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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9.3,中国人的哲学是“好好活着”
《长江 天地大纪行》
前段时间,一条标题为“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短视频突然爆火。视频的主角,是香格里拉女孩茨姆。十年前,她抱着小羊闯入了日本纪录片导演竹内亮的镜头,并以此为契机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
那时的茨姆,对家乡之外的一切都怀抱天真的好奇。容纳400个人的飞机,100多层的上海高楼,飞驰而过的地铁……都会让她瞪大双眼,惊叹连连。旅行结束后,茨姆给竹内亮写了一封信,感谢摄制组带她去上海开了眼界,同时生发了在香格里拉开客栈的梦想。
十年后,竹内亮重访茨姆,惊讶地发现她的梦想成真了。但这背后,不只有上海之行的影响,更有中国这十年在方方面面的剧烈变革。我们每个人都身处这场变革之中,遭受冲击,兀自挣扎。
竹内亮的两部纪录片《长江 天地大纪行》和《再会长江》(后者的豆瓣评分高达9.3),以长江沿线为背景,丈量并记录下了这十年的剧变,以及剧变之下普通人的反应。
01.
剧变与断裂:夹层中的人
茨姆的个人经历,是时代变革的一片缩影。历史学家王笛曾用“封闭的世界”,来形容长江上游地区在地理上的相对隔绝和交通手段的欠缺。也正因如此,与较为统一和现代化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相比,上游保有了更多独特的传统文化。
随着时代的进程,“封闭的世界”被逐步打破了。第一步是交通,茨姆的家乡在更名为异域色彩的“香格里拉”的同时,开通了飞机航线,旅游业从此蒸蒸日上。但当地人的思想观念,并未因为外来游客的增多和经济状况的改善而松动。
2011年茨姆在给竹内亮的信中写道,“我们藏族人很封建,女孩子是绝对不可以出远门的”。所以此前的茨姆,即便每天抬头就能看到轰隆隆的飞机,却不敢相信飞机可以坐得下400个人,也不敢相信从香格里拉飞到上海只需要4个小时。
《长江 天地大纪行》
真正颠覆当地人生活的,不是交通,是互联网。据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统计,中国的互联网普及率在十年间从42.1%提升至75.6%。长江上游地区的老人也刷起了短视频,十年前极力反对茨姆去上海的长辈,十年后洒脱地改口“别说是上海,现在去国外我也欢迎”。
时代的加速度,猛烈到让人无法忽视。正如英国科学家、小说家C.P.斯诺的观察,过去的“社会变革是如此之慢,以致一个人在一生之中都没有感受到任何改变”。但是,“目前情形已经不同,变革速度的加快,已使我们的想象力望尘莫及”。
赶上如此剧变的茨姆,宛若经历了历史的断裂,夹在传统与现代中难以自处。从表面上看,她去国际化大都市开过眼界,果敢而有计划地实践开现代风民宿的梦想,过上了与大多数人无异的现代化生活。然而茨姆的婚姻,是那种最传统的包办婚姻。
十年前,17岁的茨姆遵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素未谋面的丈夫,其间生下了两个孩子。十年后,她的妹妹却可以自由恋爱,父母认为“她40岁结婚都无所谓了”。竹内亮忍不住感叹,“几百年的传统,在这么短的十年突然改变了。”茨姆的妹妹只小她六岁,处境恍若两代人。
谈到这十年婚恋观念的变化,茨姆苦笑“我当时17岁,什么都不知道。”但当竹内亮追问起她的婚姻,她就不想再多聊了。竹内亮觉得,她可能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
《再会长江》
同处长江上游的摩梭女孩甄甄,也在夹层中左右为难。不同的是,茨姆受传统所苦却无法与之彻底决裂,甄甄想要延续传统却不得不放弃。甄甄与丈夫结婚近十年,是传统的摩梭走婚族。与现代婚姻相比,走婚更接近于她理想的婚姻模式。
走婚的特点是“男不娶女不嫁”,女子在婚后仍然留在母系大家庭中生活。生下的孩子也随母姓,户口落在母家,由母系大家庭共同抚养。迫使甄甄放弃走婚的,是现代教育和孩子未来的可能性。她打算在女儿上小学后离开泸沽湖,和丈夫一起搬到教育资源更丰富的丽江。
对着波光粼粼的泸沽湖面,竹内亮问“看腻了吗”。甄甄回答,“怎么看都看不腻啊。”“那不走婚了吗”,竹内亮继续问。甄甄的脸上有些尴尬,又有些茫然,那是被剧变突袭的人共同的表情。
02.
