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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盲人攀登者张洪:我不相信我们只能做按摩

澎湃新闻记者 杨慧米
2023-10-23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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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有黑色的人,有资格追求心中的光吗?

张洪用6年时间回答了这个问题。

出生于四川的张洪在21岁时,被家族遗传性“青光眼”剥夺了获得光明的能力。他40岁时开始登山,46岁时成功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至此,张洪成为了亚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盲人。

纪录片导演范立欣关注到了张洪的故事,携团队花费三年时间跟踪拍摄张洪攀登珠峰的全过程。

今年9月,纪录电影《看不见的顶峰》开启全国路演,并定档于10月27日全国上映。

电影海报。本文图片由《看不见的顶峰》剧组提供

在电影海报上,张洪微微仰头,身旁是呼啸的风雪,眼中却映射着巍然的顶峰。在上海场路演过后,导演范立欣、张洪及妻子夏琼来到现场,与观众进行了映后交流。随后,澎湃新闻专访张洪,了解了什么才是他心中真正的“顶峰”。

上海场路演现场照

以下为经过整理的部分访谈实录:

记者:张洪老师您好,相信许多人在了解您的故事后,第一个想问的问题就是,您是怎么萌生登珠峰这个想法的?

张洪:其实登山这个想法是一瞬之间的,但是确实过去很多年我都有希望能去突破自己的想法。

我爱人跟我认识正好是在我生眼病的前后,后来我们结婚,身边的人反对,她的家人也不理解。那个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事情,让她有一天能够跟她家人说当时的选择没错。虽然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在做推拿,到处开店,在上海干了10年,生活也过得去,但这种想法一直没有停止。当有了孩子以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希望给孩子树立一个榜样。回想起自己的成长环境,我不希望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样遭受别人的冷落和白眼。后来我因为不甘心,去了拉萨的医院上班,也成了科室主任,但总觉得还是差那么一点。可能当时在很多外界的人眼中,盲人似乎只能做按摩,只能做到养活自己。盲人在社会中还是属于比较弱势、比较边缘的一个群体,我想去改变整个社会对盲人群体的看法。

恰好2015年有这么个契机,我认识了西藏登山队的一位攀登者。第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很热情,很有耐心,跟我讲他们登山的一些经历。我就问了他有没有盲人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他说有,有个美国人,他是全世界第一个登上珠峰的盲人。我继续问他,咱们中国有没有人去尝试?他说没有。我就说,那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下。当时在那种气氛之下这完全是一句玩笑话,随口说说而已,我甚至对珠峰的认知都仅限于它是世界第一高峰。结果他说行,说什么时候带我去拉萨旁边的山上走一走。后来他就真的联系我,去拉萨旁边的小山上走了几次,然后开始徒步,让我去参加了登山活动。我先是登上了5800米的雪古拉峰,然后一步一步地从5800、6000米,到7000、7000多米,就很认真地开始做登山这件事了。

如果说一开始我就有个登顶珠峰的目标,其实并不太现实。当时那也只是随口开的玩笑。即便后来登上了7000多米,我也没觉得自己一定能登珠峰。直到2019年,当我真的登上了慕士塔格峰之后,我才突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是可以实现的。

记者:对普通的攀登者来说,登顶珠峰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作为一名视障人士,您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包括影片中也有您想叫直升机过来接您回家的画面。在出发之前,您有设想过这些困难吗?

张洪:肯定有,因为之前登过几座山,也遇到过一些困难和阻碍,甚至是生死的考验。我在40岁之前几乎没有坚持过任何一项运动,也完全没有任何户外经验,根本就没想过这辈子会跟登山结缘。每登完一座山后,自己的信心就会增加,就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但实际上对有些困难是考虑不足的。像很多攀登者他们眼睛看得见,可以在网上借助图片、视频,从各个方面来了解信息,从而他们会通过一些更具针对性的方法去训练,但我们完全不行。

比如说攀冰,在我的想象中,冰面光滑得像镜子一样,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在农村里见到过水田里面结冰的样子。但等我真正到了山峰上,我触摸到冰壁后,才发现它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记者:可能自己设想了千百种困难,但实际上遇到的都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张洪:对,不是任何一种。你真的触摸到冰面以后才发现原来它是这样子的,上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有凸起,有裂痕,突破了自己所有的想象,还有冰裂缝、雪坡等等,只有真正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你才可能感受得到。当没有身临其境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条件去模拟、训练,所以说很多困难是之前所想象不到的。

电影剧照

记者:在影片中我们能看到,珠峰的环境非常险峻,有很危险的冰裂缝,会有氧气不足的情况,您还发了胆囊炎,也曾经想过放弃。在这种情况下,您是如何劝说自己将这件事坚持下来的?

张洪:确实条件比较艰难。在大本营的时候,天气不好,我们会因为暴风雪而焦虑;还会经常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谁又受伤了,也会听到有人遇难的消息,导致我们精神上非常崩溃。这个时候我心里想,既然来了,就要接受这些挑战。而且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希望做一件事来突破自己,首先跟自己暗示这一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容易的话就轮不到我来做了,它一定是有难度的,这也恰恰是我来做这件事情的意义所在。

另外一点就是,我希望给孩子做一个榜样,希望通过这样一件事情给他留下点什么,可能留下的不是财富,也不是一个很好的环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激励。也许他现在十几岁还不理解,就像我当时并不理解我父亲一样。若干年之后,他回想起来,觉得他老爸做这个事情是值得的,是值得尊敬的,他没有因为他爸爸是个盲人而遭受嫌弃,反而可能会更加地骄傲。

因为我爸爸是盲人,我小的时候时常会埋怨,为什么我生在这个家庭里,甚至有时候会有意地躲避我父亲。所以我要做这件事情,让我孩子有一天能够完全没有顾虑地去面对现实,正是这样的信念才让我一直坚持了下来。

记者:在我们看来,一个人一辈子登上珠峰的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像您的向导强子或者其他的攀登者,甚至是拍摄团队的摄影师,他们都可以亲眼见证珠峰是什么样的,但对您来说,您成功登顶,却没办法亲眼见证,您会觉得遗憾吗?或者说在这种情况下,您是用什么去感受珠峰的存在的?

