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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书琴|当家暴创伤后遗症女生遇到钝感男生
一
20多年前,我有个朋友,是个男生,智商很高,情商较低,逻辑思维强,共情能力弱。按他自己的话说:很钝感。
记得在一个月朗星稀的黑夜,漫步在校园里,我突然莫名难过起来,叹息着提及我被家暴的冰山一角,千疮百孔中的一个小角。
我表达的内容非常碎片化,表达的逻辑也语无伦次。因为有严重的家暴创伤后遗症(PTSD),我已经有了述情障碍,压根无法表达我的情绪,更无法表达我的遭遇——正常的泪感,痛感,愤怒感,我都缺失了。
我如何说出口我被谩骂的那些话?我只能艰涩的说一两句:“我从小就很惨,一天到晚在外面流浪,不敢回家,怕挨骂挨打,16岁,我和一个中年男人出逃过,17岁,我在长江边自杀过。”
然后,他疑惑而迷茫的看着我,不知所措。
在这个男生眼里,我阳光,热情、大气,有侠义精神,完全不像家暴家庭长大的女孩,相反,应该是原生家庭很温暖的那种才对啊……
所以,他甚至怀疑那些可怕遭遇是不是我想象力太丰富而编造出来的……
不过,我也不怪他,更没觉得受伤。我只是很大大咧咧的说:“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后来再也不提家暴遭遇。
毕竟,我不仅对他,连对自己也都选择关锁和屏蔽那个忍辱负重,含泪淌血的小女孩。
毕竟,我喜欢自己显得很女汉子能抗压,特别讨厌别人祥林嫂一般的同情目光。
毕竟,他也才20岁而已。
二
20多年后,我写完童年自传体小说《女孩在沉默》(1985——1990),终于重现了那个忍辱负重,含泪带血的小女孩。
这位男生,不,男士也读了我的小说。
我问他有何感想——我以为20多年过去,人到中年,沧海桑田,他的共情能力已经提高了很多。
没想到,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话,真把我给震住了。
他开门见山就说:“我们这一代人,其实是幸运的,父辈是遭遇文革,兄辈是遭遇89,我们其实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时代洪流冲击,所以我们的悲欢,也只能算是小悲欢。”
他觉得我小题大作吗?一个女子就算被家暴,就算被性侵,只要发生在和平年代,也只是小悲欢而已?所以,被母亲和长兄长期家暴虐待的杜拉斯,被同父异母哥哥长期性侵玷辱过的伍尔夫,反复书写她们备受身心摧残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作为抗争和疗愈之道,也不过是小悲欢?
不过,我起初还比较客气,委婉的回答:“没关系,如果从内容,张爱玲的晚年小说《小团圆》也是小悲欢。林海音的童年回忆《城南旧事》也是小悲欢,未必写任何题材都要扯到什么时代洪流和宏大叙事才有深度和厚度吧?
他又自以为是的说:“我父亲和你父亲的很像,也是怀才不遇,也是脾气由此变得糟糕,也是和我母亲常年不和。以前我也是满腔怨恨,但后来释然了。其实我们两人的遭遇很相似,当然我所遭受的痛苦比你轻很多,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的钝感力比较强,所以结果不一样。“
我们两人遭遇很相似?这话真是特可笑,一下激怒到我。
我也不跟他客气了,毫不留情的怼道:”你倒说说,你经历了什么羞辱?你从身体层面被挨打过被嘲讽过吗?你从智商层面和人格层面被谩骂蠢猪、白痴、废物、垃圾等吗?你被重男轻女歧视对待过吗?如果你没有遭遇上述的任何一条,你不配跟我讲什么高姿态的饶恕美德。“
然后,我们开始针尖对麦芒的辩论。
他又说什么要以同情之心看待父辈,父辈之所以变成暴君,是因为荒唐的制度,没有制度的土壤,也就不会有家暴的悲剧。多灾多难的落后地方才会有家暴悲剧发生等等……
其实,他说的我都知道,制度和时代对父辈的扭曲,我在小说中也有体现,也有同情,我只是不喜欢他斩钉截铁的前设——家暴基本都归咎于父辈所处的时代,制度才导致父辈成了暴君。可是,难道父辈个体性格中的差异因素不重要?有必要把制度因素拔得那么高吗?
我不喜欢像他那样动不动做总结下结论,我直接拿数据和事实反驳他:
一、小说里还有其他几位好友的父亲,也是同时代同年龄人,无论他们婚姻关系好坏,亲子关系上对女儿都比较温和,柔慈,宽容,所以我当时经常逃离家庭,一大早就跑去她们家避难,这说明什么呢?
二、小说中还有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文革前夕读了大学,而且已经是北师大的高材生,因为政治原因从北京被下放到我们县城三流学校当语文老师,比我父亲还惨,但他为人非常柔慈怜悯,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这又说明什么呢?
