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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济公》导演张戈:当年人人会唱“鞋儿破帽儿破”
曾执导《济公》《上海的早晨》等经典作品的张戈导演,便是这样一位上海影视创作者。澎湃新闻记者采访了张戈导演,与他聊了聊他的创作经历和心得。
1985年,张戈执导的《济公》播出,掀起热议。这部讲述高僧济公传奇故事的电视剧红极一时,更成为几代人的共同记忆,“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这旋律一起,许多人都能跟着哼唱。
《济公》海报在导演张戈看来,《济公》的成功,与当时改革开放,影视行业蓬勃发展,敢于创新有很大关系,也与当时市场化进程有关。创作思想上,这部作品在一片题材单调的电视剧中独辟蹊径,讲述“济公”这个民间神话色彩浓郁的人物,但却能做到雅俗共赏,幽默而不失格调;制作方式上,上海电视台打破了过往电视剧的拍摄经费的严格限制,给予张戈自己向企业拉赞助找投资的自由,大大充裕了这部作品的制作经费,也使该剧成为上海第一部采取这种“承包制”的电视剧作品。
张戈导演表示,在当时的创作环境里,上海的影视人有意识地在做具备“上海特色和文化精神”的作品。像是《济公》、《上海的早晨》这些作品,从剧本创作,到人物选角,方方面面,张戈都十分注意海派特色的融入。
在采访中,除了自己的创作体会,张戈导演也对于时代与行业的发展,对于年轻人和影视创作面对的问题,直率而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导演张戈【对话】
有内涵、有味道的《济公》
澎湃新闻:时隔几十年,《济公》依然是非常经典的作品,能不能聊一聊当时的创作过程?
张戈:《济公》是在1984年开始创作拍摄的,那时上海电视台,电视剧创作正是走向改革开放的时候,创作比较活跃。我们那个时候一直想找突破,比如以前电视剧都做英雄人物,题材比较单调,有些电视剧可看性比较差一些。那么从观众的要求到创作人员的想法上,都希望在题材上能丰富多彩一点。当时我们新任的台长提出,《济公》这个题材可以搞,他说这个题材,你要表现惩恶扬善的主题。第一集做出来试放的时候,观众反映非常强烈,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当时投入在创作当中,也是很兴奋的。
选择济公这个题材,首先故事剧本好看,情节要集中一些,同时表现手段上要生动活泼,但更主要的是要把握它的主题思想,必须是惩恶扬善,雅俗共赏。这个题材弄得不好,就比较低俗了,不能为了强调一些噱头,去挖掘一些低级的笑料。因为我看很多以前济公的资料,确实在以前旧的舞台上,确实是有这个倾向的。我们做了《济公》以后,后来也有很多翻拍,各式各样的济公,但他们很多特点跟我们还是不太一样。三十年过去了,很多观众还能够想起我们这个电视剧的济公形象。澎湃新闻:您说到《济公》试播时,观众非常喜欢,还记得当时大家的评价吗?
张戈:我记得当时《济公》的主题歌影响非常大,音乐的力量真的很强大,观众都特别喜欢这个主题歌。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一进小区所有的窗口飘出来的都是这个《济公》的主题歌,在街上都能听到,现在还有人会唱这个歌。另外当时试播了两集,一集是《阴阳泪水》,一集是《妙手移瘤》,这两集都是带有喜剧手法来处理的,比较轻松活泼,人物上不只是济公,几个反面人物也很鲜明的,我想这是观众喜欢的原因吧。
《济公》之《阴阳泪水》澎湃新闻:当时在创作中有没有遇到困难,然后怎么去克服的?
张戈:在改革的推动下,首先我们的拍摄机制上有一些改变。以前电视剧拍摄都规定的很具体,很刻板。比如成本控制很严格,你投资的费用几千块一集,那我们挑演员就要以上海的为主,因为请外地演员这个费用就高了,车马费、住宿成本就高起来了。
那《济公》这个戏,当时台里同意可以搞承包去拍摄,就是说我自己去筹资金,然后我自己有自主权,可以决定成本的控制,以及拍摄酬金的发放标准。比如那个时候我们拍一个戏,主要角色的酬金大概一集120元,其他演员就几十元。有些很好的演员来了,也只能拿到三十、五十元这样的一个酬金,这是比较低的。这样的确对创作繁荣不利。那我们做承包,我自己去找有些企业,作为我们的赞助单位,给它提一个名字,它可以赞助你5000元到10000元。那这样我们能筹集到大概25000元一集的拍摄经费。
所以挑演员上我们可以扩大选择范围了,谁来演济公,我们当时去了北京的中央实验话剧院,把游本昌同志请过来,觉得在几个候选人中,他是比较合适的。他有我想象当中那种我们上海的文化特点,有点“海派味道”的这样一个演员。我们当时给他的报酬是1500元一集,可以说当时在全国来讲是最高的。当时游本昌同志也很怀疑的,他说: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块呢,拍部戏就可以拿这么多钱?所以大家的创作热情都非常高,当然酬劳只是一个因素,更主要的因素是大家在创作当中,都有一种追求艺术的热情。我们其他一些配角,也都是上海很好的演员,这个戏的质量就有保证了。
《济公》之《妙手移瘤》今年已经85岁的游本昌老师,至今仍不时扮演济公,在社交媒体上与影迷们互动。
澎湃新闻:关于济公这个角色的选择,能不能详细聊聊?