张洪:其实你说的一点不错,在团队里我是唯一一个不能自己拍照的。登山过程中可以拍很多照片和视频,但我却做不到。

但是当我2015年第一次到达5800米海拔的雪古拉峰的时候,当我站在了峰顶上,我能感觉山风吹过,很冷,而且风里面还夹带着高原特有的一种血腥味;同时最重要的是我能听到很多种声音,呼啸的风声、山顶上挂着的经幡被吹动的哗啦啦的声音,还有脚下的冰层被我踩动的声音,就像我们吃薯片一样很清脆的声音,那种声音一下子就让我感觉到我实实在在地站在这里。当时虽然吹过来的风很凉,但是心里面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觉周围没有任何压抑的情绪。

可能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总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封闭的黑屋子里面,很难走出去,一直处于一种被束缚的状态,尝试过逃出去,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最终没能成功。但在峰顶的那个瞬间,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由的感觉。

另外就是在爬山的过程中,我会不断地跟山峰对话,希望山峰能接纳我,希望山峰给我力量等等。我会想象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想象透明的冰柱,脚下的冰裂缝有多深,想象山巅的云海,那些云还在飘动。而我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从远处看就像有一个红色的点在白茫茫的雪山上移动,像蜗牛一样慢慢地走。

记者:听到您的描述,我觉得雪山好像已经存在于您的心里了,实际上您能“看到”的比眼睛能看到的更多。

张洪:想象是无限大的,实际上用眼睛你只能从一个角度上看,我可能会从不同的角度,从高的地方、从侧面、从山脚下“看”,从不同的角度去想象不同的画面。

电影剧照

记者:您在出发前有没有想象过在登顶的那一瞬间想做的事情?

张洪:有的,我在去之前模拟过无数次。我登顶的时候应该喊什么口号,我要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在上面要干什么,是要展示国旗,还是要摆什么动作,模拟过无数次,甚至可以说我每天都会想象这个画面。但是真正当向导告诉我登顶的时候,并且我确定自己登顶的时候,我弯着腰一头撞到了向导的背包上,我发现我把一切都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记者:您真正反应过来自己做到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张洪:登顶的那一刻,我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欢呼声,外国向导叫我的名字“Zhang Hong”,那个时候我有瞬间的、一两秒钟的兴奋,觉得这件事终于踏实了下来。三天后下山撤到大本营附近的休息点,因为那几天也是很大的暴风雪,基本上全身湿透,我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大本营的厨师递给我一杯奶茶,我一喝是热的,才感觉到我不是在做梦。

后来又吃了饼干,休息,脱下了冰爪后,我才全部放松下来。眼泪直接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记者:能用一个词来概括下您脱下冰爪那一瞬间的心情吗?

张洪:解脱。那时我回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些经历,那半年的时间里我们仿佛一直在死神的魔掌里徘徊。当脱下冰爪有了实感之后,才觉得总算是活过来了。

记者:其实像您一样,很多人穷极一生都在找寻一个目标。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您目前已经完成了这个目标。但我们总归要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去,这个目标的完成对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张洪:其实登完珠峰后,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在海外滞留,辗转了几个国家,这让我有时间静下来去思考。那时我才真正发现,其实登顶珠峰它只是一个事件,它给我带来的不是登顶珠峰的光环,而是让我学会了怎样和自己对话,和他人、和社会对话。

没去登珠峰之前,我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我一定要证明自己能怎样,证明盲人能怎样,张洪能怎样。但真正攀登回来后,我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只有当你真正愿意放下自己,放下自己所谓的傲气,那个时候你才能够感觉到一个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在大自然面前你什么也做不了。

此外,因为攀登珠峰我认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时候我们交流的语言并不相通,但对方发自内心给予的鼓励是我之前没想到的。比如他们在路上可能会抓住我的背包保护我,再比如我们向上走遇到其他往下走的人,他们看到我以后会捏捏我的手,使劲地捏。我觉得这种爱的传递是比登顶珠峰更重要的。

记者:所以对您来说攀登珠峰是一个事件,这个事件蕴含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张洪:对,这只是一个例子。其实这些事都是人与人之间剥离了自己的种族、社会身份后,互相之间最原始的一些温暖的传递。

电影剧照

记者:那么接下来,您有什么新的目标吗?

张洪:去年我从尼泊尔回国以后,就不再做理疗师的工作了。我换到医院的基金会做慈善公益,前段时间我也报了国际公益管理的课程,慢慢从一些专业的事情着手,学习如何系统性地帮助他人。

记者:可以说您是爬过了属于自己的那座山峰,现在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翻越属于他们的山峰。

张洪:其实我之前并没有这个想法,但现在我希望能够从零开始学习。并且也有这样一个平台,让我去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我自己来自于残疾人这个群体,我知道社会中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目标,但并没有条件、没有途径去实现。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故事和经历,借助这样的平台去助他们一臂之力,给他们带去信心。

    责任编辑:杨思超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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