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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河边的错误》:真相的迹与虚,答案在何处飘?|新批评

2023-10-26 11: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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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河边的错误》获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最佳影片,此前该电影也入围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官方单元。

在侦探破案剧情之下,电影实则走了一条反侦探电影套路的心理分析之路,由此提高了观众对此片的接受度。本文评论结合原著小说打开了理解电影的入口,“余华的小说反对熟巧叙事,未将熟练的技巧、看法凌驾于事情之上。余华的每一部作品,都在延续、响应、蕴含之前的写作经验。要理解电影《河边的错误》,先得理解余华的小说观念。”

《河边的错误》:真相的迹与虚

文 / 李啸洋

电影《河边的错误》改编自余华的同名小说。影片讲述1995年江东省沛水市万宁县池塘边养鹅老妪被收养的疯子用柴刀砍死,几位案件的目击者相继遭遇了离奇的死亡。刑警队长马哲不相信凶手只有疯子一人,他试图找到几起案件的内在关联。马哲陷入真相的痕迹中,最后精神陷入荒诞,分不清真实与幻觉。

托洛夫曾对侦探小说的叙事规则和审美模式进行了分类,他在《侦探小说的类型学》将侦探小说分为解谜小说、黑色小说和悬疑小说三类。侦探小说讲故事有两条铁规:一条是“犯罪的故事”,即实际发生的案件。另一条是“侦破的过程”,即读者如何解释、还原、获悉真相。侦探小说通过犯罪的“缺席”和侦破“在场”来互补的。侦探故事的吸引力在于对于真相的演绎。魏书钧导演《河边的错误》打破了类型片的边界,影片将侦探、悬疑、惊悚、黑色风格熔铸在一起,别具风格。电影无意探讨一个完整证据链上的故事,而是探讨真相的迹与虚——虽然警官焦头烂额,但真相却是蛛丝马迹,毫无头绪。杀人犯“疯子”的疯狂行为,也引发了警察的疯狂。电影《河边的错误》所讲的犯罪故事按部就班,就是疯子杀人。导演魏书钧同样按部就班地部署了案件中的人证(偷情的王宏和女工刘钱玲、流氓罪犯许亮)和物证(砍柴刀、磁带、大波浪)。电影迷人的地方则是对侦破过程的讲述,当所有的证据都串在一起时,警察队长马哲依旧觉得“这不是真相”,这给他的精神世界带来很大冲击。

▲ 影片花絮资料图

影片《河边的错误》对原著小说做了很大改动。原著中“疯子”三次行凶杀人,杀人动机如何,小说文本未曾说明。小说隐约交代疯子杀幺四婆出于虐恋,诡异的是,疯子殴打她的时候,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电影对这一段虐恋情节则完全舍弃。此外,小说中讨论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正义。警官马哲意识到“法律对疯子无可奈何”。当局长告诉马哲“法律对你是有力的”时,马哲便挺身而出执行“正义”——马哲亲自开枪打死了疯子,就像马丁·斯科塞斯《出租车司机》中看不惯堕落纽约客的司机那样。原著小说的结局极为黯然,在警察局长的安排下,马哲成了说话颠三倒四的“精神病人”,逃过了法律的惩罚。电影改掉了这一结尾,让马哲这一形象保持了理性的清醒——马哲并没有杀死疯子,而是将疯子送进了疯人院。警察表彰大会上,马哲被授予三等功荣誉。他“杀死”疯子,只是幻觉。

余华原著小说反对熟巧叙事,未将熟练的技巧、看法凌驾于事情之上。余华的每一部作品,都在延续、响应、蕴含之前的写作经验。要理解电影《河边的错误》,先得理解余华的小说观念。1986年11月,余华在《上海文学》发表了小说《死亡叙述》。小说开篇就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作为基调。自此之后,宿命和死亡作为余华小说的主题,反复出现在后继小说中,《世事如烟》《一个地主的死》《活着》《第七天》等作品皆有这一主题。值得注意的是,死亡作为宿命,在余华1988年的小说《世事如烟》中得以体现: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其长寿高建立在自己晚辈们的短寿基础之上。这种构思方式,也直接影响到了1992年的小说《活着》。电影《河边的错误》开篇就加上了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的名言:“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了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为了突出“命运”,电影设计了马哲和妻子的命运:妻子腹中胎儿有基因病,吵架时妻子将其归为“这就是命”。