张戈:在1980年代电视剧刚开始创作繁荣的时候,我们就想要搞反映上海本土文化特点的作品。那么找演员就是个问题,主要演员身上很容易体现作品风格的东西,就像北京的演员他就是北京的气质。而且当时挑济公,要会演喜剧的演员。
游本昌他是南方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他对南方的生活很熟悉,他身上那种文化气质就是海派的,比较儒雅,文明。
我们这个戏是喜剧,它是带一点俗的,但它不是低俗的喜剧,它有内涵、有味道。游本昌的哑剧我看过,有一定品味的。我觉得很适合我们这个戏。
我们当时到中央实验话剧院,恰逢剧院每周例行的全体演员集中开会,开完会结束大家在院子里聊天,我远远观察游本昌,看到他跟别人说话,他说话的神态,他那种风度,是我想象当中的济公了。
另外我还带了我们化妆师一起去。化妆师也在观察他的形象,觉得这个演员可以塑造成像济公的形象。我们心里有底了,再去跟他接触。一聊,他对佛教的东西也感兴趣,也很熟悉。所以一拍即合。根本就没谈什么条件,他就来上海了,整个工作过程都非常顺。
《济公》剧照澎湃新闻:在剧本创作阶段整个团队是几个人,用了多长时间?
张戈:我们这个剧本创作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就是比如说,哪个编剧写了个剧本,剧组接到以后需要修改,又会请这个编剧来修改,是这样一个操作。但如果这个编剧有时候一下脑子短路了,他就写不出新意了。当时我们《济公》有好多编剧提供本子给我。比如有上影集团的一些编剧,有我们电视台文学部的编辑,还有外面社会上的一些编剧。他们听说我们要搞《济公》,都提供本子给我。所以我当时觉得这个创作方式太好了,哪个本子成熟,我就先拍哪个本子。
澎湃新闻:他们是以这种单集的形式提供故事?
张戈:对,单集的形式。
澎湃新闻:那等于说是发出一个向全社会征集剧本这种公告?
张戈:没有这样正式说,但圈子里都知道,知道我在拍,有的就跟我主动联系了。这个创作大家都是自愿自发的,就是剧本提供给我了,我看了觉得不错,就再联系对方,随后就安排拍摄了。当然也有一些剧本当时没有采纳,没有采纳的这些剧本过几年后,别的地方做济公题材的时候,这些剧本也有被选中的。
看在钱的面子上搞艺术,搞不好的
澎湃新闻:现在咱们电视剧拍得越来越快,拍摄条件也越来越好了。但观众会觉得以前每出一部电视剧都是经典,现在经典作品反而少了。这个您是怎么看的呢?
张戈:现在是一个大工业生产了。那在这个生产体系里面,有艺术追求的人还是有的,他们还是每年会有好的作品出来,我觉得这个应该肯定。我现在看有些作品是很佩服的,比我们那时候拍得好,在编导演和服化道的整体水平都高一个台阶了,这是我们没法跟他们比的。
但另一方面来讲,近几年可能投入的资金太多,大家发觉影视圈是个摇钱树一样,都来了。结果有些创作者没有追求了,就是看着钱。都从钱的角度出发。有的剧本本身没到拍摄的成熟程度,就要上马拍;有的演员要跨几个戏,一个人同时上两三个剧组。这样一搞,艺术搞不好。如果不是把影视作品当成艺术来追求,从事工作的人缺乏情怀和担当,就看在钱的面子去做,这种大多数是搞不好的。
《上海的早晨》海报澎湃新闻:您觉得海派电视剧要怎么去定义?如何在作品中去展现上海风貌?
张戈:我们二三十年前,也比较追求作品要拍出海派风格。首先,要拍出海派风,你要制作精品。海派风格必须是精品,当时我们是这么追求的。从选剧本开始就要看,能不能达到精品的要求。然后,我觉得要是一个上海的故事。主人公应该是上海的人物,或者是跟上海有关系的人物。发生的地点大多应该是在上海的。从人物的选择上有没有上海文化的气质?在艺术表现的形态上有没有上海的审美趋向?这些综合起来,才能够形成海派风格。
当然不是说具备了这些要素,你一定能够拍出海派风格。老实说以前有些电视剧,导演不熟悉上海的生活,演员的气质也不像上海人的气质,怎么能够拍出海派风格的电视剧。
比如当时我们拍《上海的早晨》,徐义德这个上海民族资本家,你选什么演员来演,他才具有上海人的气质?以前很多影视剧表现的资本家形象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要么是老奸巨猾的,精瘦的那种形象。这些是不是能代表上海的民族资产阶级?当时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上海的民族资本家,他应该是一个开明睿智的人。那么徐义德这个民族资本家,他就是一个开明睿智的人,很儒雅有文化的人。这一点我觉得是上海城市的特点,上海人的特点,他不应该是粗俗的。人物身上所体现出的审美要求也不一样,那么上海人的生活状态也是很精细,很节约,但他又不是小气,是不花无谓的钱。那种土豪一掷千金,不是上海人的特点。
我觉得这些东西综合起来,才能够塑造一个具有海派气质的人物,那么这个作品的灵魂和艺术风格就奠定起来。情节你不能搞得低俗,上海人也调侃,但上海人的调侃是比较含蓄的,不是那种赤裸裸的东西。我觉得这些对我们创作人员来讲,它必须落实到非常具体的东西。
澎湃新闻:很多作品在表现上海的时候,都喜欢东方明珠、外滩这样的地标展现,但故事内核精神是放之四海皆可的。那你觉得如何在作品中去体现上海精神,上海最具特色的精神或者特点是什么?
