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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⑳|赤土:道路在水下

南音
2023-11-05 10:5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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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我说起赤土的春天,多数时候并非通称:不是说一条标识气温变化和物候场景的时间线,也不是说经过抽象和平均的身体经验,或是通过语言文字逐渐积累的文化对环境的响应模式。当我说出或写下春天一词,乃是一种特指,特指一段确定无疑曾发生过的时间。一切周期性出现的事物,从风和雨,到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以及人们不同程度的轻快甚至雀跃之情,在这段时间里自然都发生过。我是这段时间的亲历者,可以有把握地说,要是只看周期性出现的事物,这段时间不过是寻常年景。而它之所以在我的记忆中被标识为独一无二的春天,是因为发生了一些特殊的、个别的、偶然的事实。如果没有通常意义上抽象而平均的带有文化色彩的春天,那些非同一般的事实可能不会发生,但要想使一个春天变成独一无二的春天,仅有那些必要条件是远远不够的。

1990年代初,我总是沿同一条路往返于初中与赤土之间。路程并不长,三分之二是国道,余下的路穿过村子北部的田野。一到夏天,国道的柏油路面在中午烈日暴晒下变形融化,傍晚气温下降后重新凝固起来,如此反复。有时我像看活物一样看这条路,内心不无敬意。平时小心翼翼地走在道路边沿的砂石路基上,不得已过马路时须得特别警惕不要失陷在路面中间。偶尔有人被粘掉一只鞋,当他/她勉强弯腰拔起那只沾满柏油的塑料凉鞋或拖鞋,总不免露出绝望的表情,因为柏油既不能立即清除,以后也不可能彻底清理干净,何况他们还有路要走。那样的天气里,每一粒沙子都因为吸收太阳能量变得滚烫,光脚走过任何一种路面都是不可能的。除了这种黏稠的陷阱,公路上通常没有别的危险,机动车很少,偶有邮政局绿色的厢式货车经过,车厢两侧书写着巨大的“零担”二字,多少年里我们一直猜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暑期我去学校补习英文,回程偶尔与补习班上的同学同行。有位同学所在村子与赤土隔河相望,父亲是那一带的理发师,每隔十天便去我家一趟。我和这位理发师很熟。

在赤土,理发师是流动的,每天背工具箱出门,到了熟悉村子,找一户熟悉人家,借来毛巾架和一条长凳,坐等老主顾各自端热水和毛巾前来,为他们剃头、修面、掏耳朵(有时也按摩、正骨、治落枕)。他当然要熟练地使用剪刀、推子、梳子、剃刀以及整套掏耳朵的工具(装在一支小圆筒里)。主顾们会细心观察和体会理发师使用工具的合理程度和熟练程度,就像评论村人耕田、施肥、插秧和割稻的水平高低。批评没有正式和严肃的形式,而是表现为舆论。对一个理发师来说,他的全部手艺和养家糊口的机会,都系于这种非正式的舆论

时间管理能力也许比手艺更重要些。上门频率事先说定,惯例是每月三趟,农忙时节除外。理发师在主顾们所在的村子之间往复,每月初一、十一和二十一,出现在A村,初二、十二和二十二出现在B村,周而复始。他对自己服务的村子里有多少成年男性心中有数,这些成年男性都是他的主顾,他必须平等地对待他们,满足他们对理发师的基本期待。正常情况下,为成年男性理发、修面和掏耳朵的时间是固定的,在一个村子里要待多久事先可以预计。他据此安排在某个村子里待一天还是半天。

理发师上门那天,多数人会留出理发时间。理发师为村人理发,必有三五闲人候在旁边闲谈。在这种场合,理发师是绝对的谈话焦点。因为平时在周围各村活动,他的消息最灵通。主顾们坐在长条凳上享受他的服务,听他说十里八村的新闻,不甘心显得鄙陋无闻,很愿意提供背景和分析。闲言碎语的涓涓细流在他这里汇总,经过提炼分析,拿捏分寸,然后流通出去。一个好的理发师也是记者、主编和专栏作家,在传统乡村里是信息交换的关键。

在主顾们因为头发或胡子太长而生出抱怨之前,理发师要适时出现,平息可能导致更换理发师的舆论。当他老了,或请他的人太多,理发师会带着中意的年轻徒弟上门,让他们锻炼手艺,和顾客互相熟悉,学习和人打交道的能力。这也是老师傅用自己的信誉为小徒弟的人品背书,不能不说是一份沉重的责任。老师傅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在逐渐退休之后,他希望小徒弟能够接替他的位置。但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口。主顾们任由小徒弟用尚不成熟的手艺为他们服务,表现出宽容和忍耐,但用意却在考察他的能力和态度,最后要通过正式的商议,才能决定是否接受老师傅的安排。