余华曾引用两句话来阐明他小说中的命运与事实。第一句是作家艾萨克·辛格的“事实不会变得陈旧,但议论会变得过时。”第二句是古希腊谚语:“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这两句话,可视为小说《河边的错误》中的美学观。事实上,余华的《河边的错误》也能找到艾萨克·辛格小说的影子:《克洛普施托克的引言》中的不伦之恋与做爱后的离奇死亡,对应到小说《河边的错误》里,便是疯子和幺四婆的虐恋杀害;《傻瓜吉姆佩尔》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傻瓜,对应到小说里,便是疯子不认为自己是疯子;《姊妹记》中主角与幽灵搏斗,对应到小说里,便是警察马哲在真相和理性的迷思间搏斗;《康尼岛的一天》运气不断反转,对应到小说里,便是马哲不断逼近真相又被真相甩回原地。

作家爱伦·坡确定了推理小说的原初形态,确立了侦探类型的叙事公式:侦探与助手联合破案(如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安乐椅”侦探(无需出门运筹帷幄的智算侦探)、密室空间、意外的凶手、心理盲点、暗号与暗语给出破案线索。其中,“意外的凶手”和“心理盲点”成了侦探电影扣人心魂的高潮部分。小说中,疯子连续杀人动机到底为何?常识、逻辑、秩序意义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余华没写,而是用蒙田的话为自己的小说理念辩护:“按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余华将其作品和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都列为“传奇小说”。宋代话本小说中也有“传奇”,这类传奇皆有笔记小说的痕迹。笔记体小说叙事上是“大杂烩”,有散文化的倾向,传奇、杂录、琐闻,叙述委曲,不重视小说情节与逻辑构造,而是让真相行在暗处,主张小说的社会意义。小说《河边的错误》中,余华也将死亡事件密集串联起来,三起死亡案件没有密切的逻辑关系,死亡的原因有的也未曾交代。但死亡的主人公都有共同的特征:孤僻。四十八年来,幺四婆婆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22岁的王宏有些孤僻,不太与人交往;35岁的许亮没有结过婚,他唯一的嗜好是钓鱼。邻居说他很孤僻,单位的同事却说他很开朗。孤僻性格如何变成事件显现在电影中,这成了本片改编的难点。

侦探小说的结局,常常是理性胜利的时刻。理性光辉的时刻照亮了悲剧。这种溯源式的破解,总有一种刻意、传奇的美学成分在里面。黑色电影《漩涡之外》(Out of the Past,1947)中,雷蒙德·钱德勒创造了硬汉侦探小说的英雄性格:“有赢的办法吗?”“有办法可以输的慢一点。”无论如何,罪犯最终缉拿归案,侦探和警察又一次获得胜利,哪怕是惨胜。余华曾说:“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一个人很正常,但是作为小说,找不到一个人就不正常了,尤其是一部完整的传奇小说,肯定是有头有尾,该交代的事情都要交代。”战玉冰在《现代与正义:晚清民国侦探小说研究》中认为,正义是侦探小说的美学主题和故事诉求,现实证明这一诉求不过是“正义的虚张”。黑色电影里,警察常常是“合法的”捍卫者,侦探常常超越法律的边界来执行正义。可是这次,警察皆侦探马哲没有胜利,等待他的是谎言、现实谜团和理性的僭越。余华认为,事实和命运都要比“看法”宽广得多:“命运会刁难一个人,但压垮一个人的是自己。”影片中,压垮警官马哲的,正是对真相的追寻。影片后半部分,马哲过分执着于“理性中的真相”,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成了幻觉:马哲有没有杀人?马哲对局长说自己在庙里用四颗子弹杀死了疯子。可他到警局自首时,拆开的“64式”手枪却有七颗子弹。疯子穿了马哲的皮衣,马哲用石头砸了他的脸。集体表彰大会上,马哲获得了奖状,将疯子安妥在精神病院。影片结尾用“超现实”逻辑,盖过了观者的好奇。

