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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种种烟消云散,这位布克奖作家在海潮中触摸生命与风景

2023-10-19 13: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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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弗兰纳根

医院窗户之外,野地正在燃烧。而病床上,安娜的母亲病入膏肓,跌入零碎的幻觉中,既没有死,也并不真正活着。安娜的身体也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异,她的母亲,她的国度,以及她所精心构筑的现代生活,都从指间一点一滴流逝了。

来自澳大利亚布克奖获奖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的小说《幻梦中涌动的海》以澳洲山火为写作背景,书写了一个有关消失与消逝的魔幻现实故事,直指现代人的幽微内心。

关于作家弗兰纳根,可以讲述的故事有很多。他出生在澳大利亚南部的塔斯马尼亚岛,祖辈是农民、渔人。他从只有八百人的小镇里走出,进入牛津大学,成为一名作家。

毕业后,弗兰纳根回到小镇,开始从头书写一切:在他之前,这里无人写作;在他之后,这里处处故事。

2014年,他以《深入北方的小路》一书获得布克奖。有媒体问他,拿了奖金后,会用来做什么?“生活。”他说。

他的确继续着,写下一本又一本书。写作就是他的生活。

从发表首作《河流引路人之死》起,近三十年过去了。在这恍如永久、又恍如一瞬的年月里,发生了很多事。丛林大火,气候危机,席卷全球的疫情。“美丽旧世界”正在消失,很多曾经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但一个作家、一个人年轻时的心,在那触摸得到的纸页之间凝结,避过时间的磨损,等待在隧道的另一头复现,坚固如琉璃,焕然簇新。

弗兰纳根去了一个小岛,每天听着海潮涌来,然后退去。一天天过去,这个声音终于有了形状,之后逐渐清晰,无比清晰。

在这本关于消逝和消失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幻梦中涌动的海》之中,只要还能观察、思考、触摸触手可及的生命与风景,现代人就依旧能拥有语言,拥有爱与尊严的可能性。

[澳]理查德·弗兰纳根 / 著

李琬 / 译

新经典·南海出版公司2023年9月版

尚未查收的信息来自汤米,发送时间是早上四点零七分——

午夜的时候妈又发生了第二次“脑溢谐”(汤米慌乱之下将脑出血拼错了),比第一次糟糕多了看起来非常严重。抱歉打扰。

安娜看了看时间。六点多钟。在医院,安娜看见弗朗西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意识模糊,几乎难以辨认,呼吸管蜿蜒进她的嘴巴,弗朗西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在两个小时沉默的恐慌过后,安娜看见一位年轻的住院医生走了过来,稍稍松了口气。住院医生只待了一小会儿,嘟囔着缺氧、神经系统问题,说她会立刻给兰姆先生打电话。过了一小时,她和兰姆先生一起回来了。他把手放到弗朗西的额头上,这动作似乎并非为了诊断,而更多是出于同情,或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片刻思索的时间。

他低头站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前一天的乐观情绪已经离他而去。

终于,他把手拿开,抬起眼睛。他带着一种巨大的倦怠感开始说话。他告诉他们,他可以给弗朗西动手术。他可以在她颅骨上开一个孔,把血抽出来,给大脑减压。但预后可能会很不理想。

很不?汤米问道。

风险无法忽略不计,兰姆先生说。在他们母亲的这个岁数,这些风险很可能是难以克服的。

泰尔佐紧接着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兰姆先生解释说,意思是,她的大脑有可能会受到严重影响。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其间兰姆先生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意思是,他说,她有可能会死。在手术中。意思是如果她能活下来,她也有可能说不了话,或者更糟的是,她的大脑会萎缩成接近植物人的状态。他们的母亲真的想那样吗?他说,他们其实还有一个选择。他说,一个亲人最后的日子也可能是一个家族的美好时光。他说,他见过太多次这种情况。他说他继续说他问道她有没有留下生前遗嘱?

