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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 | 1471年，大明首辅的重阳节

2023-10-23 06: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作者：俞正阳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大明成化辛卯年，公元1471年，曾任大明首辅的徐有贞（1407—1472）在苏州天平山度过了此生最后一个重阳节。

当日苏城秋高气爽，天平山“奇峰千叠，淡云一抹”的美景，着实引人入胜。登山道上，几位操着吴语的文士正缓步向高处攀登，不时停步小憩，采菊吟哦，谈笑风生。为首的老者苍颜鹤发，布履竹杖，潇洒如神仙中人。

明沈周《高贤饯别图》徐有贞登山出游的场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陪伴老人身边的，有他赶考回来的儿子，还有一位敬他如父的女婿，一家人登高祈福，其乐融融。长寿安乐，晚辈绕膝，闲云野鹤，人生在世夫复何求？此次天平山之游，让老人心情格外舒畅，随口吟出一阕《桂枝香·辛卯重阳天平登高》：

登高胜事，此会比高年，倍多佳趣。举子初回，且喜见儿和婿。况是清秋好天气，十分情，十分景致，奇峰千叠，淡云一抹，恰是素绡笼翠。黄花也，自知时序，故向霜前，半开半闭。开闭之间，又是一番新意。向来豪杰今存几？休管他，陶醒孟醉，不如与个，风流谢傅，东山游戏。

明徐有贞《草书词翰卷》无锡市博物馆藏

见此情形，谁又会想到，这位打扮如隐士的老者，曾在权力中枢经历过怎样的血雨腥风。在名人辈出的苏州，这位老人的名字却与“名贤”的头衔无缘，在近年播出的《大明风华》等影视剧中，后人提到他，总离不开一场名为“夺门之变”的著名政变，更因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之死而义愤难平。他，就是徐有贞，一位非主流的大明首辅。

徐有贞，原名徐珵，字元玉，晚年自号“天全翁”，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宣德八年（1433）进士。在史学界，徐有贞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誉之者认为其能力之强，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与张居正比肩。毁之者认为其导致了一代名臣于谦的枉死，是不折不扣的奸佞之徒。500多年来，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个骂名。

1449年，土木堡之变后，明英宗朱祁镇“北狩”瓦剌，孙太后命郕王朱祁钰监国，召集群臣商讨战守对策。翰林院侍讲徐有贞（当时还叫徐珵）认为星象有变，建议迁都南京，以避瓦剌铁骑的锋芒。兵部侍郎于谦对此坚决反对，朝中许多重臣也站出来反对南迁之议，徐有贞在朝中顿时成了“过街老鼠”，受到主流舆论的谴责。同年九月，朱祁钰被群臣拥立为新帝，改元景泰，遥尊英宗为太上皇。景泰帝任用于谦等人，积极备战，防御瓦剌南侵，并最终赢得了胜利。因为徐有贞首倡南迁之议，得罪了当时君臣，政治生涯陷入低谷。

明徐有贞《三吴墨妙》局部1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瓦剌铁骑北退，明英宗“回銮”后不久，黄河水患又成为令大明君臣头疼不已的头号难题。当时，位于如今山东阳谷地区的黄河沙湾河段决口已有七年。朝廷先后派遣多位官员前去治理，但始终不得要领。

近段时间热播的古装剧《天下长河》，让大家熟悉了清康熙年间的治河功臣靳辅和陈潢。殊不知，徐有贞在治水水面的才能，比之前者也不遑多让。景泰四年（1453），在群臣推荐之下，已经坐了数年冷板凳的徐有贞终于被朝廷任命为左佥都御史，拥有了一个治理黄河的差事。素有政治抱负的徐有贞好不容易得此机会，怎能不尽心尽力。他经过实地考察，认为应设置水门、开凿支河、疏浚运河，以疏、塞、浚三措并举的方法平息河患，此议随即被朝廷采纳。

明徐有贞《三吴墨妙》局部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徐有贞在当地征发民夫，亲自督率工程建设，开凿广济渠、修建通源闸，历经五百五十余日的努力，治河工程终于圆满完成。景泰六年（1455）七月，徐有贞被召回北京，佐理都察院事务，不久之后又出京巡视漕河。次年，山东再次发生洪灾，境内河堤多有毁坏，唯有徐有贞负责修筑的河堤依然完好。景泰帝于是又委派徐有贞赴山东治理水患。徐有贞在修复旧堤决口的同时，又在临清到济宁之间增设多处减水闸门，成功平息了水患。景泰帝亲自召见徐有贞以示慰劳，并将他提拔为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的杰出才能，终于得到了大明最高首脑的认可。

从此，徐有贞的人生开始顺风顺水，但在他心中，还酝酿着更大的抱负。景泰八年（1457）趁着景泰帝病重，不甘寂寞的徐有贞和武将、宦官共同策划实施了“夺门之变”，帮助明英宗朱祁镇复位。“夺门之变”彻底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景泰帝含恨而死、英宗再次登上皇位、于谦被杀、徐有贞官拜内阁首辅。徐有贞不仅登上了内阁首辅的高位，还受封“武功伯”爵位，可谓大权在握，风头一时无两。可他毕竟是胸怀政治抱负的文人，登上高位后立刻着手处理国事。令人不胜唏嘘的是，徐有贞很快便在权力中枢的混斗中落败，同年七月被贬为庶民，充军云南。从进入明帝国权力中枢，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到跌落尘埃，徐有贞只用短短四个月便饱尝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明徐有贞《三吴墨妙》局部3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历史对这位备受争议的“四月首辅”还算是温柔的。天顺四年（1460），英宗赦免徐有贞，允许他回到家乡苏州。成化元年（1465），他获准“冠带闲住”，恢复官员身份，仍赋闲在家。1471年重阳节的那次天平之游，便是徐有贞晚年“冠带闲住”寄情山水的一个小片段。据说，晚年闲居苏州的徐有贞可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他常常夜观天象，认为帝国东南的三吴地区有将星闪耀，自己复出成就一番文治武功指日可待。《明史》本传记载：有贞既释归，犹冀帝复召，时时仰观天象，谓将星在吴，益自负。只有身怀真才实学的人，才会因无法一展才华而抱憾。对于徐有贞，历史给了他施展政治权谋和治水才能的机会，却未能给予他一片金戈铁马的沙场。可能在徐有贞心目中，确实把“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北宋贤相范仲淹作为自己的榜样和标杆。