马哲这一形象是“理性”的化身,他的困惑来自于理性话语的失效。电影《河边的错误》中,最难理解的是疯子一角。“疯子”是一个非理性形象。意外凶手是疯子,疯子为何相继杀死不同的人?动机何为?电影不曾交代。正因如此,“心理盲点”成为理解“疯子”犯罪最大的困惑。福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认为,疯狂的主题取代了死亡的主题,造成了故事的断裂,这正是同一种焦虑的内部扭曲。疯狂开出的是一个全属于道德的世界。疯狂遭到驱逐,乃是与理性的来临密切相关。《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将疯癫视为梦幻与谬误的接触点。疯癫把视觉与盲目、心象与判断、幻觉和语言、睡眠和清新、白昼和黑夜结合起来,最后成为虚无。只有一个词能概括疯癫体验:“非理性”。对于理性而言,非理性是最贴近、又是最疏远的,既是空洞又是最完全的,它的一切都已熟悉的结构呈现给理性。导演魏书钧认为,本片的重点不在于凶手是不是疯子,而是生活中俯拾皆是的“偶然性”。当人物遭遇到如此多的偶然性,他会怎么想,怎么理解无常?影片后半部分,电影偏移了真相,而是走向了暴力、谵妄、幻觉,警官马哲的心理状态,也从理性变成了恐惧和惊悚。

除了角色之外,电影《河边的错误》的空间构造也别有用意。“河边的错误”这个组词除了讲明故事的发生地点,本身充满隐喻色彩。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马哲杀人,是“错误”,执迷于理性迷思,也是“错误”。几位目击者来到河边,他们没有杀人,但是却因一宗凶杀案意外卷了进来,因各种原因自杀或者被杀,也是错误。最后一重错误,乃是真相的罗生门,试图用理性来解释一切,也是“错误”。

虽然雨水连绵、侦破无果是很多黑色电影的标配,但是电影《河边的错误》并不在一个正宗的黑色电影或侦探故事的框架下。1494年,德国作家布兰特创作了《愚人船》,水流和航行分别扮演了角色,水扮演了巨大的不确定性,而船则是秩序的象征。电影《河边的错误》中,水也是环境的隐喻。余华的原著小说中,河水一直在流,秋天已经走进了最后的日子。凶案发生地是小河转弯处的一条死河,它是那条繁忙的河流的支流。疯子总是在河边泡衣裳,马哲反复来到河边寻找破案线索。河水的流动性,世事的无常,使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河流,就成了人性不确定性的象征。

“没有答案,不如发疯。”这是电影《河边的错误》的宣传语,也是对迷乱的故事逻辑作出的解释。《河边的错误》将马哲的办公地点设定在废弃电影院,电影院作为梦魇、超现实幻觉的发生地,为电影罩上一层独特的滤镜。疯子,是形象。疯狂,是状态。疯子和马哲找真相的疯狂,是一体两面。电影《河边的错误》情节侧重点,是找不真相的疯狂与抓狂,奉俊昊的电影《杀人回忆》(2003)也曾精准捕捉了这种状态。废墟空间也是《河边的错误》的特色。影片最后,马哲追着疯子来到了一片废弃的大楼和废旧的庙宇里。废墟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废墟无人居住,引发虚空的感叹。废墟隐藏着过去,它是证据,昭示着人存在过的痕迹。推理只能猜逻辑,但是推不倒铁一般的现实。“答案在风中飘”,也许,这是电影《河边的错误》最想言明的。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电影剧照

原标题:《电影《河边的错误》:真相的迹与虚,答案在何处飘?|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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