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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作家克瑙斯高《在秋天》推出:世界会为自己开口宣言,我们需要做的只是聆听、记录

2023-10-21 18: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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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父亲写给未出生孩子的万物词典,一部从口香糖到星星的个人百科全书。《在秋天》是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以四季为基调创作的四部曲作品第一卷,以精确而浓烈的笔触,讲述这个物质与自然的世界。“人要是活了好多年,就会对开门关门习以为常。对房子习以为常,对花园习以为常,对天空和海洋习以为常,甚至对挂在夜空中在屋顶上闪耀的月亮,也都习以为常了。世界会为自己开口宣言,但我们听不见。由于我们再也无法沉浸在世界当中,也不再将其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去感受,那对我们而言,世界仿佛就消失了。”

克瑙斯高以敏锐的洞察力描述一家人在瑞典乡下的日常生活,并调动他自己的童年记忆,为家庭关系开辟了一个珍贵而独特的温柔视角。太阳、黄蜂、水母、眼睛、虱子——所有日常事物都是他的艺术素材,无论宏大还是微小。他记录自己的生活,也记录下我们正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在秋天(节选)

文/[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苹 果

出于某种原因,北欧地区的水果食用起来很简单,果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果皮,轻轻地就能咬破,这情况适用于苹果、梨子以及李子,直接就能大快朵顾。而南方生长的水果,通常都盖着一层厚厚的果皮,且不可食用,例如橙子、橘子、香蕉、石榴、芒果和百香果。正常情况下,根据我在生活中的其他偏好,我会更喜欢后者,因为我喜欢事先做一些准备工作,这样享受到的快乐才倍加珍贵,这种想法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了根,也因为具有神秘性和隐藏性的东西对我有格外的吸引力。啃下橙子表皮上的一小块,感受苦涩的滋味在一瞬间涌入口腔,把大拇指穿入果皮和果肉之间,然后将橙子皮一瓣一瓣地卸下来。有时候如果果皮很薄,会掰成很小的小片,如果遇到厚实的果皮,那么果皮和果肉之间的联系一旦断了,就能剥下一整条长长的皮,这整个过程有着某种仪式感。当牙齿咬破带光泽的薄膜时,果汁流进嘴里,整个口腔充满甜味,这个过程就好像你起初置身于庙宇的庭院里,随后慢慢地朝着最里头的一间屋子移动。事先忙活的工作和那份神秘感,换言之,难以接近的感觉,都增加了快乐的价值。但苹果是一个例外。只需要伸出手,抓住苹果然后用牙齿啃下去。不需要付出辛劳,也无任何神秘感,就能直接享用。苹果的新鲜、酸涩感在口腔中爆发、释放,但却始终能让嘴里留下甜甜的余味,足以让神经冰冻,甚至让脸部肌肉收缩,仿佛人和苹果之间的距离刚刚好,可以让这种微缩的冲击感永不消失,不论这一生吃多少苹果。

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我就开始把整个苹果都吃了。不仅是果肉,还有整个果核和所有苹果籽,甚至苹果柄都能吃下去。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它好吃,也不是因为我有着不想浪费的执念,而是因为吃果核和果柄会降低我的愉悦感。这也算是一种工作,尽管顺序倒了倒:先享受果实,再做工作。对我而言,要扔掉苹果核至今仍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当我看见孩子们扔掉苹果核——偶尔还是刚啃了一半的苹果时,我自然满腹愤慨,但我并不会说什么,因为我希望他们能积极面对生活,和生活建立丰富的联系。我希望他们能过轻松快乐的生活。因此,现在我也转变了对苹果的态度,这一改变并不是有意的,而是因为我觉得我有了更广阔的视野,也有了更深的理解。现在我知道了,这和世界本身并无关系,只和我们自己与之相处的方式有关。神秘的对立面是开放,工作则与自由相对。

