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五周年｜杨过与郭芙的命运倒错

2023年10月30日是金庸逝世五周年。金庸笔下总会出现对称式的人物，在“射雕三部曲”中，这种对称式的命运经常随着代际的发展呈现分歧和倒错，使得这些武侠故事不仅是孤立的文本，更像是真实流动着的人生与江湖的风雨。

金庸，摄于2004年9月

《射雕英雄传》以杨铁心、郭啸天结义兄弟而起，郭靖、杨康作为二者的后代，也是第二代的结义兄弟，有着明显的命运的对照。二人出身相似，但因际遇与选择大相径庭，形成典型的一正一邪两个少年形象。正义的郭靖在武侠之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宅心仁厚、刚正不阿，虽常显笨拙，却因其刻苦、勤奋和大地般敦厚的人格成为一代民族英雄；奸邪的杨康机关算尽，终害人害己，命丧黄蓉之身，成众人口中的耻辱。

与郭靖、杨康的对位一致，杨过与郭芙则从年龄、身份和命运之中成为了下一代的对位。作为遗腹子的杨过，母亲穆念慈也早早死去，直到十几岁被郭靖夫妇寻回，都以野孩子身份在世间流浪。他内心并没有太多善恶之分，只在颠沛流离的命运中懂得谁对他好，便能给予这个苦命的孩子多一分的温暖。

“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黄蓉与郭襄感叹的这句话中有极其复杂的身份、伦理与命运主题。杨过一生都被迫生活在“杨康”的阴影下。血脉的延续让他天然地成为了世俗人眼里未来的恶人，“父亲”结下的恶果也成为了他命途多舛的根源。在身世不正的偏见下，他不断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误解。他被疯癫的欧阳锋认作儿子、学蛤蟆功，欧阳锋给予了父母双亡的他最初的父亲的温暖，却也因此加重了黄蓉对他的猜忌。被送入全真教后，他更是受到了更多欺凌与假仁假义的压迫。如林冲被逼上梁山一般，他也被一切来自世俗不公的对待逼入了古墓。

如文中笼罩的观念和黄蓉一直忌惮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品质端方正直、聪慧机敏的郭靖黄蓉夫妇及他们所结识的大批正道人物成为了郭芙成长的背景。郭芙在这样优渥的原生家庭里成长，不仅没有继承父母的智勇双全，反而武艺二流，性格蛮横，待人恶劣。书中各派系人物都可言是各为其立场，但在众人的衬托下郭芙反而承担起了本书最大的“恶人”角色。她的所有行为可以说是无心之举，可几乎是给予了杨过、小龙女二人灭顶性的打击：杨过为郭芙拯救下自相残杀的大小武，却被其误会反被砍下一条手臂；小龙女身受重伤，在二人努力运功疗伤下好不容易有治愈的转机之时，被郭芙随手挥出的来自李莫愁的暗器射中，功亏一篑、回天无力。而后小龙女、杨过分别十六年，黯然销魂、绝情断肠，均是受郭芙所累。于这般惨烈的境遇下，可以说在“射雕三部曲”里，杨过和小龙女是最苦情的一对主角。

郭芙所酿恶果来自黄蓉之纵容、溺爱，因郭芙所起的祸端也毫无疑问是黄蓉所代表的世俗观念的最有力的反驳，也是对于身份与命运的顺承观念的颠覆。在这一代的人生里，他们二人的命运互相映照，呈现出了一种荒诞的倒错感：英雄之后作恶多端又拒不悔改，出身名门却心胸狭隘，害人走上绝路；恶人之后成神雕大侠扬名万里，被伤害到千疮百孔却仍不改其热忱。

当读者和杨过一同目眦欲裂、接近崩溃、想要手刃郭芙时，小龙女一句：我们命苦，别人命好，且让别人快乐吧，不由得让人怒火消散，只剩满心的空凉、悲苦与大彻大悟。这句“命苦”背后极为浓烈的悲剧色彩，虽是对命运不公的无限伤怀，但并非对命运的妥协，而是轻松将人与人之间“复仇”的逻辑消解掉了。在“复仇”之中，人们永生都在同一段链条之上，为着自己内心的因果所构成的恨意循环往复地自相残杀着，这便是一灯大师口中的“杀业”，同时构成了杨过和小龙女一生的底色：不为世所容，想远离纷争却总被迫卷入其中，成为了李莫愁、全真教、蒙古与郭氏等多方势力角逐时的牺牲品。

郭芙一生对杨氏夫妇可谓“杀人诛心”，却总还是顺风顺水，做着英雄夫妇的千金，嫁给少年豪杰，享着荣华，这同样与杨过断臂孤苦飘零十六年、日夜受相思之苦形成命运的对比，似是在证明小龙女有关好命、苦命之言，这一切也只因郭芙出身显赫，而杨过出身恶劣。直到结尾她的独白，才看到她对于杨过一直以来隐秘不宣的感情：“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从这段自白之后，如揭开一层朦胧的面纱般，方知郭芙原也是不幸的——她轻而易举便拥有了太多，于是她并不懂得如何去爱，也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

这段自白也让读者对这段充满着伤害、痛苦的感情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猜测杨过与郭芙是不是错过的爱情。他们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命运确实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十六年后，二位“仇人”再相见，杨过戏谑又邪气地对郭芙说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当郭芙真的跪下磕头时，杨过忙出言阻止，对于杀父、害妻、斩他一臂的郭氏一家，也差不多在此处全然释怀了。

1995版《神雕侠侣 》剧照，左起：郭芙、杨过、小龙女

杨过的一生是斗争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他在与自出生起就缠绕在身上的上一代的冤孽斗争，和世俗的礼法对人的禁锢斗争，去成全给予他伤害的前尘过往。郭芙将对他的感情化作了无止境的痛苦，但小龙女给予他为爱而生的动力。“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绝情谷底，小龙女这一句话，仙人之姿依旧，韶华已过十六年，沧海桑田也不过一瞬。当他们重逢之时，小龙女第一句话不言其他，只是关心杨过此时心里快不快活。他们二人背负的东西再多，也难改始终如一的赤子之心。小龙女是出世之人，古墓的冷寂和绝情谷的日夜，她内心每一刻都如赤子般纯净；杨过则是至情至性，抱着他至死不渝的爱情追求，一人一雕周旋于江湖大地。若他与郭芙结合，虽是更能反映人性之复杂，但反而让这爱情落入了俗套，是入世的爱情；他与小龙女的爱情是永远只有彼此的、浪漫而悲壮的，他爱她便只是爱她，唯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永远不会孤独。这是更为宝贵、出世的爱情。从这一点上，杨过与郭芙最终的对应也跃然纸上：杨过虽一生坎坷，但神雕侠侣因十六年的坚守终得重逢，在风雨如晦中锻造出了一身反骨与傲骨，“谁也不会忘记他”；郭芙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报应，她看似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却早就为一切付出了最后的代价，从未得到过她曾想真心对待的人。

在这种倒错的命运之下，杨过挣扎和选择的道路较旁人都更为艰险，却也造就了他更为仗义疏狂、潇洒不羁的个性，不断地坚持自我、充满勇气，建立起绝对个体尊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