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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杂志|刘梵天:我与书法大家武中奇的忘年交

2023-11-01 19: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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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梵天 世纪杂志

刘梵天

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武中老跟我是忘年交。20世纪60年代,我与他就结下善缘,历久弥新。

落实政策 恢复待遇

“文革”之后,落实政策,武老恢复了干部待遇。其后一段时期,武老常回山东。他曾战斗和生活过的各地都热烈欢迎他回去看看,有一次潍坊地委邀请他去参加成立风筝协会,推他当会长。武老乐得像小孩,自后届届出席参加。那一次成立会后,在宴席上当地领导笑着说:“武老您来我们这里,却把我们这里一个人吓跑了。”武老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笑道:“我们下属公社一复员军人,回来后任民兵营长。他常和别人夸他在南京看管过武中奇,说您在狱中坚持锻炼,不服他看管。在一次争吵中,他扭你的手臂。你强挣之下把你的手指折断了。他前些日子听说你要来了,他便跑了。”武老一听哈哈大笑:“嗨,是那小子。对,山东人,可狠啦。不准我在囚室里锻炼,我岂能服从,我自信我又不是反革命,我会获得平反的。我当然要坚持锻炼。他把我手指折断的。”武老伸出左手弯曲变形的无名指说:“这小子力不小。算了,这也不能怪他。我那时是批判审查对象,是革命战士眼中的‘反革命’。他当时的行为可以理解。你们快去把他找回来。我武中奇不会报复他,我原谅他的幼稚。”

图 |武中奇照,选自《剑胆琴心:武中奇百年艺术人生书画篆刻选》(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

随着改革开放,开启广泛文化交流,应日本方面邀请,武老赴日本访问举办展览,朝野轰动,作品被当时名古屋博物馆和民间收藏。武老那次是巡回多地展,一书法爱好收藏者为了武老的一幅《鹤寿》二字的中堂,从东京一直跟到展览结束,行程近千里,获得其佳作,欣喜如愿。

经济发展,城市街道繁荣需写招牌字蔚然成风,“文革”前武老就以写“大华电影院”“曙光宽银幕电影院”享誉南京。此时武老已为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自然武老之字成为首选,武老忙得不亦乐乎。南京的人民商场、中央商场、新百公司、双门楼宾馆、华东饭店…… 山东就更多了,武老想了想,和王一羽(著名篆刻书法家,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说:“这不对呀,这样下去我武中奇要变成武半城了。不好。我都累坏了,啥事都不能办了。唉,一羽,你看由省书协出面找城市管理部门商量一下,为了美化城市面貌共同组织一下,看看有哪些商家企业要写招牌字的集中起来,分配书协书法家愿参与的去完成。大家写。”王一羽一听连说是好事,便去商讨组织落实。这下南京热闹了好一阵。

一天武老很着急打电话叫我去他家。我到后问什么急事。武老的夫人冯老说:“小刘,听说你和市中医院丁泽民很熟?”我忙说是的,冯老告知我,武老大便出血已三日了,想请丁医生看一下。我马上电话联系,安排就诊。下午2时我们到南京市中医院肛肠科主任办公室,丁老已笑嘻嘻在那里等了。坐下后丁老就问诊了,武冯二老述了情况,丁老叫武老到侧室上床。检查后开了两种药四瓶,丁老笑嘻嘻地说:“没事,武老您是太累了,内火冲上来了,我开两种药,您回去吃,这几天您吃清淡点,我想三五天就会好的。”武老冯老连连称谢。我插嘴道:“丁老开的这两种药是他祖传秘方,便血合剂和清燥合剂。是丁老1958年捐给国家的秘方。灵,我吃过。”武老竖起大拇指对丁老说:“了不起,你无私为人民解痛苦。”一星期后,我去看武老,武老说:“你来得正好。我为丁老写了一幅唐诗,你代我送去。”我接过字问:“武老你便血好了吗?”他说:“好了,好了。丁老本事真大。服两天药,第三天大便就没血了。现在不但没血,大便又不痛又顺畅了。”我说:“丁老是全国肛肠协会会长。祖传世家三代名医了。”武老一点头:“那是名不虚传的肛肠专家。”

倾心指导 关怀备至

1984年南京市政府为了国庆决定在中山门城头上挂“统一祖国 振兴中华”八个大字,就此普征书稿。我也抽时间写了一幅,万没想到居然被市政府选中,国庆前挂上了城头。一下子南京城便热议开了:“唔,是武老的字,写得好。”1985年春节初三,我照例去向武老拜年。武老笑着说:“听说中山门上八个字是你写的,写得不错,有些人来问我,说是我写的。我说没有呀。蛮好。特别是这‘一’字最难写。你写得不错。”我说:“这‘一’字,我反复写了十多个。最后选这短而粗的,否则配不上。但这字虽短,我还用了‘一波三折’。”武老说:“不错,是应该这样写。这八个字中,你写得最好是‘华’字。写得好!”我说:“我看你写字太多,受你影响,才写出这样的字的。”他笑道:“近墨者黑呀!”