上个星期天我们从这里前住十公里外的海滩,那是早秋的某一天,充满了夏日延伸的余热和静谧感,去的时候所有的游客早就回家了,因此海滩上空无一人。我带着孩子们走进森林里,这片树林一路蔓延至沙滩的边缘,主要是落叶乔木,偶尔混有几棵红松树。空气温暖而又宁静,太阳挂在浅浅的深蓝色天空中,阳光洒落下来。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向里走,在森林的中间,矗立着一棵苹果树,上面结满了苹果。孩子们同我一样吃惊,苹果树是种在花园里的物种,森林里怎么会有野生的。他们问我,能吃吗?我说,可以啊,随便拿。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自由的含义,充满幸福也充满忧伤。

黄 蜂

黄蜂的身体是两截式的,后半部分略有点像圆锥形,表皮光滑且有光泽,前部更圆一些,只占整体体型的三分之一,但它的腿、翅膀和触角都是从这里伸出来的。黄黑相间的图案,发亮的表面和圆锥形的体型,使得后半部分像一个小小的复活节彩蛋,又或是微型的法贝热彩蛋。因为如果你仔细瞧,你就会惊讶地发现上面的图案多么规则又美观,黑色的条纹像是细细的缎带,将黄色区隔开,缎带旁边还藏着黑色的点点,看着就像是精心绘制的镶边。硬度在我们看来不是很高,手指只需轻轻一按,就能让它的外壳破裂,软软的内脏就这样漏了出来。但在黄蜂的世界中,肯定就像铠甲一样坚硬,不难让人联想到一副盔甲。在用那六条腿、两对翅膀以及两个触角飞行时,它们仿佛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

这些是我上个星期想到的,当时的天气像夏天一样,阳光灿烂,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给房子的西墙做个粉刷。我知道家的通风管子里有个黄蜂巢,因为我们晚上睡觉时,常常听到墙外有嗡嗡作响的声音,然后在通风管这里戛然而止,肯定是黄蜂钻进去了,有时即便窗户和门都关着,也会有几只飞进屋里。那天我架了个梯子,一只手拿着水桶和扫帚,当我爬得够高,可以够到屋脊下的木板时,根本没想到它们,因为即便它们住的地方离我们的床只有一米的距离,它们也从未针对过我们,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或者只是它们生活背景的一部分。但那天下午情况变了。我刚开始刷墙,就隐约听见通风管那儿有微弱的嗡嗡声,有只黄蜂从里面爬了出来,它从管道边发出嗡嗡声飞了起来,大概飞到二十米高左右,小小的一个圆点定格在蔚蓝的天空中,然后径直朝我飞了过来。与此同时,又有一只黄蜂从通风管道里爬出来,然后一只接着一只。一共有五只黄蜂开始在我四周盘旋。我试图挥舞左手赶走它们,并注意别让自己跌倒,但这当然无济于事。它们倒也不蜇我,但它们越靠越近的行为还有让人恼火的嗡嗡声,逼得我只好爬下梯子。

于是我点上一支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场面着实有些侮辱人,因为与我相比它们的体型微不足道,还不如我手指最前端的指节长,身形也比我的手指细得多。我去厨房拿来了苍蝇拍,爬上梯子,然后把刷子蘸在红色的油漆里,正当我要涂上第一抹墙漆时,那恼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久,第一只黄蜂钻出了通风管道口,落到空中,随后绕着我飞了起来,没过多久我就又被包围了。我用苍蝇拍去打它们,碰到了几只,但只是在空中将它们用力拍出了飞行轨道。这样我根本没法刷凃料,只好作罢。我把油漆倒回大桶里,然后把刷子洗干净。过了几小时,我尽可能小心地爬上梯子,把通风管用强力胶带封死,又蹑手蹑脚地爬下梯子,匆匆忙忙跑进屋,迅速上楼进到卧室,把里侧的通风管也用胶带封好。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休息时,外头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第二天也是同样的情况。但之后就安静了。