做理发师并不容易。长相要周正,脾气要温和,态度既热情,又不失手艺人的尊严,对不同脾气的主顾有不同的应对之道,或者反过来,用同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面对所有的人。他的主要目标,是把自己嵌入进村庄的固有结构,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时替代的功能性外挂。靠这门手艺,理发师在种田之外有一份收入,生活大概要比一般人家好些。

但老师傅安排接班人的苦心不一定成为现实,赤土流传着一段顺口溜:

义龙剃头

轧蛮似牛

三刀两剐

头破血流

义龙是赤土最后一位流动理发师的亲弟弟,也就是我英文补习班同学的亲叔叔,这段顺口溜毁了他的职业前景。那是1990年代中期的事。不久后,冈顶T字路口出现赤土第一家理发店,流动理发师这个古老的职业本身也走到了尽头。

因为父辈这层关系,我和这位同学算相熟,却不知他脾气莽撞。偶尔他骑车带我回家,骑得极快,我用少年人常见的姿势,背对他坐在货架上,隐隐觉得不安,双手牢牢抓住货架铁条,才不致颠落。到我们平常分手的地方,他并未减速,我因为反感,贸然跳下车,被惯性带倒在柏油路上,才看到背后开来一辆货车已近在眼前。我只来得及滚到路边,否则,不期而至的死亡如同儿戏,只能教人觉得愚蠢。事后在路边坐了片刻,手脚冰凉,起身时发现衬衫上沾满柏油,一面无可奈何,一面也觉得除死无大事,偏偏表姐骑车从身边经过,惊声提醒我头上在流血。我用河水洗了脸,脱下衬衫攥在手里,带着深刻的懊恼回到家,既没有勇气也耻于再讲死里逃生的经历。头上伤口愈合后,留下约莫两寸长伤疤,伤疤较周围头皮凹进去数分。从那之后,每当摸到伤疤,便觉得人性莫测,时间一长,怨恨之情渐消,而警惕之心日长。这是少数蝉蜕般的经历之一——孤独中积累的所有细节最终趋向自我否定,继而激进地以今日之我覆盖昨日之我。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我亦不确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世间一切在酝酿时,便如瓜豆已经种下,气温适宜,水土两便,种子在膨胀发芽,但结果尚难逆料。希望种豆得豆的人,也可能种豆得瓜,但种瓜得豆恐怕更常见,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难道还见得少吗?看着30年前那个性格莫测的少年,道路与前景都模糊不清,只有背景被今天的后见之明照亮。但他对所有事情懵然不知。他走在1994年春天的夜里,心里充满朦朦胧胧的期许,无缘无故感到一阵感伤接一阵甜蜜又接一阵感伤,暴雨后空气中充满苜蓿、冬小麦、油菜和看麦娘的气息。他在黑暗中走下山坡,一个人沿国道向西,沿途感受到脚底每一颗石子的形状、大小和硬度。他经过每一棵黑黢黢的行道树,以及行道树后黑黢黢的沟渠,无数水滴在沟渠中彼此冲撞,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他听着水声,跟着水声,不紧不慢地走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夜里。他走过坚硬的路,也走过倾颓的路,走过优美的单拱石桥,也走过河沟上每一块石板和石条。有些石板曾经做过墓碑,至今还保留着死者姓名。有路他便走路,没有路便跳过每一块突起的石头或土丘。那一夜,他觉得天地间万物都沉入睡眠,只有自己和头顶上的月亮不停地走在起起伏伏的丘陵、田畈和河流中间。除了下雨,那一天没有任何好事或坏事发生,所有人连带他们说过的话,都已经如烟云消散。水淹没一切,抚平一切,月亮穿过巨大温柔的云朵,把影子投到地上。他看见道路在水下隐约延伸。就那样,他前所未有专注地走着自己的路,既不害怕,也不着急,怀着希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一夜,他相信世界,也相信命运,自以为得到了通往未来的门票。

回望来路⑲|赤土:春天及其惩罚

回望来路⑱|赤土:春天与电视机

回望来路⑰|赤土:苹果与香气

回望来路⑯|赤土:雨和雪

回望来路⑮|赤土:框子与宇宙

回望来路⑭|赤土:夏与秋

回望来路⑬|赤土:记忆/想象

回望来路⑫|赤土:消失在空气中

回望来路⑨|赤土:循环

回望来路⑧|赤土:葬礼

回望来路⑦|赤土

回望来路④|小村与地理经验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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