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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还爱着卡尔维诺丨卡神百年诞辰活动回顾
“我对别处充满憧憬。”
周游世界的卡尔维诺,为我们留下了太多灵光闪闪的智慧宝藏,我们可能从年轻的时候就遭遇他,一直读到中年,甚至可以一直读到暮年。
他如果活着,有一百岁了,可我们有这样一种信心:后世的人,会为他庆祝两百岁、三百岁乃至更长久的诞辰。我们会一直爱着他,如同他爱着这个世界一样。
为什么我们今天还在爱着卡尔维诺?这就是我们卡神百年诞辰活动系列论坛的第四场之问。
陆志宙:进入今天论坛的第四场:为什么今天我们还在爱着卡尔维诺?
大家前面也都聊了,卡尔维诺的每一本书都是不一样的,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惊喜,他从20世纪出发带着我们走向了21世纪,那么他的作品的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今天还在爱着卡尔维诺?下面我们有请嘉宾杨庆祥、丛治辰、范晔三位老师上场,把话筒交给这一场的主持金薇老师。
分论坛第四场嘉宾
从左至右为:金薇、丛治辰、范晔、杨庆祥
金薇:感谢三位老师今天来参加卡尔维诺100周年诞辰的纪念活动。我首先简单介绍一下三位老师,杨庆祥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丛治辰老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还有我们非常熟悉的北京大学西语系副教授范晔老师,欢迎三位。
今天这个活动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场,我们希望以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来聊一聊卡尔维诺和读者之间的联系,以及未来阅读的一种方向。
请教三位老师的第一个问题是:三位老师最早是如何与卡尔维诺结缘的?最早阅读的是卡尔维诺哪本书,是怎样最先接触和阅读卡尔维诺作品的?
丛治辰:跟卡尔维诺相遇的那个时刻是非常美妙的。大概是2001年还是2002年,我还在读高二,去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书店,叫映雪书屋。在那个可能只有不到8平方米的房间里,我看到一排译林出版社第一次出版的卡尔维诺文集,米黄色封皮的六卷本。我大概一直等了半年才入手,首先看的是“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丛治辰老师在活动上发言
我印象最深的是《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现译为《美国讲稿》),当时是一本特别薄,但看上去特别有腔调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在文学观念上给了我非常重要的启发。尽管我后来没有从事文学创作,但里面关于“轻盈、准确”的这些定义,到现在都是我对于文学的基本审美标准。
《美国讲稿》书影
范晔:我非常羡慕丛老师有这么一个戏剧性的瞬间,因为我发现头脑里一片模糊,想不起具体是什么时候读的。但是我发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就是虽然近十几年我好像没有在读卡尔维诺,但是感觉总在卡尔维诺之外读到卡尔维诺。
我举一个例子,我自己是做西语文学的,所以会读到《堂吉诃德》,就会谈到一些《堂吉诃德》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毕竟堂吉诃德和桑丘这对主仆已经成为世界文学里典范性的人物形象,而我们发现在《不存在的骑士》里,主人公和他的侍从其实也有明显的“堂吉诃德和桑丘”这样一个影子。
之前了解到一位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亚的作品《缺席的城市》,我们一读到这个小说,觉得明显有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的影子。再比如西班牙的塞尔纳,正是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面称他为“确切”的诗人。
所以我发现,在我的个人经验里,卡尔维诺好像无处不在,或者说是一个幽灵在徘徊的感觉。
范晔老师在活动上发言
杨庆祥:听了前面老师的讲话,我很受启发,尤其是要感谢在座的几位德高望重的翻译家,如果没有他们的翻译,我们确实没有办法接触到这么一颗丰富又伟大的心灵。
我觉得一个读者如果能够碰到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反复阅读的作家,那是特别幸运的。所以我觉得自己能读到卡尔维诺,能读到不同的译本也是如此。我很少买书,但收藏了卡尔维诺的好几套书,有时看到一些装帧设计很精美的卡尔维诺作品,还会再买一本。我也会把买来的书再送给朋友,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契约,代表“我跟你是一样的”,因为我觉得你能读懂卡尔维诺,我们两个趣味相投。
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在大学时,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向我推荐了卡尔维诺。我觉得在阅读层面,女性的审美比男性要更加敏锐,她们能够碰触到这个时代的细腻之处,而这正是卡尔维诺的特点,如此细腻,如此敏感,如此精巧,但同时又跟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息息相关,可以超越时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还会讨论“我们为什么爱卡尔维诺”,再过100年以后,还是会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爱卡尔维诺。
杨庆祥老师在活动现场发言
我对卡尔维诺的阅读完全是“文本性”的,我直接阅读特定文本里呈现出来的卡尔维诺,它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甚至觉得卡尔维诺应该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不存在的骑士”,他应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作家”,他是众多大脑和心灵的集合体,创作了这么多的作品,让我们一遍一遍地去阅读它。
金薇:谢谢杨老师。卡尔维诺说他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重复他自己”,每一部作品都与前一部作品有不一样的地方,他是一个不断突破自己的作家。我想问三位老师,在他的近三十部作品中,老师们个人最喜欢的一部作品是什么?如果向各位推荐的话,能说说为什么最喜欢这部作品吗?