离开或留下:“活着”的中国哲学
剧变当前,年轻人尚且措手不及,老一辈遭受的冲击更甚。发展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世界观成形于青年期。无法及时更新经验的老一辈,就这样在一朝一夕之间被甩入了新世界。
社会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在《未来的冲击》一书中预言:“倘若我们将一个人从其所属的文化世界中赶出去,突然将他置于一个行为准则、时间、空间、工作、爱情、宗教以及两性观念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切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社会环境的希望,那么他必然遭受更多的痛苦。”
沿着长江溯流而下,出现了不同规模、不同因由的移民群体。他们中的很多老人,大半辈子以农业为生,因此更加难离故土。
《再会长江》
云南元谋的移民,从自给自足的农民变成种植园的雇佣工人。虽然物质条件比过去优越,人却没有过去自由。他们直白地告诉竹内亮,“不想上班,但不上班就没有钱。”想起故乡,他们有时候还是会掉眼泪。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只有回得去的人,残存选择的自由。在鄱阳湖与长江交汇的冲积岛上,有一对留守的老夫妇。他们的房子在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时受灾,本已和儿子搬迁到对岸的城市生活,又中途折返。原因既有对新环境的不适和对故乡的不舍,也有代际差异的不可调和。
他们的故乡处于废弃状态,水、电、煤气等生活设施被切断。老夫妇只好挑着担子打浑黄的江水,去周边砍柴回来生火。他们把艰苦的生活过出花,用岛上的枣子酿酒。还有余力开垦出一片棉花地,帮儿子补贴家用。
这种对剧变的应对方式,是典型的“活着”哲学。“虽然生活过得很苦,但是也能好好地活着。”“活着”哲学源于余华的经典作品《活着》,一面是释道精神的忍耐和退避,另一面是儒家精神的坚韧和进取。活着为大,根据需要退守或进攻。
如果说移民群体是“活着”哲学的退守面,重庆“棒棒”则是进攻面的体现。这个重庆独有的搬运工群体已然衰落,不再成为年轻人的职业选择。但在竹内亮看来,他们也曾经是时代的弄潮儿。
30年前,老蒋放弃在故乡务农,孤身一人来重庆做了“棒棒”。当此时,重庆的港口经济发展正盛,许多货物走水路运输。“棒棒”们沿街揽活,爬坡上坎,应声即到。凭借着一根竹棒和一身蛮劲,老蒋成功养育了四个孩子长大成人。
《再会长江》
现如今,70多岁的老蒋依然在做“棒棒”。单子的数量大不如前,他打算再做十年,等最小的儿子娶妻生子了就转行。风水轮流转,时代的甜头这次眷顾留守岳阳的农民。他们大多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熟练利用无人机作业增产增收,甚至年入百万。
与之相对,他们的生活依然朴实低调。房子还是单层的平房,也没有豪车的消费习惯。竹内亮开玩笑说好歹有辆奔驰,他们回“奔驰个屁”。那几百万的钱都花在哪里了?在城里给儿子买房娶老婆。不用贷款,直接全款拿下。因为现金带在身边不放心,花了正好。
“中国老百姓挺强的,很擅长随机应变”,竹内亮评价说。不管离开还是留下,他们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机应变,顽强地活着。相比之下,“日本人比较擅长一辈子做同一个事情,如果有一天被淘汰,就完蛋了”。
03.
长江与人:变化就是生命
从《长江 天地大纪行》到《再会长江》的十年,是中国剧烈变革的十年。而少有人知的是,这两部纪录片背后的导演竹内亮,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十年前,竹内亮在拍摄《长江 天地大纪行》的过程中,被长江壮阔的风景和多元的文化击中,也被中国人的直爽和善良感染。与此同时,他越发觉得中国无尽无涯,而自己对中国的理解太过贫瘠,连中文也不会讲。
于是竹内亮毅然决然地离开日本,在妻子的家乡、位于长江下游的南京定居。不仅喝上了长江水,还慢慢学会了中文。十年后再次拍摄长江,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陌生感,更像是重访住在自己上游的老朋友们。
《再会长江》
他们的共同话题变多了,譬如孩子。因为十年间竹内亮有了孩子,同样在中国上学。孩子的教育越来越“卷”,长江沿线的家长们都感同身受。他也理解了中国父母对孩子毫无保留的付出,理解了他们在剧变之下的妥协。
在《再会长江》的最后一集,竹内亮干脆以采访对象的身份出镜。他邀请茨姆来南京做客,一起感受下游江水的温度。茨姆对南京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让他想起了刚来南京的自己。而现在他每次出差回到南京,体会到的是回家的安心。
竹内亮俨然变成了中国通,走过两遍6300公里长江全程的人,除了他没有几个。这让同样拍过长江的纪录片,却只遥望了长江源头的前辈佐田雅志十分嫉妒。站在上海外滩,竹内亮说十年前只觉得这里很大,离自己很远。“今天看的时候觉得没那么远了,我跟中国的距离变近了。”
竹内亮没有在纪录片里讲出的后半句是,“跟我有关的所有人,是我住在中国的理由。”他拍纪录片有一条雷打不动的方法论——不求全面和深度,重点关注人本身。归根结底,让他发生变化的原因,是这片土地和他产生联结的所有人。
《再会长江》
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弹指一挥间。而长江,其实也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之下变化着。《长江传》说,“江河只是大地的一部分,它听命于不可抗拒的地质演变和自然规律,包括它的流程与流向。”
原来在亿年前,古长江的流向是自东向西,与现在完全相反。数次漫无目的而剧烈的地质运动,才造就了中国大地西高东低的走势,以及孕育了华夏文明的长江。长江也是因势利导的产物。
现如今,加速成为人类文明不可逆转的发展大势。《未来的冲击》所提供的解法,同样是因势利导。“变化对于生命不仅是必需的;变化就是生命。同样,生命就是适应性变化。”
参考资料:
1.《未来的冲击》丨阿尔文·托夫勒
2.《长江传》丨徐刚
3.余华作品《活着》的传统哲学内涵解读 | 旻永军
采写:布里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再会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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