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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驯鹿聚集的地方,现代社会以外的世界,超乎想象
在芬兰,萨米人与冻原上的驯鹿为伴,传统吟唱世代口口相传;在冰岛,大部分人仍相信精灵的存在,说起精灵就像谈论自己的老朋友一样……现代社会以外的世界,超乎想象。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在驯鹿聚集的地方,吟唱》的序言(选文有删减),在作者吴一凡看来,那些多种多样的、和现代社会不同的价值观虽然看似遥远,却依然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相连的可能性和出路。
一种相连
文丨吴一凡
“我现在在冻原,聚拢驯鹿的地方,比我家所在的小镇努奥尔加姆的海拔更高,极夜已经过去,今天是明媚的晴天,鹿群就在窗外,我给你看。”2022年初,我和生活在芬兰北极圈内的萨米人(Sami)安娜(Anna)通视频电话时她对我说。
萨米人是我自己拜访的第一个原住民部族,第一站就是安娜现在的家所在的小镇努奥尔加姆。那是2013年的事了,彼时我结束自己在欧洲的留学旅居生活不久,在人文旅行杂志做编辑,那趟旅途就是为了采写一篇杂志稿,它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我从安娜的镜头里再次看到曾见过的驯鹿群,她告诉我努奥尔加姆小镇因坐落在河谷,仍在极夜中,得到2月底才能见到太阳越出地平线,并向我保证,等她回到镇里,就向我当年采访的老朋友们传达我的爱和思念。
英国探险家、BBC著名主持人西蒙·里夫(Simon Reeve)有次讲到,即便生活在现代社会也要保持对自来水的惊叹,这是一种敬意。我保持的则是对电信的感慨。和世界各地的人类学家、探险家甚至是原住民等人像我和安娜这样通电时,总能感受到一种心安,并暂时忘记这个世界的黑暗和隔绝带来的沮丧,相信确实有看不见的网络把许许多多我想念的、很久没见的人连在一起。2020年以后,全球疫情使这种情感变得愈发强烈,而且也正是通过网络连线,我甚至得以“拜访”一些遥远的原住民部族,还一起设想一个大家都渴望的未来。
格陵兰的旅行在真正开始计划前就因新冠肺炎疫情夭折了。或许也正是因此,格陵兰成了心里的结,总是不断地想起它来,随之而来的,当然是难以克制的渴望。疫情前,我甚至已经联系好了因纽特(Inuit)向导加利娅(Galya),无奈,我们只能在全球大停摆期间通过发信息互相问候。
2021年的一天,我在里夫的直播分享会上听到他说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之一也包括格陵兰,“我知道得花很多很多钱,在冰川里我也免不了傻乎乎地哇哇哇地惊叹”。我忍不住想象英国自然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在《深时之旅》(Underland)中描写的格陵兰经历了千百万年的蓝色的冰。
而在格陵兰,加利娅回到了她在北部的家,“雨、雨、雨,”她写道,“冬季迟迟不来。”语调里透露着一种可想而知的急切。和在闷热、潮湿难耐的夏末等秋天的上海人很像吧,我猜,但又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我的想象变得以听觉为主,是日本探险家植村直己在《极北直驱》里写到过的雪橇犬凄凉的远吠,一只先开始,然后村里所有的狗都凄切地回应,伴随着格陵兰独有的冰下推挤声。
许多个苦闷的日子里,格陵兰并不能带来具有安慰性质的念头,它只会恶化情况,让我止不住无用的思索:等我们真能站上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岛屿,看到加利娅描述的“像丹麦一样绿”的格陵兰首府努克(Nuuk)的城市景观,冰川还在吗?那些长着亚洲面孔的因纽特人会过着怎样让人不安又心碎的、醉醺醺的生活?萨满还能展现神迹吗?我们有机会在冰原中播放莫扎特吗,因纽特人会有怎样的回应?我们能在朴素、荒凉的小屋里挨过一个或几个夜晚吗?会受到哪些奖赏般的灵感和启迪?
