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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小时候做题不知未来在何处,20年后在这条山路上|创作者访谈

2023-10-25 17: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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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渡水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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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七堇年在四川横断山脉飞滑翔伞。山顶等风、准备起飞之前,职业成了伞友间的社交话头。一众律师、老板、投资者和退休人士中间,有人朝她走过来,问,“你做什么的?” 七堇年想了想,说了个与作家最接近的,“我做出版嘞。” 四川话里,“出版”和“橱板”同音,对方于是紧接着问了一句,“现在好的橱板好多钱一米嘛?”

就这么被当成了装修工作者。但一直到飞至山脚、人群散去,七堇年都没有解释。她习惯了。从16岁发表成名作至今,她不常在公开场合露面,除了熟悉的读者,少有人知道七堇年长什么样子。这几年,她在家乡省会成都定居、写作,算是自由职业者,没想到出门理发会被问工作,出去玩也会。有时她说“老师”,有时说“销售”,没有迎来想象中一旦回答“作家”的奇怪眼神,但也因此多了不少类似“橱板”的、啼笑皆非的尴尬瞬间。

七堇年是笔名,生活中她本人几乎不主动向人介绍说自己是“作家”。《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以下简称《被窝》)出版时,她读大一,哪怕是同班同学,也少有人把作者和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看书的那个女生联系到一起。后来工作,直到离职,领导才知道“小赵”出过好几本书,还挺有名气。“我就像个生活的间谍,” 七堇年笑着,手上有个撩头发的习惯动作,“但这样很好,我不享受把自己放在聚光灯下、被大家一直盯着的感觉,没那么自恋吧。”

昂扬,利落大方,积极地回话,是我初见七堇年的感受。这与我从她过往文字里读出的冷清感和疏离的气质不同。她说自己平时人前话少,这是开启了工作状态。由于成名早,到今年新书《横断浪途》出版,她已经陆续写作二十年,以至于可以理性地在采访全程称之“爱好的职业化”。职业化的一个表现是,关于“橱板”的故事,她在新书发布会上又用四川话讲了一遍,引起全场哄笑。

《横断浪途》,七堇年,新星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七堇年仍然有很多很多的读者。有人为了看她,专程来到北京。在她的社交平台上,几乎每条都有留言叫她“小七”,说“喜欢你很多年”、“青春的回忆”,提到《被窝》和《大地之灯》。聊起读者,她的语气会变得舒缓,言语间尽量客观,有一种不好意思直接表达出来的亲近和感激。这也像她对早期作品的态度,只简单概括为让自己“有成就感”,但在2015年发表的《灯下尘》中,她也写过自己逛书店时偶然看到《被窝》,就慌乱地跑走了。不以七堇年的名字自居,也许还有面对“小时候”的自己的情感复杂。

好在长大可以充分地与自己相处。2017 年,她从北京搬回成都,一座十五岁时读寄宿中学的城市,她就是在这里写下那些最初的文字。但那个过去本能地想要融入集体,努力和周围同学都聊得来的女孩,已经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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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五点,有时六点,最晚八点,是七堇年起床、开始写作的时间。她不定闹钟,生物钟带给她最健康的作息——每晚九点,很多人刚掏出手机享受这一天的“独处”,她已经困得不行,与昨日告别。醒来后是一连串“开启状态”的动作:戴上眼镜,把书房窗帘放下,遮住一点晨光,沏一杯茶,打开音响。

她喜欢窦唯的实验音乐,写作前最常听的是《文王观山》,一首他退出公众视野后的作品。“这个创作者特别能给我鼓励,他也是天秤座,一个追求内心平静的人,在音乐里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你能听出来他做这首歌的时候有多陶醉、多沉浸在里边,完全是自娱自乐,他根本不care‘有没有人听’、‘我还红不红’。”