三、未能个体价值实现的学霸父母无法容忍普娃儿女资质平平,将孩子逼疯自杀的家庭伦理悲剧,发达国家都有。想想发生在美国的小说《无声告白》,小姑娘怎么死的,她爸妈逼死的!她妈也是学霸,立志要在科学研究领域与男人一争高下,却过早轻率结婚生子,放弃哈佛学业,只能做家庭主妇生儿育女,婚姻也非常庸常,后悔得要命,于是歇斯底里变相逼迫女儿上进,希望她成为居里夫人第二,走自己没能走上的事业道路,最后女儿没办法达到虎妈期待,自杀谢罪了。
我把以上三点亮出来后,他就不再争辩了。我也懒得搭理他。
我突然发现,这位男士并不钝感,他读小说倒是很有代入感——只不过,代入的不是里面的女性受虐者角色,而是里面的男性施虐者角色——父辈的角色,因为他跳不出男凝视角。不止他,我周围好几个男性朋友都如此看问题呢……
过了些天,这位男士突然又跟我絮絮叨叨提建议,让我饶恕和解,还拿他自己对父亲以德报怨的孝顺态度做例子,隐约暗示我去效法他这种雅量和气度。
我知道他是好心,但给建议也太简单粗暴了,而且似乎有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优越感。
不过那时,我已经不似前几天那么尖锐怼他了,我心平气和的说:
“你拿你自己如何化解原生家庭的创伤——你做到了善待母亲,饶恕父亲,试图劝我,你总觉得我们的经历一样,但说真心话,忽略型育儿家庭模式和虐待型育儿家庭模式完全不一样,我们的早期轨迹是有部分类似,但具体细节处境真不一样。所体验到的伤痕更不一样,加上我们两人还有性别差异,在原生家庭中的地位尊卑完全不同,不要轻易说什么我理解我明白我也经历过之类的话。
我不会再劝你信教皈依,你也不用劝我饶恕和解。每个人有每个人适合疗愈的路。没有所谓忠孝美德那一套的标准答案!比劝更重要的是听,以及听完后的沉痛和怜悯。”
终于,他让步了,说:“是的,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不能简单类比……抱歉抱歉。”
看,要一个男生说抱歉,是多难的事呀。
可是,即使他表示了抱歉,我也没听他说一句:”我读到你的遭遇,真的感到很震惊很痛心……”
若换了共情能力强的男生,更会真诚说一句:“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当年能出现在灾难现场,真希望可以以微薄之力保护那个无依无靠无助无力的小女孩。”
三
对于童年家暴创伤后遗症患者,这名男生的看法也代表我身边部分感受力比较粗糙的男性朋友的看法,代表我身边部分原生家庭比较温暖的女性朋友的看法,更代表我一些亲戚长辈邻居们的看法。
他们说:你别写,你要饶恕,你要放下,你要学会遗忘,你要赶快和家人和解,你要体恤父辈们身不由己的时代烙印。如果你不这样做,就是活在苦毒中、愤怒中、怨恨中、就是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就是心胸狭隘、修行不够……
周围这些纷纷扰扰的好心人声音算不算公众二次伤害?
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很可笑的是,这些人中有些人当年还目睹过我当年的家暴受虐经历,却冷眼旁观,从未替我打抱不平一句,现在,不去检讨TA自己当年的冷漠冷淡,倒是指责我的不善不孝,我只能呵呵。
不过,现在的我内心非常强大,也根本不在乎他人怎么看我。我一直告诉自己:
第一,你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学会忠于自己的独特感受和疗愈节奏,不饶恕不和解也没有关系,不要套用整齐划一的标准答案和模版来进行自我规范,或者自我驯化。
第二、对于你不那么在乎的,自以为是的,特别喜欢说教的朋友,可以不搭理,没必要浪费时间;或者,直接怼一句: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第三、对于你在乎的,心态开放的,聆听度比较高的,共情力比较强的朋友,他们言语观点中有伤到自己的地方,不要敷衍过去,最好有礼有节的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立场,就算偶尔情绪会激烈点,他们也会理解和包容,因为他们最终会乐意学习理解你独一无二的人生经验,否则也做不了你真正的朋友,这对于他们也是一种拓展和成长。
好的友情就像好的爱情一样,宁缺毋滥。
很多年来,我选择沉默,从不主动对朋友分享童年创伤记忆,因为相当多朋友的童年记忆算是美好的,所以,分享很难产生共情,只会引发不必要的尴尬,何必打扰呢?分享了,有些朋友会回避,有些朋友会难堪,有些朋友会紧张而急促的安慰几句,而安慰中总是带着说教:你当年的确不容易,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最好……你应该……吧啦吧啦一系列大道理。
大道理谁不会?这人间,缺的是共情,是同哭的心。
但从2022年开始,我愿意分享,并且实名分享,不是因为我渴求共情——无所谓,爱谁谁。
而是因为我在自我疗愈和帮助他人疗愈的过程中发现,和我类似遭遇甚至比我遭遇更差,且患有严重童年家暴创伤后遗症(PTSD),却因为担心家丑不可外扬,担心公众二次伤害,痛楚中保持隐忍沉默的女孩子并不少,为了我们,为了她们,为了这个群体,我需要发声。
而且需要努力发声。
喻书琴童年自传体小说
第一卷 《女孩在沉默》
原标题:《喻书琴|当家暴创伤后遗症女生遇到钝感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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