等待和盼望大概会像许多事一样在现实生活里成为一个个落空,那么我们是否还有心力苦守承诺:格陵兰见?我曾把这些一股脑发给加利娅,她的回复则是带着因纽特人特质的悠哉,让人在她的平静中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定力,想见而不得见的日子也能凭借这点力量再继续坚持下去。
通信和网络或许是科技能带来的一种相连,对此我心怀感恩,艺术能带来的则是另一种。
安娜2020年从芬兰拉普兰省的首府城市伊纳里(Inari)搬到丈夫家所在的努奥尔加姆小镇,他们在河边建了新房子,“驯鹿群、三文鱼都在附近”,她告诉我。安娜和丈夫及其家人仍过着传统牧人生活,冬天去山上冻原照料驯鹿,夏天就在河边捕鱼为生。几年前她在档案库里发现很多自己祖辈们的传统吟唱,不少都是她祖父的,由此开始重新学习、创作,最终在2021年推出新专辑。
安娜认为自己的吟唱和许多用吟唱再创作的世界音乐不同。“有些是用萨米人的语言和一些吟唱的唱法、调子再创作,加入各种元素,甚至是爵士等,其实作品也就和流行音乐差不多了,”她说,“我做的并不是如此,更艺术一点,也不完全是大众化的。”
2021年她在萨米议会的演出就诠释了艺术性。现场加入了电音、类似里尔琴的芬兰传统弦乐器和充满视觉冲击的投影画面,非常当代。这场演出也让我想起2020年12月中,同样是通过网络连线,我以虚拟旅行的方式回到了德国柏林,参加洪堡论坛(Humboldt Forum)开幕式。我始终相信柏林能建成一些好地方,理念也不错——“不是在这里谈论他者,而是和他者对话”。贯穿开幕式的背景音乐打动人心,是驻地乐队拿世界各地的各种乐器——非洲鼓、澳大利亚原住民的迪吉里杜管等,也有小提琴和吉他合奏的新音乐。直播最后乐队出场演出,真像远古的回声和当代的对话。
洪堡论坛的民俗馆在2021年底正式打开大门,第一批现场演出包括《初始》(Am Anfang),在形式上也和安娜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部既充满当代艺术感又传达着西非原住民古老信息的演出里,德国音乐家和马里当代舞者通过探索西非多贡人(Dogon)和富拉尼人(Peulh)的创世神话,结合了唱诵、舞蹈、视频等多种艺术形式,探讨不同的部族因自己的认知、文化背景而产生的不同世界观。演出本身呈现出的则是多元文化的对比、共存、融合。
一种相连。
事实上,我和安娜后来都认同,她所说的“艺术”,其实也有灵性的意思。
专辑中的第一首歌《转变》(Sirdda),就是一场萨满之旅,从现实世界走向“非寻常世界”。这个概念最早是由美国人类学家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在1960年代末期提出,在我们此刻所经历的现实之外,还存在另一个“非寻常世界”,萨满可以通过意识转换超脱现实,以丈量另一维度。安娜说她吟唱着走向非寻常世界,在那里的经验则是“真正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和它交流,也是在那时那地,和过去所有的传统、祖先交流着”。她认为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信仰,在那个世界里,你相信这个状态,而不仅仅只是知道它”。
▲ 长按二维码可听《转变》(Sirdda)
古老的旋律能带来内在旅途,萨米人相信他们的传统唱诵源自自然,随风而至,不是被创作出来的。这也是古老信仰的一部分,正是因此,吟唱才能把外在的和内在的对应、连接起来。“ (有时,)当我走在自然中,短小的曲调出现在脑海里,我就把它们记下来,再创作。”安娜告诉我,“我也会对每首歌谣做灵性测试,就是看看唱诵时能否感受到能量。”
被遗忘、消失的传统有很多,比如“不再知道曾经的萨满祖先在仪式中如何运用唱诵”,安娜坦言,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两者是有联系的,因为能真切地感受到音乐带来的转变之旅。
在这张专辑和现场演出里,安娜都没有唱档案馆里她祖父的古老曲调。传统上,每支唱诵都属于最初吟唱它的人,祖父已经过世了,一来无法取得他的同意,安娜觉得这些歌对她来说太私密了,再者“或许和我自身的不安全感有关”,她坦言“觉得自己不能完全和祖先们唱得一模一样,和在档案馆里听到的不同”,不过现在她的看法又有转变,认为“应该唱这些古老的曲调,如果没人再唱,它们就真的被遗忘了”。她曾询问过一位长老的看法:“我们是拿这些档案音乐再创造,还是重新原原本本地学习、唱诵它们?”后者的回答是:“不论如何,如果只是藏在档案馆中,拥有它们的意义何在?”