当然不总是这么安宁和自得其乐。有三分之一的概率,她在桌前坐到上午九点,电脑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整个人已经崩溃了,觉得天呐,这件事完全没有进展,但这一天还很长!”只在上午写作是七堇年的职业习惯,她说,晚上写容易“上头”,白天醒过来一看“全是自我陶醉”,往往落得个全部删除的结果,还容易失眠。身体要紧,职业写作几乎是“磨谁活得久”。

有时发生意外状况,写作的计划也难以施行。今年年初,因为攀冰,七堇年脚部韧带断裂,术后在家拄了三四个月拐,连接一杯水都困难。为了不从卫生间拿一卷纸,再绕过书房取一本书,她在自己身上背了个小挎包,顽强地自给自足。

在成都独居,于七堇年是回到了熟悉和习惯的领域。写作之外,她有大把时间任自己支配。有时去看电影,有时在川大图书馆借书,每周看五本以上。超市、咖啡馆、健身房是日常标准三件套,无论在北京上班时,去香港读书后,还是海外旅行中,她都在三地之间兜圈,日子过得跟在成都没什么区别。回来这里安家,生活节奏反而更慢下来了。

现在,身边的朋友都是认识十年以上的发小、高中同学,有天然的亲近感。问题也在于对彼此的生活太过了解,有些话翻来覆去地说,难免还会聊起谁的八卦。七堇年不感兴趣这些,更乐意参与的还是文学、艺术相关话题,像是看完《奥本海默》能与好友交流一番感想,至少是从身边人的故事中延伸出去,照见对自身的洞察。

与人展开深度交流很难,七堇年说,怎么也得几百顿饭的交情。而写作以来,或说长大后,社交场合中多是不熟的人,聊天点到即止,“很浪费时间”。大多时候她在聚会上沉默地坐着、观察,发现每个人都说很多话,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实在没话讲了就低头各自刷手机,“哎呀,怎么现在大家连面对空白、自在地沉默的能力都没有了?”

与其说“社恐”,不如说是“社厌”,从小养成独立生活的习惯,让七堇年时常觉得不需要也并不喜欢集体行动。社交是“放电”,独处才是“充电”,一个人最舒适自在的时刻都是在家乡度过的,作为脑力劳动者,体力活才是休息,在家就打扫屋子,出门打羽毛球。她胆子大,户外越跑越远,越爬越高,一点点给自己上难度,洞穴探险、攀岩、攀冰、滑翔伞……

“专注”,“什么都不会想到”,七堇年喜欢运动时的心流体验。她是高敏感人格,别人一时没回消息,都会猜测对方是不是生气了。写作这些年,她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更多的是自我怀疑、自我批评。运动让她可以暂时不思考这些,甚至还提供了新的“答案”,她开玩笑地说,“万一哪天实在写不动了、不想写了,就去当一个滑翔伞教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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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顺其自然,是七堇年对过往的概括。她从没想过当作家,哪怕从小写作文就很轻松,几乎每一篇都被当成范文念,哪怕高中晚自习上随手写的散文和小说一炮走红,刚上大学就靠图书版税经济自主。“以前只知道学习嘛。”七堇年说,写作是她最早发现喜欢又恰好擅长的一件事,且得到了正向的反馈。同时,它也是十几岁的孩子肩上所能承受的重压的出口。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原本是她高中同学间流传的一句话,以相互勉励要刻苦学习、晚睡早起。七堇年从小成绩好,从老家泸州考到成都的重点高中,发现周围全是更优秀自律的人。她记得当年的同桌是王国维的后人,保送北大,又去法国读了博士。她积极地以“三好学生”的惯性融入进去,发现很多同学出国留学的路径已经被规划好,周末都在车接送下回家了,只剩自己留守宿舍,看杂志、听CD、写东西是仅有陪伴和消遣。