丛治辰:对于新读者,我会推荐他们去读“我们的祖先”,原因是这部作品比较容易读进去。一方面它有较强的传统小说的故事性,另一方面它也有卡尔维诺的实用性。它不是那么的写实,处在一种边界的位置,正像是一个最好的通道,能把一个陌生的读者引渡到卡尔维诺的世界当中,也能把一种较为传统的文学趣味引渡到卡尔维诺的文学追求当中,这是我推荐“我们的祖先”的原因。
我个人还比较喜欢《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以充分的想象力、高度的理性和诡奇的创意写就的这部作品令我大受震撼,并且让我意识到有一种文学作品在“结束之后还可以不结束”。是他在写,但同时也是你在写,是一个“被阅读”的作品,同时也是一个“发明你”的作品,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原因。
《看不见的城市》书影
此外我还要再次推荐《美国讲稿》,阅读卡尔维诺其实是有难度的,最好的解释者实际上是他本人,他对于很多作品的分析,同时可以被我们拿来分析他自己。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用《十日谈》里跳过栅栏、从墓地里跑掉的那个人物来描述“轻盈”的感觉。那样的形象在我的阅读岁月当中不断回复,让我对轻盈笔法愈发理解。这样的作家写的文艺评论是我特别推荐大家去读的。
范晔:我从个人阅读角度推荐《美国讲稿》,这本书虽然很小,但开卷有益,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从任何一页翻起来看,非常耐读。而且虽然我们曾经把它的标题翻译成“新千年”,但它也是对卡尔维诺四十年写作的整体回顾,甚至可以把它当做一种精神自传来看。
今年非常幸运,有了这本《生活在树上》。我刚才迫不及待先睹为快,看了很多非常珍贵的图片,非常过瘾。
《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书影
这本书我把它当做一种卡氏的小说诗学来看,收获非常大,有些细节也让我印象很深,比如说他说到“精确”时有这样一句话:我是一个敏感者。从我对他个人的印象来看,他确实对语言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敏感。
卡尔维诺某种程度上甚至预言了一种“语言瘟疫”,他说大家现在非常马虎、随意地使用语言,以至于把语言表达力的棱角都打磨掉了。我觉得只有一个对语言有高度敏感的人才会有这种感想。从我们今天的语境来看,这个预言格外有先见之明。如果把这种现象当做一场瘟疫,那么文学可能就是对这场瘟疫的抗体。我觉得卡尔维诺的这本小书也可以当做是对抗语言瘟疫的抗体,这是我印象非常深的一个细节,也是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的原因之一。
杨庆祥:我觉得每一本都特别值得去读,但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是我反复阅读的一部作品。我对里面很多的细节印象极其深刻,比如:卡尔维诺写银杏叶坠落的时候有七个层次,我们人民大学校园有很多的银杏树,每一次落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卡尔维诺。我跟同学们交流时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一片银杏树叶飘下来有几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意味着什么。卡尔维诺的细节简直是超凡绝伦。不管是普通的读者,还是艺术家,所有对这个世界有好奇心的人,我觉得都应该去看这样的作品。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书影
另外一部我也是反复阅读,那就是《看不见的城市》。我最近在考察新北京的城市写作时,想到了《看不见的城市》,想到他的另外一个维度。你会思考: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讲述各种不存在的城市,或者说是看不见的一个物质的世界,到底目的何在?它就是一个游记吗?
后来我想,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其实马可波罗是在通过反复的陈述提醒忽必烈汗:你并非这个世界的唯一和主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我们总自以为是某一个领域的主宰,“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对这种野蛮的自我中心主义,卡尔维诺不遗余力地去解构它,这是卡尔维诺最具有现代性的一个点,而这也得益于他游击队员的经历。如何抵抗野蛮的霸权主义,是对当下社会的一个提醒。今天我们在很多作品里读不到的东西,找不到的批判性在卡尔维诺那里熠熠生辉。
《看不见的城市》书影
金薇:谢谢三位老师的分享,刚才三位老师都提到了卡尔维诺作品当中的现代性,当然这不仅体现在他作品的实用性里,也体现在他的主题,他的风格,还有他写作的方式里。在当今读者来看,这么多年它并不过时,而且是常看常新的作品。那么当下卡尔维诺的作品,还能给读者哪些新的启示?请三位老师来继续聊一聊。
丛治辰:一位作家给我们的重要启迪,可能就在于人和人之间的相通,在于精神的互相唤起。我想今天说起文学,说起卡尔维诺的作品,那些文字还会在我们的心中激起一片温情,故事中人的生活仍会跟我们形成某种互动。