明沈周《苏州山水全图·天平山》

说徐有贞是大明朝的“六边形战士”并不为过。他对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既深谙治水之道，也精通风水、阴阳、占卜、刑名，又懂军事更兼一身好武艺，还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书法家。比诸金庸小说中的群侠，恐怕也只有东邪黄药师可与之相提并论。

说起江南文人，人们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文弱而富有才气，可徐有贞偏偏怀着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明史》本传记载：（有贞）常以铁鞭自随，数起舞。意思是说，徐有贞常随身携带一条铁鞭，经常挥舞铁鞭强身健体，放在今天绝对是经常撸铁的健身达人。放眼整个大明276年的历史，他也是众位内阁首辅中武力值的天花板。《荷牐丛谈》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轶事：徐有贞的亲家，苏州才子祝允明的祖父祝颢有个贴身保镖叫李金枪，武艺绝伦。两人曾有过一次比武，在徐有贞面前，李金枪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传说徐有贞使用的铁棒，重达六十斤，却能运之如风，这可把李金枪吓得不轻。然而，徐有贞却根本不屑与这类江湖高手争强斗胜，他的一身武艺，是为了有朝一日纵马驰骋沙场而练就的。

力士李金枪者，武艺绝伦，祝参政颢挟以自卫，乃造祝所试之，李运枪庭中，首肯曰：信佳，然步枪法，能骑枪乎？李亦如命。则哂曰：疏矣！李跪请教，不答。明日往见，乃呼家人以吾棒来，棒乃纯铁，重六十余斤。顾李曰：盍试诸！李谢不能。公笑起，运棒如飞，时时及李颈，李慑汗不敢起，公掷棒叱之去。曰：吾岂与若斗技者耶！”

作为曾经问鼎国家权力中枢的苏州文人，徐有贞的一生有着太多争议，显然无法与范仲淹、范成大等一流名贤相提并论，但无论在政治上毁誉如何，徐有贞对于苏州文化的繁荣却是有突出贡献的。

从年龄上看，徐有贞比“吴门画派”的开创者沈周年长二十岁，比文徵明的老师李应祯年长二十四岁，比他的学生吴宽年长二十八岁。在“吴门四才子”面前，他更是“爷爷辈”的存在。徐有贞之后的苏州众多文化名人，几乎都曾受到他直接或间接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学和书法两大领域。

在文学领域，徐有贞是明代为数不多的词人之一，其在承袭宋人词风的同时又时常自出机杼。创作内容上，则大量体现对吴中山水名胜的讴歌。明代苏州人俞弁《逸老堂诗话》有云：“（徐有贞晚年）所至名山胜境，赋咏竟日忘倦，或填词曲以侑觞，其风流仪度，可以想见。”灵岩山、天平山、狮子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与诗词佳作，为名山增色不少。晚明文学家袁宏道曾对有明一代苏州的文学家进行过点评，认为：高季迪（高启）而上无论，有以事功名而诗文清警者，姚少师（姚广孝）、徐武功（徐有贞）是也。

在艺术领域，徐有贞是学界公认对于明代中叶吴门书派崛起具有先导作用的重要人物，他的书法不为当时主流“馆阁体”所束缚，呈现出遒劲、奔放、灵动鲜明的个性。特别是其行书笔法意趣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宋代黄庭坚、米芾的尚意书风，为吴门后来书家开辟了更为宽阔的道路。苏州状元、诗人、书法家吴宽早年曾受其亲自指点、提携，沈周在艺术道路上也曾受到他的影响。另外，他还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祝允明（祝枝山）的外祖父，少年时期的祝允明没少受其熏陶。祝允明后来回忆说：“仆学书苦无积累功，所幸蒙先人之教。自髫丱（幼年）师以来，绝其令学近时人书，目所接皆晋唐帖也。”这里的先人，所指就是他的外祖父徐有贞。

明祝允明《刘君文威听泉记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中叶，“吴中四才子”成为了苏州文化的顶流，文徵明曾说：“吾乡前辈书家称武功伯徐公（有贞），次为太仆少卿李公（应祯）。徐公草书出于颠素，枝山先生（祝允明）武功外孙，而草法奔放出于外大父。”意识是说，徐有贞的草书学的是唐代张旭、怀素一路，后来祝枝山以奔放的草书独步天下，正是继承了外公徐有贞的衣钵。文徵明本人是沈周、吴宽的弟子，受徐有贞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明末清初的著名文人钱谦益在《历朝诗集》中记载：（徐有贞）草书奇逸，自负入神。登高临水，醨酒悲歌。笔墨淋漓，流传纸贵。清人顾复评其书云：“武功（徐有贞）早年书学褚，有不胜绮罗之态。中年学王，出规入矩，古色苍然。晚年豪放纵逸，谓之学怀素，又谓之学元章。”可以肯定的是，吴宽、祝允明等吴门才子，都受过徐有贞的指点，他在书法方面的成就，对后来吴门书派的崛起，具有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