回忆应试教育,七堇年的话多起来,说大部分科目都很单调,最讨厌政治,不喜欢数学老师,却又能准确地说出某次考试自己几何、代数拿了多少分。而提到家,三点一线的另一面,她会先低头沉默一会儿。“单亲家庭”,她强调,妈妈想在自己身上实现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无论是当班长、学生会会长,还是学绘画、钢琴考级。前几年,她写了长篇小说《无梦之境》,评价不如前,但自己很喜欢,“它就是把父母对孩子的苛求想象到一个极端,如果未来的世界可以基因组合,像在超市货架上选择商品一样,你想要什么小孩,可以定制一个。”

《无梦之境》,七堇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写作成名因而不直接关乎名利,更多是独立意志的初步满足:不再顺着妈妈的意愿,自己做决定,同时很多选择是自负盈亏。新概念获奖后,她通过了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高考报志愿却失利,整个本科阶段都伴随着巨大的失落感,除了投入写作,平时独来独往。继续深造于她是新机会,因为要自己负担学费,国外太贵,不想写论文,权衡之下去了香港浸会大学念新闻系。

研究生课堂常讲社会事件,争端背后总有“立场”,她把这与自己的写作联系起来。那几年“青春文学”受到指摘,她也收到了不少负面评价,当然也为小说缺乏技术、很多角色都像自己感到羞耻,但不想苛责十几岁时的自我表达,“有人长大后阅读胃口变了,我长大后写作主题也变了,彼此不再契合了,但不代表我没有进步。”

她尝试离开写作,去过“普通人的生活”。用真名投简历,面试一个稳定的高校行政岗,但工作繁忙,没时间精力思考和创作,大量的行政琐事也让她感觉不到工作的意义,两年后终于辞职。那是最灰暗的一段时间,最累的加班日子里,深夜两点回家点灯, 看见一层黑暗中被忽视的灰尘,那是《灯下尘》书名的由来,写作就像这样照亮心里的角落。

《灯下尘》,七堇年,九州出版社,读蜜

自由职业之初,七堇年在播客里听小说家顾湘被问为什么不怎么写作了时回答“最近没有什么想写的呀”,感叹自己过去的焦虑似乎是默认“作家要永远感觉有东西可写”。现在,她更坦然面对“瓶颈期”,用喜欢的运动打比方:小时候自己像在攀岩馆里见到的一个小孩,仅凭天赋,把大人都甩在身后;现在更像一个职业球员,经过了艰苦的训练、淘汰制的比赛,有过遗憾,身上留下伤,但这仍然是自己的生涯。

“我是本着体验人生的态度去看待很多事的,”七堇年说,“可能因为在学生阶段被限制了太多可能性,现在才有机会探索一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也许运动的兴趣点可以反过来滋养生活,同时激发创作,她想写出更好的、关于户外运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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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对户外运动的兴致从2018年开始。那时,她为了参加洞穴探险而常常从成都跑到重庆,去看壮观的地下世界,“有的洞穴在战争年代作为飞机工厂,如今里面已经养起了娃娃鱼”。如写字楼一样大、能容纳成千上万名上班族的空间,却只有全然的黑暗和瀑布、地下河。这种反日常的体验,唤起她原始动物性的一面,生出恐惧、警觉和兴奋,“就像在外星球一样,时间也消失了。”

七堇年在重庆巫山洞穴探险

人是被环境塑造的,在城市中生活,哪怕再独,也依赖便捷,依赖网络,她有时会盯着手机看外卖配送过程像游戏里的小人儿离自己越来越近。城市生活的多样性也常常是假的,她用“松弛感”举例,“连流行词也加入了东亚竞争文化,松弛成为一个目标,要去努力学习、习得,最终变成一种刻意而为。这简直太反讽了。”

而她想要不带目的地投入一件事。2019年开始,她和难得聊得来的同行伙伴、艺术家萧伊结伴进横断山,带着登顶的规划和拍摄工具,却总是被路上的风光吸引,到了目的地反而没什么感觉,甚至忘记留影。一次中途车胎爆了,也变成奇遇,向语言不通的村民求助,对着说明书当起汽车维修工。但七堇年不认为这是“不安全”的,“安全也是一个概率问题,生活在城市里也会遇到地震,或者洪水突然把地铁淹啦……”