我想文学或卡尔维诺永远不会褪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卡尔维诺的理解以及对他魅力的理解,都出自人和人的共情。我着迷于它对于一个实然的、有限的、生硬的世界的无限推广,并在这样的想象当中反抗了冷硬的现实。卡尔维诺在这个意义上坚守了小说的精神、小说的价值,用人类的想象力所具备的无限性去和冷硬的、坚固的东西抗争。这种能力不仅拓宽了文学的边界,也拓宽了我们认知的边界。
但是在读了这本传记《生活在树上》之后,我对他的认识突然又发生了变化,之前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作家,从来没有试过从传记的角度去了解他,我满足于读他的作品,却对他的生平少有了解,尽管我也买了《巴黎隐士》,但一直放在那没有读它。
《巴黎隐士》书影
卡尔维诺其实还有另外两点令我非常感动。第一点就是他其实不大有怀旧情绪。
卡尔维诺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作家,是一个不抗拒科学进步,甚至呼唤着科学进步的人文知识分子。他的想象力其实建立在非常精准的规矩的基础之上,以此来激发创造力。所以他的小说延展出来的无限的现实,不是简简单单从现实过渡到虚幻,而是从今天到未来的现实,他相信他所虚构之物不仅是从现实出发的,更是从今天出发的,在未来某一刻会以某种形式抵达。他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于科学极其善意甚至拥抱的态度,是我觉得特别感动的。
第二点就是卡尔维诺是一个不自恋的作家,甚至可以说非常抗拒自恋。卡尔维诺那波澜壮阔的政治和军事生涯,在他的小说当中其实是以非常微妙的方式存在的,并不浓墨重彩。卡尔维诺在书里有几次表述,说他更愿意成为一个“外在于我们的作家”,从外部去构造这个作家“我”,构建万事万物。在这个看似第三人称叙事的描述当中,卡尔维诺谈的则是一种写作立场,或者说是一种人文知识分子认识世界的立场,不是站在“我”为中心的角度去看世界,而是站在一个万事万物的角度,站在一个外在的、客观的角度,去认识到底这个世界上什么是重要的。这是我今天觉得卡尔维诺将与我们永在,尤其是今天特别有价值的原因。
卡尔维诺在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前面的
翁贝托国王大街上
范晔:我觉得卡尔维诺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如果一个冬夜”的“如果”上面,我非常喜欢这个标题,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一种“如果”的诗学。我觉得他的一些魅力,或者我们今天能够学习借鉴的地方,恰恰就在这个“如果”上面。卡尔维诺不断提出“如果”,这不光是一个开脑洞的问题,它某种程度上还代表了对强权的对抗。
小说总要问如果,特别是像卡尔维诺这样的一个小说家,他总是问一个如果,那么外界僵硬的墙无形中就产生了一些裂缝,一些新的可能性就会打开。
我觉得这个“如果”里也包含着他在《美国讲稿》里面写的第一个特质,就是“轻”,他在上面花了最多笔墨,并称自己的写作就是“某种方式的减重”。“如果”是一个很轻的词,但它里面却有一种轻盈的力量,绝对不是轻浮的。
卡尔维诺说这个世界在被美杜莎一天一天石化,我们生活在渐渐石化的世界里,一天天变得无趣,变得僵硬,变得整齐划一,而卡尔维诺选择对抗的方式是“轻盈”。神话里面杀掉美杜莎的英雄并不是直接面对美杜莎,而是用手中的盾牌倒映出她的影子。卡尔维诺的盾牌是他的文学,是他的幻想,是他的“如果”,所以我特别看重“如果”里蕴藏的东西。
杨庆祥:如果卡尔维诺在,他肯定会嘲笑我们这么认真地讨论他的作品,毕竟他是一个有反讽精神的人。卡尔维诺曾写过,游击队是一个特别神奇的地方,队员的武器跨越不同历史年代,有人拿长矛,有人拿大刀,他自己扛了个火箭筒,但不知道怎么用。把所有不同时代的东西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当下的活的存在。我觉得这就是卡尔维诺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他的写作能够把不同时代的重要题材、内容、价值融为一炉,最后变成一个活的文学作品,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天工开物,栩栩如生。
金薇:谢谢三位老师的分享,最后想让三位老师对已经读过或尚未接触,但对卡尔维诺作品感兴趣的读者说几句话。
丛治辰:我要说的话就是:大家都很幸运,我们就继续读下去吧。对于那些还没有接触过卡尔维诺的,我想说的是:还等什么,那就读吧,可以从这本《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开始。
范晔:我想选《美国讲稿》里面的序言,卡尔维诺很多时候很有反讽精神,哪怕对自己也是无情嘲讽,但是他在那篇序言里有一种非常直接的、信念性的表达,他说:我对文学的未来是有一个信念的,这种信念就是:我相信即使在未来的千年里,有些东西是只有文学才能给我们的。我把这句话跟大家分享。
《美国讲稿》书影
杨庆祥:我想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巴赫的音乐,波德莱尔的诗,卡尔维诺的小说,不读不足以语人生。
另外就是:要读卡尔维诺,准备好一个性感的大脑,因为卡尔维诺是挑选读者的。谢谢。
金薇:谢谢三位老师,今天我们的卡尔维诺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到此结束,希望大家秋日愉快,谢谢。
原标题:《我们为什么还爱着卡尔维诺丨卡神百年诞辰活动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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