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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市场的“炼金术”:一种东欧视角
【编者按】
克罗地亚裔荷兰籍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Dubravka Ugrešić,1949—2023)出生于前南斯拉夫,在萨格勒布大学就读期间,主修俄语文学及比较文学,并开始文学创作,毕业后留校从事文学理论研究工作,于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1年,南斯拉夫内战爆发,杜布拉夫卡因公开反对战争及民族主义,遭到国内舆论的猛烈攻击,于1993年被迫离开克罗地亚。《多谢不阅》收录了她1996—2000年间的多篇散文,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作者对大众文化尤其是出版行业的市场现状等多重问题的探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本书中的批评仍然打在文化/出版从业者的痛处。
本文摘自《多谢不阅》[荷]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著,何静芝译,云南人民出版社·理想国2023年9月版。原题为《炼金术》。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标题为编者所加。
这场战役不值得。
——纽约一家餐馆墙上的涂鸦
我在报上读到,一小罐屎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以一万七千二百五十万英镑的价格成交了。写不写一小罐实在无关紧要,因为即使是再大一罐屎,这个价格也是不能接受的。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在还当红的时候封存了九十罐自己的大便。每一罐都编了号,签了名,并以当时的金价卖了出去。我认识一个艺术品商人,他对我说,当时的价格定得实在太低了。
“如果我现在有一罐曼佐尼的屎,轻轻松松就能卖到十五万美元。”他很有把握地告诉我。
据说未开封的曼佐尼罐装大便非常稀有。可能是因为很多多疑的买家为了检查里面是不是真的装了屎,而打开了自己的藏品吧。
“近三十年来,金价基本持平,但这罐屎的价格却突破了天际,而且还会涨。”前文那个艺术品商人宣称。
把屎变成金子并不简单,不然我们就都能致富了。屎变成金子,需要社会各界的支持:学院、画廊、媒体、市场、公关、艺术解析、推广、经营、评论以及消费者,缺一不可。没有这些,即使你的屎包装得再好看、再严密,也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对于一个东欧作家来说,西方文学市场最叫人震惊之处,是它竟然没有美学标准。东欧作家一生都在努力达到各项文学标准,结果发现自己的成绩在西方一文不值。
在非商业的东欧文化中,没有好文学与坏文学之分,只有文学与垃圾之分。文化分官方文化与地下文化两种。地下文化作为一种反抗力量,在民间的文化价值天平上要重得多(无论它是否合乎官方的规定)。东欧作家的美学指导坐标十分清晰(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文学的地下车间里勤奋地磨砺各自的文学信念,从读者中收获大量道德与情感的支持。无论从历史角度还是个人角度看,东欧的作者与读者都有大量时间去形成独立判断的素养。而任何素养的形成,都是要花时间的。
当东欧作家的工作终于从地下转至地上时,他们充满自信,有如最权威的文学品评师、最准确的文学鉴赏家,他们踏入全球文学市场,清楚地知道各自在文学世界中的地位(这个地位不是他们决定的,而是缪斯敕封的),坚信文学艺术是他们不可剥夺的神圣领土。
可他们与市场的第一次接触,给予了他们写作生涯中最沉重的一击,他们的存身之地倒塌了,他们作家的自尊与骄傲崩溃了。
“哦?你是作家?”
“对。”我们的东欧人回答得谦逊有礼,不想让面前这个凡夫俗子觉得自卑。
“多巧啊!我们十岁的小女儿刚刚写完一本小说。我们连出版商都找到了!”
而这只是东欧作家需要忍受的无尽的羞辱中的第一个。他自己都还没找到出版商。而且,他很快就会发现,文学市场中遍地都是天选之子,遍地都是像他这样的作家:写回忆录的妓女,写运动生涯的运动员,以更私密的视角写出杀人犯另一面的女友,厌倦了家庭生活、想过过创作生活的家庭主妇,律师作家,渔夫作家,文学评论家作家,无数找寻自我身份认同的人,还有成群结队的被羞辱、被强奸、被殴打、被踩到脚趾的人,正急着要把各自长期压抑的创伤浓墨重彩地昭告全世界。
克罗地亚裔荷兰籍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我们的东欧人颤抖了。他无法相信这么多同事都拥有跟他一样的权利,无法接受这个人人平等、人人有权写书、有权在文学成绩上得到承认的民主的文学世界。但从文学史角度看,他拒绝放弃秩序回归的希望,他依然坚信,秩序回归的翌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写书的家庭主妇就会回去继续持家,写书的渔夫就会回去继续捕鱼。他对民主本身毫无意见。相反,他第一个就要拥护民主的价值。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民主不该出现在文艺界呀!
我们的东欧人错了。渔夫的生活精彩纷呈,远比一个东欧人对文学鉴赏的理解更有卖点。而民主的文学世界并非我们的东欧人自我开解时想象的那样,不过是一时半刻的风生水起。它的力量之大,能够越过作家、鉴赏者和文学评论家,直接修改人们对美学价值的判断。
最近我去了一次莫斯科,碰到一个作家。她穿得光彩照人,浑身是亮片和羽毛。如果是在纽约看到她,我可能会以为她是异装癖。她送给我两册书,书名叫《文胸笔记》(Zapiski liftchikakh )。作者号称底层作家,据说以前是个女佣。她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小说。据她说,书卖得特别火。
“索尔仁尼琴最近卖得怎么样?”我问了个傻问题。其实我并不关心索尔仁尼琴。
“索什么?”《文胸笔记》的作者木木地应道。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说:在一个充满垃圾的世界里,决定成功与否的,不是书,而是广大的读者。
最近,我出于好奇访问了现象级小说《炼金术士》的作者的网站。被评论家誉为跨教派、超自然的励志小说的这本书,实际上相当啰唆,而且琐碎,却在世界上有着多达数百万的读者群。在两百多位手不释卷的读者中,只有两位对该书的水平持温和的保守态度。但他们质疑的声音立即遭到拥趸的打压,他们要求亚马逊网站取消这种人进入网站的权限。
我不懂明星产品的消费者为什么都这么激进,这么不宽容。每次我一质疑拥有百万拥趸的任何东西,就会遭到疯狂攻击。究竟是什么让这么多《炼金术士》的拥护者紧紧团结在一起,又让喜欢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一小撮人各持己见?是什么让数百万人在看《泰坦尼克号》时潸然泪下,却如此疯狂地去毁坏荷兰博物馆中的一幅名画?是什么促使全球数百万人一起为戴安娜王妃哭泣,却在自己的左邻右舍去世时漠不关心?我想我知道答案,但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妙,因为这个答案很恐怖,令我颤抖。
“我很清楚这本书是屎,”我的一个在欧洲某大学教文学的朋友曾经就某本书对我说,“但我就是喜——欢!”他高喊出这句话,还把喜字拖得很长。
乔治·桑塔亚那说:“美国人热爱垃圾。我不怕垃圾,可我怕这种热爱。”他说这话时,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美国人。
话说回来,也许屎本身的确有它值得被喜——欢的特质。无论流行文化的理论家如何诠释屎之被爱的合理性,它最迷人之处,还在于它便于获得。每个人都能得到它,屎是我们团结一致的根基,每时每刻,我们都可能在一坨屎上绊跤、落脚甚至滑倒,我们走到哪里,屎就跟到哪里,我们回到家中,它便耐心地等在我们的门前(南斯拉夫有句老话,叫作就像在雨中拉屎。注:形容徒劳而无意义)。所以,谁能不爱它呢!只要有爱,屎就能变成黄金。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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