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月嫂,县城最高薪的工作
采访、撰文 | 刘小云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在人均工资2000的小县城,平均月薪过6000的保姆,是一份罕见的高薪职业,也是底层女性难得的出路。
无论是月嫂、医院陪护还是育儿嫂,这些工作都不看学历,也不在乎年龄,只要勤劳肯学,能熬得住,便能挣上比男人们更多的钱,让本该在农村老宅里油尽灯枯的她们,看见生活的希望。
很多家庭妇女选择成为保姆,凭借自己的劳动,托举起脆弱的生活。这份传统观念里“伺候人的营生”,让她们实现经济独立,继而走向真正的人格独立。然而,高收入的背后,是24小时连轴转的艰辛,以及被迫与家人分离的无奈。
即便如此,高收入所带来的确定性,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依然显得格外珍贵。
24小时待机
凌晨三点,糖糖在哼唧,呼哧声越来越大,按照趋势马上就要哭了。
彩霞赶紧从小床上翻下来,一摸宝宝身下,又是沉甸甸的一包。她先帮宝宝换下纸尿裤,又打水擦洗干净屁屁,接着换上新裤子,一通操作下来,糖糖的肚子早已腾空,嘴巴张着四处逮,手脚乱蹬,急躁得不得了。
彩霞赶忙给手消毒,开始冲奶粉,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糖糖哭了。她用奶瓶把宝宝的嘴巴堵上,才没有吵醒宝妈。
这娃娃吃奶没有好习惯,吃一阵,停一阵,90毫升的奶愣是花了十几分钟才吃完,原本哈欠连天的彩霞已经清醒了不少。她的工作没有结束,吃完得拍嗝,否则宝宝容易呛奶。十分钟后,糖糖终于打出一个嗝,迷迷糊糊地睡去。彩霞还没来得及把糖糖放进婴儿车,便听到果果也扑腾开了……
这是彩霞在月子中心照料双胞胎宝宝的日常。驻所月嫂的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每隔三小时给宝宝喂一次奶,一天换十几次尿片,清洗数不尽的奶瓶和口水巾,打扫卫生等等。
白天还好,产妇的婆婆、老公都会过来搭把手,晚上则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在月子中心工作一年,彩霞见过凌晨4、5、6点的日出。
彩霞在婴儿室给宝宝洗澡
月嫂是份辛苦的工作,不但要照顾生产完激素骤降的产妇,还得看护状况百出的新生儿,细致程度不言而喻。而医院陪护口的阿姨们则要求更高,从产妇被推出手术室起,她们就得时刻陪护在侧,见证女性蜕变成妈妈后最脆弱、最手忙脚乱的一面。
英娥在县医院产科做陪护,每次接单短则三四天,长则五六天,从产妇回到病房开始,她就得马不停蹄地开机运转——
产妇光着身子出来,她要帮忙穿好衣服;术后,产妇需禁食禁水,去枕平卧,她要时不时地用小勺沾水,润湿产妇的嘴唇;2小时之内,孩子必须吸母乳,她要先替产妇清洗乳房,有乳痂的,要用润肤油先敷再洗,不能强擦。
此外,还有很多细节要注意:比如尿袋不能从腿上面过,那样会尿液逆流,造成产妇尿路感染;输液得时刻盯着,以防回血;产妇术后久躺容易静脉血栓,她还得给产妇按摩。
对小孩子的护理更要耐心。宝宝皮肤薄嫩,清理便便要轻轻沾洗;若产妇暂时没奶,为培养孩子吸吮习惯,不能直接用奶瓶喂奶,需要用硅胶勺一小口一小口送;还得随时注意宝宝哭声的不同,连贯有规律的哭声,和尖锐急促的哭声,代表着宝宝不同的需求;新生儿容易生黄疸,要通过观察宝宝食欲、肤色、便便来判断黄疸是什么类型......