安娜得出结论:“不管什么方式,怀着尊敬之心使用、唱诵它们,意识到灵性连接,不仅是吟唱本身所蕴含的,还有在吟唱时和最初吟唱它的祖先的联系。用它们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在自然中吟唱的感觉和在舞台上的全然不同,得记住在自然中的感觉,到台上再把它想起来,安娜常常用“在脑海里想象”的方式,因此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只要不是在大自然中吟唱,她就是一边唱,一边观想大自然,“有时是各种颜色,有时是抽象的,但更多时候想的是冰川”。传统吟唱里有些固定的、不断重复的旋律,也有即兴成分,有一些吟唱没有那么深入内在,歌者跟着自己的感觉唱,安娜就单纯地吟唱着冰川。
她不是萨满,但相信萨满的神性仍旧存在于所有萨米人的体内,毕竟“萨米人的思维方式也还和过去一样”,而且能很大程度上把这片自然交到下一代手中。“大自然就是圣地,我们没有任何实体建筑或造物崇拜,神性在我们体内、在日常生活中。”她说。
萨米人拿着萨满鼓
现在萨米人的许多经验感受和祖先们的也相连相通,比如经历极夜、目睹极光时,“极夜确实艰难,但在这个过程中,你在等春天,而春天总会来,这个状态非常让人安心”。尽管常能看到极光,但它仍旧让安娜觉得惊心动魄、充满魔力。经过极夜,太阳升起的第一天非常特别,“毫无疑问,它给予你力量”。很久以前,人们会在那天举行仪式,现在已经很少了,安娜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仪式,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在没有电的年代,人们长久地生活在黑夜里,太阳是神明,那必定是一个极为神圣的日子”。安娜相信:“我经历的、感受到的对自然、来自自然的谦卑、敬仰、能量和祖先们所经验的是一样的。”
一种相连。
“我不觉得我们的文化死了,或是曾经消亡过,它始终都在我们体内,”安娜说,“可能一度很少谈论它,但就算是在萨满鼓被烧毁、萨满遭到残害时也是如此。”现在,包括吟唱在内的许多传统都在回归,年轻人也在学习这些智慧,试图重新传承。安娜告诉我,有些曾经被抢走的鼓也回到了萨米人的手上,就在2022年1月,丹麦就归还了一个,“收藏在挪威那一边的萨米人那儿,它代表的也是一种文化复兴”。她真切地相信萨米文化会完整重生:“可能我这辈子无法看到,但我相信,那一天会来的。”
永远相连。
这个时代或许遍布打击、惊吓和绝望,但世界各地总有人下定决心做些能带来力量和启迪的事、总有人用创意带来奇迹,也总有人隔开文化的鸿沟彼此拥抱,展现人性的光谱。对这种穿越时空、文化背景、个人经历的相连,不论是人与人之间的,还是人与其他物种、大自然、整个星球乃至全宇宙之间的,都让我深深触动。我认为这是奇迹的一种。也正是对这种相连的渴望促使我踏上旅途。在本书的所有篇章里,我记录下许多种相连,有些很明确,有些只是蛛丝马迹或是晦涩的隐喻,不论如何,我真心希望把它们完整地展现了出来,通过它们,每一位读者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更深刻的连接。
内容选自
吴一凡/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出版社供图
原标题:《行至驯鹿聚集的地方,现代社会以外的世界,超乎想象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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