张戈: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很多拍上海就是拍一些外滩风景,拍石库门。这是对上海特点的表面化。在我们当时,这是要摒弃的东西。这是虚的,空的,不是真正的上海精神。当时我们有一个计划,又叫上海百年系列一个创作规划。从鸦片战争以后,上海多少大事件,从党的建立,到抗日战争,到解放以后,上海多少大事件,当中涌现了多少生动的故事,但确实我们没有很好地深入下去,把它挖掘出来。
最简单的,最廉价的做法就是搞黑帮题材。上海的流氓拍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这不是上海最主要的东西,拍黑帮其实是受了香港的电视剧《上海滩》的影响,《上海滩》没有拍出海派风格,它是香港的风格。但因为观众欢迎,结果内地就翻来覆去拍黑帮题材,叫人觉得很遗憾。我们上海有很多好的题材,特别是从拍《济公》到现在30多年来,你说上海这30年来有多少大的事件出来。但关键创作者生活还是不够,不深入生活,创作只会是浮光掠影的。而且好作品要花很多年时间进去的,要创作者耐得住寂寞,急功近利的话,搞不出好的作品。
澎湃新闻: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上海变得更国际化,但有一些极具老上海特色的生活方式,人文风貌在逐渐消失。现在影视剧中上海特色在减少,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张戈:其实我觉得国际化不会影响上海的特色。你真正下到生活的里层去,上海人最基本的文化特质,它是没有改变的。国际化程度越来越高,可能有些表层的东西会越来越少,比如讲沪语的人少了,石库门的生活方式现在没有了。生活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客观存在的改变确实会影响精神层面,但我认为不会彻底改变精神层面。
《济公》剧照澎湃新闻:现在中国在世界影视市场上分量颇重,但更多是作为市场方,而不是作为创作方。你觉得中国的影视作品,要如何在不失去中国文化特色的同时,又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
张戈:我觉得这个好像是主管领导该说的话,希望中国影视剧要走向世界。但对具体的创作人来讲,你不要去想你的作品一定要走向世界,我一定要怎么样。不是这样的。首先是你生活中什么体验真正打动了你,让你想创作。我想吴京为什么要拍《战狼1》、《战狼2》,是什么东西打动了他?是国家强大了,以前不能做到的,我们现在能够做到,这个打动了他,他才能深入去创造。那么现在上海有哪些事物打动了我们的创作人员,你要下去深入,几年后做出来了这个作品能打动人,然后走向世界是它必然的结果,而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向世界。这是急不来的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从具体做起。比如能不能有机制鼓励我们年轻的创作人员,让他们不用为自己生活发愁,有好的题材你就下去搞,三年五年下去搞,我相信必定有好的作品出现。
其实艺术创作,艺术创作人员主导是第一位的,领导应该提供服务,免除创作者的后顾之忧,让创作者去发挥他的才华及作用。
我当时拍《济公》,拍《上海的早晨》,市领导支持我的,台里领导也很支持我,具体创作他不干涉你的,“我相信你能搞好的,有什么困难来找我。”那我就觉得有创作自信。而现在创作人员首先会想:领导那里能不能通过?我这样想领导会怎么样?一个点子出来,它会产生一些顾虑和纠结,怕领导有什么意见。我指的领导不是很高层的领导,而是比如电视台具体管电视剧的领导,制片人或者监制或者频道部门的负责人,创作资金掌握在这些有拍板权的领导手里。他自己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但他懂一点,也许学中文出身,也许学新闻出身。但他对编导演创作规律是不是真的熟悉,我不知道。
领导他可能有市场观念,他了解很多这个圈子里的所谓的潜规则,哪个戏现在能够上,就快点去拍。比如抗日题材红了,全都是打鬼子了。反正这个没什么大错,都能播。他有没有可能沉下心来,少考虑一点业绩和收视率。他能不能敢于承担,敢于走一条有创作追求的路,去支持有上海精神的,有历史价值的,站得住作品。多少年以后,他可以说“某某经典作品,是我当时主导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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