七堇年在云南那仁森林中(摄影:陈萧伊)

接受意外,或者说,接受不可控才是生活的常态。最近三年不能远走,让她发现家乡原来就是旅行胜地,但有时进山会遇到核酸检测过期,有时路过某处有新规定,只能原路折返,车爆胎那次就是不得不半路下山时发生的。她原本对意外不太耐受,现在心态变了,觉得再糟糕的事调侃一下都能过去。最近腿上刚卸了石膏,人又感冒了,来京前还迷迷糊糊把一盒烟落在衣兜、丢进洗衣机,掏出来时,纸屑和碎草撒了一地。“我也没进山啊?”她愣了一下,随之自嘲,“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台抽过烟的洗衣机!”

山中往来数十次,并非只为从现实中抽离,七堇年仍然有很多心事,在面朝自然的时候对生活进行一次次回望。结识一位年轻僧侣,会对未来规划坦然地说“不知道”,让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似乎都过得太过紧张。去到初中带妈妈旅行过的地方,想起当初因妈妈高反匆忙离开,后来带她去过更远、更清净的美国阿拉斯加山脉。不过,不是所有关系都只有“和解”一种答案,她们之间维持着一种礼貌的、不常见面的相处模式,她不知道妈妈是否读过自己的新书,她们不聊这些。

也许对未来的生活也是一样,与其急于求解,不如先一点点舒展自己,“小时候做题不知未来在何处,20年后在这条山路上。” 就像她也想过对写《被窝》那个十五岁的自己说,长大后的你很幸福,再坚持一下。

三明治:你认为自己过去的写作被大家喜欢或者共鸣的点是什么?

七堇年:可能是一些内心比较敏感丰富、跟父母关系不是那么融洽的小孩,会对我当时写的东西更有共鸣。因为我自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有一些原生家庭的欠缺,我妈妈是典型的中国家长,我和她关系不太好。那个时候我也很小,还有学业的压力。应该就是这种相似的心理处境。

我小时候很喜欢读书,对一个没有自由的小孩来说,阅读是心智上的自由空间,给了我一个港湾或者虚构的秘密基地去躲避生活当中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后来我也成为了写这样的东西的人,我也创造了这样的港湾。我是和我们那一辈人共同成长起来的,应该也是出于这种陪伴感。

三明治:写到今天,会有大家一直看着自己的压力吗?

七堇年:现在我已经快中年了,已经脱离了过去那个心理阶段。作品本身也是有滞后性的。比如大家提到余华还是会想到《活着》,但是他距离写《活着》时候的那个余华已经过去太多。但是这也不要紧,毕竟过去的作品里确实也是过去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挺有成就感的。在爱荷华写作计划期间,我还很意外地碰到两位生活在那边的我以前的读者,对我特别好,非常热情。

而且大家在读我写的东西的同时,也都在自己过自己的生活,现在很多跟我同辈的人都进入了家庭,甚至已经做父母了。我们的人生方向在分开,兴趣在转变,这也很正常。我也有我的转变和成长。如果十几年过去了,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变化,那不也是一件挺恐怖的事嘛。

三明治:为什么会在今天出版这样一本旅行随笔?

