下滑经济形势和诸多社会问题，国民对左翼的信任进一步下降。2021年，保守派候选人拉索（Guillermo Lasso）当选，结束了厄瓜多尔14年的左翼政府。同年，原住民政党Pachakutik获得自1995年建党以来的最大胜利，赢得国会137席中的27席；这得益于Pachakutik在疫情期间抗议活动中起的重要作用，也源于年轻选民对于反建制、性别平等和环境保护等议题的强烈诉求。

厂房上陈旧的Pachakutik党旗，摄于加拉帕戈斯

愤怒票：“不要更多左翼”

前往加拉帕戈斯群岛前，我在首都基多短暂停留。对话中，两位Uber司机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们会投票给诺沃亚。两人都认为，科雷亚政府搞垮了经济，而他们需要拉索这样鼓励市场竞争的领导人。其中一位说：“不要更多左翼了（No más izquierda）。”各选区的前后两次选择，也映射出“不要左翼”的选民态度。

厄瓜多尔选民归票给右翼（来源：Wikipedia）

在上图中对比可知，除海岸省份（天蓝色）支持左翼外，一轮大选中的摇摆选区与支持其它党派的选区，在决选中都归票给了右翼的诺沃亚（紫色）。

在一轮中排名第三的“建设运动”（Movimiento Construye, 简称MC25）（藏青色）就是这种归票模式的典例。曾在民调中排名第2，但在选前遭刺杀的前候选人、调查记者比利亚维森西奥（Fernando Villavicencio）及其代表的MC25在环保、性别等议题上左倾，比利亚维森西奥还曾联合创立原住民政党Pachakutik；他们大力支持反腐、打击犯罪，但也旗帜鲜明地反对科雷亚政府。支持MC25的选区均在决选中支持诺沃亚，显示了存在“反对科雷亚”的归票动机。

加拉帕戈斯就曾是支持MC25的选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尽管NGO从业者一般更左倾进步，但我的同事们大多支持诺沃亚。

部分同事的决选立场

正如我的同事们，多数当地人的态度可以被描述为：认为两名候选人都不是好选择，但更反对科雷亚政府；因此，投票给诺沃亚的主要动机是反对科雷亚派。

从首都来到加拉帕戈斯从事新闻业的B也认为，许多人投票给右翼，不是为了支持新自由主义精英，而是为了反对“科雷亚主义（Correismo）”。

因此，2023年厄瓜多尔大选是拉美“愤怒票”现象的重演，即选民为批评此前政治体制的低效，用选票惩罚现存建制；这一过程中，投票更多是出于“反对”而非“支持”。“愤怒票”是民众的宣泄，通常出现在信任缺失的社会；利用“愤怒票”的候选人虽然来自异质的意识形态，但均反建制、使用简化的政治话语、承诺迅速变革。2018年，博索纳罗在巴西总统大选中获胜，正体现出“愤怒票”的作用。

在民众对公共机构信任度低的拉美，“愤怒票”是民粹主义的子现象，此外，其和拉美各时期社会背景也息息相关。在拉美“失去的五年”，1997-2022年间，“愤怒票”现象显著；自2013年开始，拉美经济再次陷入困境，2017年开始，“愤怒票”在多个拉美国家大选中出现。

左上：地区颜色越深，基尼系数（不平等程度）越高（来源：Primicias）
左下：地区颜色越深，贫困率越高（来源：Brechas estructurales en el Ecuador: barreras para el desarrollo）
右下：紫色越深，右翼支持度越高

同时，如上图所示，厄瓜多尔的右翼支持度与经济落后与不平等程度呈正相关。在疫情后的低迷经济中，经济发展程度低地区的厄民众倾向于反对左翼建制，而支持承诺就业率、推崇自由市场的右翼。

然而，右翼民粹主义不仅只是经济发展、社会公平等因素的产物，也可能反过来加剧或创造新的结构性不平等。在第一次成功之后，由最年轻的总统率领的新政府在重建制度合法性、重建民众信任的路上仍然任重道远。

左翼标语“为了所有人的福祉”“为了青年的福祉”，摄于加拉帕戈斯

（ 作者简介：李思齐，北京外国语大学2019级本科生，西班牙语语言文学专业（政治学方向），外交学辅修，哥斯达黎加大学政治学专业公派交换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