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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默音:小说的土壤
原创 默音 上海文学
俊子的选集《女作者》1919年
小说的土壤
默 音
从出版社辞职后,我拾起了文学翻译的老本行。人做某些事纯粹出于热爱,例如写小说对于我。至于翻译,爱是爱的,报酬并不高,所以这份爱也有点受折损。不过,比起写小说极大的不稳定性——可能写不好,写好了也要等很久才有稿费——翻译文学书更像是一份职业,有计划,有期限,有相对可指望的入账时间。
我不是个效率高的译者。从2019年秋至今,译了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武田百合子的《日日杂记》、武田泰淳的《眩晕的散步》。这些作者的跨度从明治时代到现代,他们之间有个共同点,国内大多数读者并不熟悉他们的作品,更不用说作者其人。我花了很多时间查资料和阅读,给每位作者写了小传。其实并非出版社方面的要求,只是觉得,有了作者的经历作为背景,一本书才显得完整。我以前没怎么写过非虚构,实际着手,感到其辛苦与满足感和写小说有所不同。完稿后意犹未尽,又用手边的材料打底,写起了小说,随之诞生的是《彼岸之夏》(待发表)和《梦城》(《湘江文艺》,2021年3月)。
2022年夏到今年夏天,我在东京旅居一年。旅居与旅游最大的不同是,我基本每天在工作,翻译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记》。关于武田夫妻(泰淳和百合子),我已写过很多,似乎已不用再继续探究什么,只要每天对着电脑把译文敲进去即可。
意外来自偶然下单的一本传记。
早先读过濑户内寂听写的樋口一叶传记,以传记的标准,稍有煽情和想象过多之嫌。尽管如此,我又买了她写俄语译者汤浅芳子的《孤高的人》,原因很简单,濑户内寂听生得早,认识传主,还和芳子本人有不少交往。
闲读新买的书,一个名字从行间跳入视野。田村俊子。
田村俊子是活跃于二十世纪初的女作家,在她的时代风光无两,放在现在则没什么人知道。当时我还没看过她的小说,仅对这个名字有个模糊的印象,因为在另一位女作家的随笔中读过关于她的回忆,而且,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记》曾获最后一届田村俊子文学奖。
她是谁?她写过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
怀着简单的好奇开始的阅读,未曾想,会变成一个给自己“挖坑”的工作,而且坑还在不断扩大。田村俊子的小说有她特别的味道,尽管不是我会喜欢的那一类。她写下最著名的《放弃》是在1910年,距今一百多年,放在现在看也毫不过时。我上网搜索,发现国内2021年出版了她的选集。托朋友寄来一看,选集对俊子的生平介绍得十分简略。
俊子的选集《女作者》1919年
选集版权页
与俊子有关
木乃伊的口红封面,朝仓文夫绘,图来自日本国会图书馆
有的人,其经历比小说更像小说,俊子就是这样的人。如果用几句话概括,她是日本近代第一个能靠稿费生活的女作家;她抛下名声和工作,与恋人私奔到加拿大;在加拿大期间,她担任贤内助,帮投身于劳工运动的恋人(后来成为丈夫)办刊物;丈夫去世后,她回到日本,又惹出恋爱风波;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她来到中国,主持《女声》杂志的编辑工作,因心脏病发,在日本战败前猝然去世。
女声编辑部旧址之一——香港路117号
女声编辑部旧址之二——泰晤士大楼
女声编辑部旧址之三——光陆大楼
民国时期的《女声》杂志有两种。一种是中国的编辑创办的女性杂志,刊物中断期间,化名左俊芝的俊子办了另一部《女声》,背后出钱的是日本军方。可想而知,这是一份政治宣传刊物。俊子的中文程度无法实际参与编和写,案头工作由她的助手关露完成,而后者是地下党,杂志因此呈现出混杂的面目。为争取宣传的阵地,当时有些年轻的地下党员向《女声》投稿,并被刊用,具体可见涂晓华的《上海沦陷时期<女声>杂志研究》(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14)。
我更关注的是俊子第一次出国前的经历,早在那时,她周围聚集了若干文艺女青年,其中有高村智惠子(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的女主角)、后来成为俄语译者的汤浅芳子……年轻的女性们追寻着自己的道路,左右她们命运的,有家庭出身、性格、际遇,当然还有大时代的波涛。
这群人过于精彩,让我有种冲动,想要写出她们的故事,于是在翻译之余,我买了相关的二手书(旅居的好处),去图书馆查资料,吭哧吭哧继续“挖坑”。
2023年初,关于俊子和她的朋友们的非虚构终于完成。仍有某种意犹未尽,我想,关于一叶和武田夫妻,都写了小说,俊子她们也该有一篇。
由此诞生的就是《竹本无心》。由于上述种种,这是一篇人物先行的小说,我熟悉她们每个人的特质,借用虚构作为载体,让她们成为上世纪与本世纪之交、在上海生活的文艺青年。写的时候我自己也感到讶异,还是这群人,换个活法,仍然成立。我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写小说,更像是在转述一段过往。
离开日本前,我在网上和研究田村俊子的专家黑泽亚里子老师取得了联系。她曾在冲绳国际大学任教,现已退休,仍在继续俊子全集最后一本的编辑工作。我和黑泽老师说起自己写了俊子的非虚构,她发来1988年到上海实地调查后刊于报纸的文章《田村俊子与上海》,以及那时的照片。照片中二十来岁的黑泽老师,让我再一次感到时空之间莫测的联系。
俊子住过的公寓之一——皮亚斯公寓
俊子住过的公寓之二——北京公寓
回到上海,我走了与俊子有关的几个地点,承蒙朋友的好意,又到上图看了电子版的《女声》。我与她最接近的一刻,似乎还是在改《竹本无心》校样的时候。将来等关于俊子的非虚构刊出,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与小说对照着读,或许又会生发出另一层时空的跳转。
田村俊子墓
俊子的朋友们也葬在这里
镰仓东庆寺——田村俊子文学碑
朝仓雕塑馆——朝仓文夫的工作室
原标题:《创作谈 | 默音:小说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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