七堇年:我从小就喜欢旅行,疫情前基本每个夏天都会花两三个月在世界各地camping trip。但是过去三年出不去,才发现以前是舍近求远,我都不知道自己家乡原来就有这么多可以探索的。我是四川人嘛,四川的山洞资源是世界级的丰富。

而且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觉得自己生活的视野还是比较单调和单薄的,进山看到了不同民族文化下的人如何生活,发现自己好像无意识地把人生轨道越走越窄了。有一句谚语是,命运就像雨点,有的落在宫殿里,有的落在田野中,我就会想,如果我出生在一个高原上的村庄,我会有多大的不同。

像有一篇我写到一个藏族男孩白马多吉,我走在后边,听两个同伴像家长一样问他,你从寺庙毕业后想去哪?你想去印度吗?人家就是说不知道、没想过,如此自在而饱满地活在当下,而不是去预设我毕业后先去印度深造,回来再到哪个寺庙去当住持。我们也许都被外界规训出来的路径给磁化了,意识不到自己的狭隘,这是这趟旅途带给我最大的一点收获。

三明治:这趟旅行的同伴是小伊,你们两个人比较合拍的点是什么?你写她像雪山,自己像峡谷,有什么样的寓意吗?

七堇年:基本上我们每次进山都要三四周,去了十多次、将近二十次,这种相处的密度无论是对性格、审美还是体格上,都是很挑人的。我俩之间有很奢侈的一种默契,它不是刻意求来的。而且我们都是自由职业,小伊是艺术家,做摄影、艺术装置,我是写作者,要不是疫情期间,我们也不会同时有这么长时间去深入这样的旅行。

形容她像雪山,是因为山有各样的形态,雪山被雪覆盖的时候很洁净、柔和,雪化了,露出被风化的石头,看着锋利又破碎,这就像一个人的内心层次是丰富的。我只看她的作品,很难把它们和她这个人联系起来,认识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大脑,但这一面也不会是她的全部。峡谷也分很多种,有沙漠里的,有低海拔、植被丰富的,像峡谷是说我看着沉默,但内心有比较激烈的一面,敢于探险。我胆子非常大,也不像很多同行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我坐不住,会有一段时间在家写,但不妨碍我其他时间会往山里跑。

七堇年在四川康定的那玛峰(摄影:陈萧伊)

三明治:你说过自己写作速度变慢了,进山是一种调剂吗?

七堇年:我主要是写太久了,已经接近二十年了。做任何一个工作二十年,多少都会有点倦怠。我越写越慢了,一是自我要求高了,二是小说这种形式,人间就那点事,翻来覆去地写,“细思极恐”挺无聊的;所以我会安慰自己,有的人活一个深度,我可以活一个广度,尤其在自己身体还行的时候。像爬山这样的运动,对身体的要求挺大的,过了60岁可能膝盖不行了,真的就动不了了,那个时候再著书立说也不迟。古人说三十年读书,三十年壮游,我就假设自己还有最后的三十年,先多去体验。小时候成天只知道读书、上学,耽误了多少事?至少人生再找到一些爱好,不管未来我做什么,我的生活是丰富的。

三明治:自己探索写作之外的爱好,和小时候上兴趣班的体验有什么不一样吗?

七堇年:我小时候学琴,学了十几年,练琴是极其枯燥的,而且是那种应试教育的、实用主义的学法,学什么都是在考级,或者为了拿奖,很小就要考个钢琴十级。但是在探索真正的兴趣或者热爱的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不那么追求结果,反而结果会更好。我在旅途中的快乐,每次都不是因为目的地怎么样,有时到了目的地好像还很失望,反倒是中途的风景、遇到的人带给我一些乐趣。有个观点是,快乐不能是个目的,只能是副产品,就是做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投入进去了,这个过程能带来快乐,如果你把快乐作为一个终点去追求,反而很难快乐。

三明治:如何应对做一个兴趣爱好时,还会带有应试教育的心态?比如我在运动、游泳,也会忍不住想要跟别人比,想要越来越好、越来越快。

七堇年:这个我觉得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我们追求更好,体育精神本身也是追求更高、更快、更强。要是人类没有这个本能的追求,我们文明都不会进步。它在身体上面也许是一件好事,帮助你拓展自己的潜能,你得向着这个目标出发,但具体走多远,不能苛求自己,不然就会异化了。我们都能向往走得更远或好,人是这么进步的,但如果做不到,也要原谅自己。

三明治:自由职业比较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七堇年:自律吧。自我核心得比较强大,而且得有一个饱满的精神世界才能支撑。没有通勤的约束之后,你还是否每天保持产出和摄入?身体好和脑子清醒,或者说是保持敏锐和创造力,我觉得是基本功。很多作家,尤其是我们这种传统作家,也是一种上班,从早上坐到晚上,还好可以写得慢些,不用设定多么严格的字数量来“卷”自己。

三明治:这个过程中,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怎么应对孤独感?