1987年一日,武老把王一羽约来对他说:“我想办一个印社,你看如何?”王一羽拍手赞同。于是武老就召来了陈大羽、王一羽、石学鸿等筹建,王一羽编写了章程。不久,南京印社就成立了。武老是社长,陈大羽任副社长,王一羽任副社长兼秘书长,石学鸿等为理事。陈大羽的学生黄惇、徐利明都成了社员。武老本是篆刻家,把南京印社办得有声有色,先后举办了首届全国篆刻展,全国印社篆刻联展,两岸三地印人书画篆刻展等。印社还开办了南京业余书法篆刻学校,培养了一批在全国有影响力的篆刻家,一些人还在艺术院校执教。这是武老和王一羽陈大羽等的历史性贡献。

1988年,全国工艺美术进行首届高级工艺美术师评审。我是符合申报条件的。为汇集申报材料,我立刻到武老家,对武老说,请他把我为他刻制的七方大印印钮和设计的鲁砚拍一个照片(这些作品已经珍藏在他济南的艺术馆里了)。武老说:“好呀。这可是好事,我一定拍。正好后天我就要去济南,不过要一个月才回来,行吗?”我说“行,来得及”。一个月后他回来叫我去,我一进他堂屋,他便笑笑:“不好了,拍坏了。”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接着说:“唉,我还是用他们从香港买的最新出的日本机子拍的。昨天去一冲全模糊。我正要骂他们买的什么日本破机子。他们说是我错了,我是隔着橱柜玻璃拍的,怪不得机子。”我全傻了,愣在那里。他笑着说:“你别着急,我代你写个证明,行吗?”我一听喜出望外,连声说:“行,行。”他走到书桌前,坐下取出信纸,便认真地写了个给江苏省工艺美术职称高评委的证明信,还写了信封。他是多么严肃认真呀。我接过后连连致谢而归。后来我提交了复印件,把原件留下,装裱成精美手卷珍藏起来了。

图 |武中奇为刘梵天参评江苏省工艺美术职称出具推荐信

两位前辈“精品换精品”

1991年,江苏省工艺美术学会在苏州成立书法家协会,武老要我陪同前往,同去的有陈大羽、章节等。在苏州开完会后休息时,武老和费老(新我)坐在一条凳上交谈。我在其旁。武老说:“费老,您还未送我字呢。”费老说:“怎没有?上次在你家不是写了吗?”武老说:“那能算吗?你写的什么?‘班门弄斧’。不行,要精品。”费老突然用两前臂在胸前快速转了一圈笑道:“好,精品换精品。”那灵敏性让我大吃一惊。武老接着一拍手道:“好,咱俩一言为定。”两位老人一起哈哈大笑。第二年,听说费老仙逝,不知他俩是否完成了诺言“精品换精品”。

“安康长寿”更胜“长命百岁”

武老不喜欢和老年人多交往,他说没劲,在一起就一片唉声叹气,这病那病的。他从不出席老人拜年会。有一年我去向他拜年,他笑道:“道凡,节前,南京市委开老人年会。刘彬(曾任南京市委副书记,后为市顾问委员会副主任)请我去,我没去。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会上祝大家长命百岁!你说像话不像话?”我发愣问:“是年团拜会,不是祝大家健康长寿吗,咋错啊?”他手一指道:“嗨,你也不明白。我当天晚上就给刘彬电话了。我对他说:‘你这刘彬咋啦?说什么祝大家长命百岁。你规定的只能活一百岁?’刘彬连连向我道歉了,说以后改。祝大家安康长寿。我说这就对了。”我一听也笑了,原来武老不满意百岁,一定要超过百岁。

武老耄耋之年,仍壮心不已,豪气不减当年,整日立案神定气完,为雨花台烈士纪念碑书写铭文,大气磅礴,古朴遒劲,被书界公认为扛鼎之作。一气接着作楷书《孙子兵法》,完成他多年的夙愿,气韵高古,笔笔稳健,力透纸背,为世人留下一部精品佳作的书法丰碑。

难得的武老印章 惜斯人已逝

2004年春节,我照例去向武老拜年。我用了一个心眼,把武老新出版的《孙子兵法》(扬州广陵书社出版)带上。登门后向武老拜年毕,坐下喝了一会茶,我便拿出《孙子兵法》说:“武老,这本太精美了。请您为我签个名,我要永远珍藏。”武老随即起身和我进了书房,他坐下,我便在砚台中放了点清水,略加一点“一得阁”墨汁,用墨研磨起来。武老选了一支笔便在《孙子兵法》扉页写下了:“梵天同志留念。”签上了“武中奇”;随即喊了一声:“冯玉华,拿图章来。”未见冯老出来,武老又喊:“冯玉华,拿图章来。”只见冯老从内室出来:“哦,是道凡呀。”一边走一边从身上掏出武老印章来。武老盖过后,她又收了回去。我和武老又聊了一会,便道谢告辞。武老儿子武连通送我到大门口,道:“你好大面子。”他向我做个鬼脸一笑。(武连通是武老大儿子,是我徒弟。)