新生儿出生一周后是黄疸高峰期,晒太阳能减轻
相比月嫂和医院陪护的事无巨细,育儿嫂则显得轻松一些。
美英在市里一户富裕人家做育儿嫂,孩子4岁,妈妈是95后。夫妻俩都是小年轻,还没有为人父母的自觉,平日家里从不做饭,顿顿下馆子,两人只有兴致来了才哄哄孩子。照顾孩子吃喝、陪同上兴趣班、晚上带睡的任务,都落在了美英头上。
妈妈给孩子报了手工班、早教班、游泳课,美英一周五天都要在市里奔波。唯一的空闲时间,是孩子上课的时候,她能刷刷短视频,和村里的老姐妹聊聊天。
没有门槛的高薪工作
在人均工资2000的小县城,“美英”们干着外界传言的高薪职业。月薪过6000,一度只是“普通”标准,“金牌”级别则朝着两万前进。
当保姆是伺候人的营生,许多女性也曾难以放下身段。而如今,现实让她们明白,不管是面子还是尊严,在生存问题面前全都是摆设。丰厚的利益回报,直接催生了县城女性们的热情。
每个人选择这行的背后,都有一段不那么轻松的过往。
彩霞是某中部十八线小城下属县市人,她是村里的四等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开局便是天坑模式。为此,两口子没日没夜地挣钱,不敢有片刻喘息。
原本,彩霞在家附近的塑钢型材厂做流水线女工,好不容易把大儿子供到大学毕业,小儿子又要上大学了。疫情时,赶上厂里裁员,她被迫下岗,只能思谋其他出路。
彩霞一直想寻觅个钱多的工作,她的外甥女在月子中心做前台,引荐她成为驻所月嫂,一个月到手满六千,有客人上单就有钱挣,没有客人时还能回家休息几天。彩霞盘算一番,觉得不错,月子中心包吃包住,挣的钱都能攒下,一年也是七八万,在村里顶个壮劳力,于是和丈夫开启分居生活。
彩霞老家风光
英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她家里有两个女儿,正是读书花钱的时候。大女儿成绩一般,勉强上了个民办三本,光学费一年就是好几万。小女儿正在读高二,过两年也要上大学,全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英娥原本在家政公司做保洁,为了多赚点,转行干病人看护,最后成了母婴陪护,一干就是三四年。
在小县城当保姆,门槛不高。
英娥上岗前,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职业培训。她的老板在当地卫生系统有关系,直接带着护理团队入驻县医院产科,医院开辟了一间专门的办公室,让本院的产科大夫们给英娥和她的同事培训基本技能,边干边学。
英娥学得快,适应能力很强。她在医院给产妇陪床,怎么铺床,怎么挂尿袋,怎么用摇杆,怎么摆餐桌,她先看人家做一遍,随后自己上手一遍,差不多就熟悉了。
过了不久,她升级成“母婴看护”,需要动脑筋的地方明显比之前多了。垂体泌乳素、腹直肌分离、产后尿潴留……她得记住这些拗口的名词,并适时地说出来,显示自己的专业度。
医院产房门口
偶尔也有露馅的时候。英娥曾陪护过一个剖腹产妈妈,那女孩长年贫血,母乳时经常昏睡过去。女孩和家人聊天时说起这事儿,英娥插嘴分析,说女孩母乳不够,推荐催奶套餐,结果被精通生物的宝爸好一通反驳,弄得英娥灰头土脸,好不尴尬。她对外包装自己是高中学历,可是连孩子的英文名都念不对,经常被孩子父母质疑,陷入狼狈境地。
彩霞所在的月子中心每周也有培训课,授课的老师是本地国企下属医院的退休职工,讲解全面,费用划算。大到呛奶必备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小到宝宝的袜子必须反穿等细节,都是经验之谈。
公司会定期举行考核,技能基本过关即可。想在这里做得久,更重要的是懂人情世故,眼里有没有活儿,说话漏不漏底,会不会来事儿,都是留任标准。彩霞的同事,就因为多嘴调侃了一句孩子难看,被产妇直接投诉至护理部主管。
至于客户们最关心的证书,公司会统一包办,交钱就有。具体怎么来的,她们不清楚,也不关心。
高薪背后的辛苦
对于需要长期驻扎在另一个家庭的育儿嫂而言,入行之初,大多数人都是胆怯的。
上岗前,主管只告诉美英,进门前要先穿鞋套再消毒,多了解雇主的喜好,尽快熟悉家里环境,其他的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美英的第一个客户,是本地一户有钱的人家,孩子的爸妈都在政府机构上班,白天姥姥一个人带孩子,精力有限,找她过来搭把手。美英有耐心,做事仔细,可是事情一多,难免顾头不顾尾。到了雇主家,她经常需要一边烧饭,一边看孩子,还得打扫卫生,姥姥好几次说她“手慢”,嫌弃她磨洋工。
偶尔她还得背黑锅。孩子已经大些了,吃饭以辅食为主,奶粉掺着补充即可。姥姥怕孩子吃不饱,时常不按配比,把奶粉往浓了放,导致孩子积食。孩子妈怨姥姥,姥姥扭头就将矛盾转移到美英身上。
也有些人家第一次雇阿姨,生怕她闲着,说好的只带孩子,最后变成了全家的帮佣,美英心有委屈,也不能辩驳。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幸福和美,再想起自己为挣钱而四散的家庭,辛酸油然而生。
英娥的公司是没有派单的,所有的活儿都得自己去抢。