没人回答。

兰姆先生问,他们是否知道母亲的意愿。

他们不知道。泰尔佐和安娜转向汤米。毕竟,汤米经常和弗朗西交谈。他甚至表示他喜欢和她讲话。

汤米的回答也没帮上什么忙。

当她生病的时候,汤米说,她会说让我死吧。但当她身体恢——恢复的时候,她会说,修修补补,让我继续活着吧。

兰姆先生继续说……胃造痿……多器官功能衰竭……尊重……尊严……他说着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

他撇撇嘴笑了。

他说他可以让他们自己来做决定,然后点点头,退出了病房。

三个孩子站在离弗朗西病床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最后不得不做出选择,而不是直接交给死亡来决定。

尊严,泰尔佐终于小声对自己说道,这就是弗朗西想要的。

汤米似乎在嘟囔着表示赞同,但他没法把话说完。仿佛不确定“尊严”一词是什么意思。泰尔佐这个对大部分事情都很有把握的人表示,真正的问题是选择轻视还是尊重:母亲应该悲惨地死去,还是安详地死去?医生们的意见似乎是:第一,弗朗西已经准备好离世了;第二,如果采取医学干预手段,只会延续她慢慢死去的痛楚。

然而,安娜一边听着大家的讨论,一边感到他们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们在各个层面上都还没准备好。他们还是母亲的孩子。为什么母亲不能为他们决定呢?安娜还没想好。

当泰尔佐继续谈论尊重时,她什么也没说,等待着离开的时机。兰姆先生回来了,泰尔佐立即告诉他,一家人觉得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手术,这时她看见汤米走到窗前俯下身去,低声对母亲诉说他有多么爱她,然后轻轻地在弗朗西前额吻了一下。她的左臂从床上抬起来,举到比脸稍高一点的地方,好像要做出拥抱儿子的姿势。汤米亲吻她时,这只手在半空中踌躇,皮肤从骨头上松垂下来,因为轻微的颤抖和强烈的情感而摆动。

他们去吃午饭了,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家餐厅由一家人中的美食家泰尔佐挑选,有着和巴库或柏林最好的餐馆一样的长桌,和西雅图或圣地亚哥的餐馆一样蓄着胡须的服务员,一样的关于他们的餐馆如何与众不同的陈词滥调——他们的哲学就是共餐,他们以前吃过这种共餐吗?——和其他地方一样的不太协调的食材,点缀着一些可以吃也可以发社交网站的闪亮装饰,他们夸夸其谈地介绍说,一切食物都来自原产地,品质有保证,无论是七十年代的釉陶还是牛皮菜。在另一个年代,这样的菜品可能成为达达主义的笑料。是烟熏海带配冰激凌吗,泰尔佐问,还是什么烟熏冰激凌配海带?

安娜和泰尔佐被一种未曾说出的愧疚之情联系起来:这些年来,他们没有待在母亲身边,这种愧疚此时变成了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负担,因为他们知道她快要死了。安娜和泰尔佐都拥有人们口中所说的优越条件:一点点钱,一点点权力。根据真正的富人标准,他们算不上什么;按照真正有权势之人的标准,他们也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然而真正重要的还是金钱和权力。他们已经习惯了操控外界,而不是让外界来摆布他们。

但是,如果他们拥有的东西不能帮助母亲,它们又有什么用?

这份重担落在了他们最年长的兄弟汤米身上。但他们不觉得汤米和自己完全一样,因为汤米没有钱,没有权力,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对二者都没有兴趣,于是,以某些难以解释的方式,汤米让他的姐姐和弟弟觉得丢脸。

然而,他,更卑微的那个人,充满缺陷的人,为他们的母亲做了他们俩没做到的一切事情。

这个事实冒犯了他们对自己的权力和财富的感受。也许正是这种冒犯,这种未曾言明的愤怒,解释了为什么当汤米赞同泰尔佐,即考虑到各种情况,也许最好就让弗朗西这么死去,尽管这么做很糟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泰尔佐的叉子停在半空,某种结构复杂、工艺感很强、带有缀饰的东西巧妙地平衡在叉子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而骨感。它们很稚拙,像是有袋类动物的爪子,只是凸出的指关节非常显眼,令它们看上去像是萎缩的竹风铃落在叉子上。

不可能!他说。他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泰尔佐和安娜精明地投资,并认为自己的身体应成为其中最宝贵的一笔,他们最大限度地把自己的钱用于不断地锻炼、保持体形、保养和提升身体机能,以此抵抗时间和疾病,延缓自己的衰老,推迟自己的死亡,以至于当汤米概述他们之前达成的关于母亲的共识时,他们俩却感到了冒犯。

泰尔佐放下叉子,他的石头盘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社

原标题:《经历种种烟消云散,这位布克奖作家在海潮中触摸生命与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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