2005年冬,我听说武老身体不好就去看他。武老住在鼓楼医院。临近春节,我又去看过他一次。节后听说武老已做了手术,相当成功,是军区总院、省人民医院和鼓楼医院三位专家共同完成的。冯老叫所有熟人都不要去打扰他的休养。过了一个月他康复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当时天气还比较寒冷,医院提出:武老在家中可能冷暖不匀,怕武老染上风寒,建议他转到无菌病房再调养一段时间,待春暖再回家。我听说这个消息很高兴,就耐着性子等他回家再去看他。万没想到半月后噩耗传来:武老仙逝驾鹤西去了。原来是武老转到无菌病房一周就受感染了。专家都束手无策了。唉,武老去了,安息吧。追悼会人很多。我非常痛心,未向前挤,默默地跟在后面。武老入土安葬在“功德园”。墓前竖了一块巨石,上面刻了他的手书“唯实”二字。他的子女都很尽心,后事办得很好。

武老走后,我一直怀念着他。脑里常浮现和他相处的日子,特别是在双门楼宾馆那段日子里他给我谈了他的多少往事呀。喜怒哀乐往事并非云烟。

双门楼里忆往事

武老是山东长清县人,他原是大户人家,少年时家境中落,大哥和他都外出谋生,三弟在家。他去石印厂学徒,成石印工人。由于他的聪慧和勤奋,在书法篆刻上逐渐有所成就。20世纪30年代初即被冯玉祥选中,聘为山东武训中学书法篆刻老师,同聘的还有赵望云,是绘画老师,两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结为好友。

武老写字特别讲究字的个体造型,每写一个字首先他要研究字的造型美和运笔走向,创造了许多武氏的写法,特别是写招牌字,尤为重要,如他写

“大华电影院”,他说这大字就是人打拳,左边收紧,右边一脚踢出去,特别有力。这个打拳的姿势多美。那“曙光电影院”几个字的形态简直出神入化,人人叫绝。

他为别人写字,可以不写,写则从不敷衍。在双门楼宾馆时,写“晨光会堂”四个字,约40厘米长20厘米高的纸,写了近百条,反复比较,还让我提意见筛选,直到他满意才罢手。

20世纪末我花了三年时间创作了一百零一幅 《钟馗》,汇集出版,请武老题签书名。他很高兴:“好呀,道凡厉害呀,画得好呀。这一百零一幅不同情节的钟馗,个个形神兼备,气概雄武不易呀。全国唯一了。我写我写。今天没有,我写好后你来拿。”三天后我去拿,一看他写了(36厘米高10厘米宽)近20条。他说:“道凡你自己来看,我从其中选了三条。你再比较吧。”我高兴致谢而归。看武老是何其认真呀!

图 |武中奇书“上海市人民政府”,现收藏于中共一大纪念馆

在谈及他写“上海市人民政府”府牌时,他说:“那是上海刚解放时,陈毅任市长。他的字写得好,眼光要求高。陈毅市长说,‘我们部队里不是有一个写了好几个抗日纪念碑的武中奇吗?把他找来写。’我便被召来了,安排我在市总工会大楼里写的。是用旧报纸写的,反复写了十来天。我选了其中我满意的,请陈毅看,他看了好一会说:‘好,就用这字。’我便对原字认真地进行了双钩,把这双钩稿交给油漆描字工完成了这块府牌。”(此牌已定为文物,收藏在上海中共一大纪念馆内)

武老和我说起他最得意的事,他说:抗日时我任团长,日本人悬赏重金要我的人头,我曾三次化装进济南城,也没被他们抓到。那时,我欢喜骑马带头向前冲,那马奔起来两前蹄是超过马的双耳的。马冲得最快时是埋头状的,也是最带劲开心的。现在人画的是马仰头冲,是错的,没有战斗经验。

武老对写榜书招牌字有特殊的本事。他让求招牌字的人告诉他要放多大,他写的30厘米左右字的原稿放大后就能达到最理想的艺术效果。作品是最有力的依据。武老作品中,让我最佩服的是他写的巨篇《出师表》《前后赤壁赋》等,豪放苍劲又潇洒,让我沉浸在美的享受中。

武老的成就是他经历、性格和学养融化自然形成的,研究武老的人往往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他因任市文保会主任的机缘,曾跨进了一帮文史专家的群里,文保会里就有丁云青、王一羽、袁俊卿,南博有王敦化、王志敏、宋伯胤,南艺有丁吉甫,还有石学鸿等,其中丁云青、王敦化、王志敏都是全国顶级文史大家,都成了他的密友(这些前辈也对我教益匪浅)。武老在这个氛围里谈书论画,切磋心得,饱览历代名家法帖和稀有真迹,细心揣摩,把握于胸,铭刻于心,猛吸传统优秀文化艺术的营养。这造就了他跨入全国文史专家行列,成为学养深厚的学者,是众多书法家望尘莫及的。刘海粟称中锋行笔,当推武中奇第一。武老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书法艺术的发扬光大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是我国书法界的骄傲。

图 |刘梵天近照

武老走了,我俩的故事我还未讲完。武老,我永远怀念您。

2022年元月6日于金陵

END

原标题:《《世纪》杂志|刘梵天:我与书法大家武中奇的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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