每天,她们穿着统一制服守在产房门口,挨家挨户和患者家属沟通,是否需要陪护套餐:顺产380/天,剖腹产480/天,双胞胎580/天。“你说这还贵?不贵的,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下了手术,身体没养好,能怨一辈子。”男人最好说话,其次是产妇母亲。彩霞的口才被磨练得堪比专业销售,往往一说就能成。
医院里等待接单的阿姨们
不过销售不必受的罪,她得挨着。如果产妇家有条件订上单间最好,她也能跟着享受片刻宁静。否则在三人间、六人间的小陪护椅上挤着,半夜孩子哭闹,男人打呼噜,产妇疼痛呻吟,乱哄哄堪比菜市场,她一会儿醒来一下,根本无法休息。
对产妇们来说,熬几天也就走了,但这却是英娥工作的日常。常年干这行,她的睡眠质量一塌糊涂,神经严重衰弱,就算在家休息,稍微有点声响,她也能从睡梦中迅速惊醒。这样一算,被公司抽成后拿到手里的一天两百多块,性价比实在不高。每当看到从月子中心来对接的月嫂,她就忍不住羡慕,觉得人家的日子应该轻松很多。
其实各人有各人的苦恼。彩霞虽在月子中心工作,不用自己抢活儿,却也烦恼于服务的房型是随机分配的。她宁愿去19800的普通单间,也不想去23800的豪华间。
单间里,她的小床在电视机玄关后面,能有个独立的小空间,没事儿的时候可以躺着看会儿手机。而升级版的豪华间,她的床就在主卧跟前,24小时候在雇主眼皮子底下,没活儿的时候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是字面意思的“坐立难安”。
月子中心的阿姨们吃饭时间很固定。有时候赶上饭点,孩子正在哭闹,彩霞也不能直接甩下孩子让妈妈看,否则一个投诉,她就要罚钱。等忙活完了再去,饭也早没了,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在干活儿。
成为自己的底气
保姆就像是旅行者,穿梭在一个个平行时空,窥见不同的世界。
在动辄两三万起步的月子中心里,聚集着小城中上水平的家庭。对于农村出身的彩霞来说,在这里上班,像是误入了上层社会。她经常在心里默默感叹,原来有钱人家的矛盾真少,不会因为产妇有没有奶、婆婆有没有照顾、孩子是用纸尿裤还是尿片而争吵。钱就像熨斗,把生活里的一切褶皱都烫平了。
彩霞说,她接待过一位全职妈妈,那女人嫁进了本地的别墅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为了再生一个儿子,四十多岁了还在拼,只因为老公前妻有儿子,她“咽不下这口气”。说起来跟演电视一样,女人小产了,只能住进月子中心休养,一住就是三个月。那是彩霞难得的“好单”,不用照顾孩子还能拿钱。
但更多时候,她忙得没时间看手机。外人总以为她挣了很多,现实是,不论是看护、月嫂还是育儿嫂,只要拆解她们的二十四小时就会发现,能干这活儿的前提是,你有金刚不坏之身,每天忙成陀螺,还得经历层层剥削。
这些困难或许都能克服,对母亲来说,最难的还是见不到孩子。
彩霞的儿子今年读高三,住校,每两个礼拜回来半天。母子俩的休息时间总是对不上,经常一两个月见不到面。有时候,儿子索性坐公交车,千里迢迢来到月子中心楼下,就为了看妈妈一眼。彩霞赶紧拿上自己的碗筷,去食堂打点饭菜给儿子,场面既温馨又心酸。
好在这份工作也不全是现实的考量,能让她们坚持下去的理由还有很多。
美英换了三四个雇主,每户人家都对她很好,逢年过节给她送红包,拿月饼,出差不忘给她带礼物。美英感动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了更深的难过。因为在真正的家人面前,她一样是干活儿,一样是当牛做马,付出了也就付出了,从来没有被人珍视过。好不容易放假回去一天,还有成堆的活儿等着她干,真是应了那句“心灵手巧万人奴”。
时间越久,美英越觉得,出来挣钱是对的。至少想离开家的时候,有了买票抬脚就走的底气。
彩霞也因换了工作,自我认同感与日俱增。她照顾孩子很细心,经常遇到孩子跟她生出感情,只有她哄才不闹的情况。有好几个宝妈出月子时,对着彩霞哭得难舍难分。她在会所的荣誉墙上硕果累累,锦旗是月嫂里最多的一个。
活了这么多年,彩霞终于看到了自己身为母亲和妻子之外的价值。这里的人认可她的付出,也愿意在名声之外给她实打实的帮助。
她看护过一家宝宝,宝爸很会做学业规划,得知彩霞的儿子马上要高考了,专门加了孩子微信,答应出分后帮他出谋划策;还有个宝妈临走前想给彩霞1000块钱答谢,但最终换成给她买了十年的本地惠民保险。
宝妈说,知道彩霞肯定舍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与其给钱,不如替她买一份保障,祝她身体健康,这份大礼永远用不上,若用上了便是帮了大忙。
彩霞哭了。这么多年,生活已经把她磨砺得千疮百孔。她不相信很多事,但她现在相信,只要对别人家的孩子好,最终这份好,会回报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首图源于电视剧《辣妈正传》,文中图片均来源于受访者。
原标题:《月嫂,县城最高薪的工作》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