七堇年:现在不管是不是上班的人,都会感到孤独。我觉得这是后资本主义时代一种普遍的心理状况。这么想就会觉得释然了,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感到的东西,大家都是共通的。应对的话,一方面我真的很需要读书,80%的时间需要独处,剩下20%需要跟朋友交流,这样就够了。

三明治:我经常会看看你发的微博和公众号,上网这件事,对你来说重要吗?

七堇年:我用得很少很少,我不喜欢在微信上面说事,解决问题倒是快捷的,但要是跟朋友聊天的话,我会选择直接见面说,也不会打电话,我觉得见面才是真正生动、立体的交流。

社交软件上的沟通会带来很多问题,看起来可以接触更多人,但交流质量和深度可能是很虚的,反而会加重人的孤独感。大家一旦没有话聊了,就把手机捡起来,开始刷手机。它是一个工具,可以掩盖社恐,能装作自己在刷手机,好像有个屏蔽一样,意思是“别理我”。这就让我觉得,哎呀,大家连面对空白、自在的沉默的能力都没有了!这好像已经是大家不会的一个事情了。

现在人与人关系都被物化了,也被定价了,包括婚恋关系,比如说网上找对象,先列出啥学历、啥长相,有没有车房,完全是在物化自己。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以此衡量的无形的商品,其实是很反情感的。情感本质上是有很多非理性的成分,这是无法被定义和定价和物化的。

所以我是真的挺警惕的。但我再警惕,还是很容易沉浸当中。社交软件让人上瘾,没事的时候刷一下朋友圈,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我最近要做小红书嘛,终于下载了,然后就发现这个东西真的有必要存在。但是因为我也上过班,我可以想象七点多下班了,累得坐在家里啥也不想干,洗澡都没有力气,那个时候看见软件上那些猫猫狗狗,还是很解压。

三明治:现在在写什么?有没有什么议题是你一直想写,但没写的?

七堇年:我们家历史上是烈士的遗属,我外公那一辈是地下党,我妈一直很想让我去写那些很厚重的家族史。比如说像麦家《风声》那样的题材。虽然这是我的亲人们,我可以挖掘一下史料来写,但是我对这种题材真的没有什么兴趣。

我本质上还是想写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往更深处去探讨人的存在。比如台湾作家吴明益的《苦雨之地》,这样的小说是我以后想要尝试的东西。

《苦雨之地》,吴明益,新经典文化

还有跟户外有关的题材。我想之后写一个短篇小说系列,每一篇关于一种户外运动。但是我写得比较慢,就先慢慢写,哈哈。因为小说又是另一个创作逻辑,我要去想怎么样可以跟我的体验结合在一起。所以目前,《横断浪途》这本书就是散文,我想先更直接地传达这些体验,后面再看能不能跟小说有什么结合。

三明治:有想过之后会做些什么吗?

七堇年:还是会继续做创造类的事情。我不需要通勤这种形式来约束自己过一种饱满的生活,可能目前兴趣点还很多,就尽可能体验各种运动,各种探险,先丰富自己作为人的饱满度,再看看能不能滋养到创作。我不会想去追求一个什么特别实际的目标,也不太能达到。我最在意的是心流体验,以前写作能带来,但现在只有运动和户外的状态下才能找回那种心流体验了。实在不行就当滑翔伞教练去吧,哈哈!

原标题:《七堇年:小时候做题不知未来在何处,20年后在这条山路上|创作者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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