塑 料 袋

由于塑料降解的时间相当长,全球的塑料袋数量不仅庞大且与日俱增,又因为塑料袋是如此轻盈,既能像风帆一样迎风飞翔又能鼓成气球,因此人们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塑料袋。昨天,我去商场购物结束后,回家把车停好,看见一个塑料袋挂在房屋顶上飘扬,提手被卡在生长在那儿的攀援植物上。几天前,我准备把买来的四丛醋栗灌木种在院子里,所以在空地一头离开篱笆几米的地方挖洞,正巧碰到了一层破损的屋顶瓦片和破损的塑料条,通过上面印着的商标,我明白过来那玩意儿是购物袋。我不知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购物袋,但这景象让我感到不安。因为这薄薄的塑料,又白又滑,和这黑色的碎状表土形成鲜明对比,明显是外来客。土壤有个特性,能让里面所有东西都变成土壤,但这条法则不适用于塑料,它自打制造出来就排斥一切:泥土会在塑料的表面滑落,无处可依附,无孔能入,换成水也是一样。塑料袋有种无法触及的特点,份佛置身在一切之外,如同时间一样无情。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心中莫名涌入一股悲伤,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因为我想到了污染,或许是想到了死亡,但也可能是因为想到我没法在那儿种植醋粟灌木丛了。可能这几个原因都有。于是,我用铲子在离开一点距离的泥土里开始挖洞,同时思考为什么我所有的想法和联想都会这样,总是在麻烦、忧虑和黑暗,而非欢乐、轻松与光明中结束。

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东西之一,是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塑料袋,地点是遥远海洋中一座小岛的码头外,我为什么没有联想到它呢?海水是那么清澈透明,天又冷又平静的时候就会这样,带着一抹淡绿色的凉爽色调,而那只塑料袋则立在大约三米深的地方,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除了自己,它什么都不像,既不像生物,不像水母,也不像热气球,它只是一个塑料袋而已。我却站在原地看着它。那是在桑岛上,布朗德群岛里最外围的一座岛,坐落在挪威西部的海域中。除了我,只有三个人住在那儿。空气冰冷,天空湛蓝,我所在的码头被白雪覆盖了一部分。因为被海底世界所吸引,我过去每天都要去那儿,那里是链条和绳索消失的地方,无比清澈但又让人难以靠近。海星、贝壳 海藻,但最重要的是,它们所出现的这个空间——海洋。在岛的另一侧,长长的海浪沉重地撞击着陆地,而在这一侧,海水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峭壁和码头之间,海底的沙砾之上。这儿也是港口区,满是澄澈的海水。或许,这儿的水并非完全透明,海水让光线有些扭曲,仿佛一块厚厚的玻璃。当我站在码头上时,那白色的塑料袋始终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水面和海底之间,泛着微弱的绿光,不像陆地上的白色塑料,塑料和阳光之间只有空气,所以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锐利;而是泛着柔和的光泽,像蒙了一层薄纱。

挪威印象派画家弗里茨·陶洛/绘

为什么让目光从这只沉入海中的塑料袋上移开是那么困难?

眼前的景象并未让我充满喜悦,我离开的时候也不怎么开心。见到它时,我并没有满足感,内心也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不像解决饥饿或口渴后的那种满足感。但看到它还不错,就好像读一首诗那样不错,一首以某种具体意象结尾的诗,仿佛在其中找到了支点,那种无穷尽的感觉才能平静地舒展开。在2002年2月的这一天,这只盛满水、提手向上的塑料袋就这样漂浮在水下几米的深处。这一刻既不是任何事物的开端,也不是任何事物的终结,更算不上什么深刻的见解。也许前几天,我站在那儿铲土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个:我仍旧处在开始和结束之间,并将永远延续下去。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资料图

原标题:《挪威作家克瑙斯高《在秋天》推出:世界会为自己开口宣言,我们需要做的只是聆听、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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