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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四十岁男人的中年危机日常|三明治

2023-10-19 13: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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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岁+,目前人生处于卡住的状态,想得多做得少,身体和精神都是每况愈下。不知道写什么,所以参加了自由书写班。关注教育,但消磨时间的办法是看儿子打游戏。最近以词作者的身份跟做乐队的朋友合作了一首歌,还没有发布。大概就是这样吧,这里是第三人称的我。

飘窗㎡

这里。以前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飘窗。长1.75米,宽0.75米。堆满杂物箱。

搬进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四年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飘窗刚好容得下一张白色的、120×60厘米的宜家复合板材的桌面,一个三层的黑色小书架和一个白色迷你机箱。

电脑显示屏用深灰色的支架固定在桌面上方,旁边还有一条可以伸缩的悬臂,时时刻刻举着一个黑色的麦克风,仿佛有人需要讲话似的。方方正正的软木桌垫,黑白色的机械键盘,鼠标,几乎就是桌面上的一切了。哦,桌角还有一个黑色的立方体电子钟,能显示天气的那种,只不过它的时间总不能与现实重合,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一日比一日慢,买回来半年多,已经比北京时间慢了17分钟。天气设置也从来没有进行本地化调整,至今也不知道它显示的是哪里的天气。

坐在飘窗前,视线稍稍左转,就能看见书架里的书。把它们安置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了阅读,不如说是为了陪伴。令他欣慰的是,那些书有大半他已经读过了,一次。

如果他转身,就能看到依然残留在房间里的杂物箱——家里确实也没其他地方放了。如果他走出这半是工作间半是杂物间的房间,就进入了与妻子和儿子的生活里。鞋子永远也摆不整齐的玄关、永远被残羹冷炙和日用杂物占用的餐桌、永远都在等待被整理的客厅和储物柜。以及迟早都会落在哪个地方的空气里的灰。

搬进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四年后,他终于承认,他真正能整理好的,其实只有这个小小的飘窗。长1.75米,宽0.75米。约等于1.3平方米。

速朽

每晚10点左右,他就要下楼倒垃圾。垃圾,不能留在家里过夜。

厨余垃圾、快递盒、剩菜剩饭、卷成一团的狗毛、饮料瓶、外卖盒、果皮果核……每天,随随便便,就是一袋或两袋的垃圾。为了维持现在的生活方式,生产垃圾是一种必要的程序。他这样想。

他的周围,被各种速朽的物什包围。无论是衣服、家具、日用品、电子电器都一样。包括他现在住的三室一厅。如果一个人整日被速朽的物什包围,他是不是就对永恒失去了感知和敬畏,觉得一切都是速朽的,一切都不必放在心上,一切都可以随意处置?

实物如此,虚拟的产品也是如此。社交媒体上的新闻惨剧,流媒体上的音乐和影视剧,一本电子化的图书……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进而他自己也变得无关轻重。他只是一个过客,一种工具,他从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朽,直到死后化成灰烬。他注定跟永恒无关了。他不会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中的角色,也不会留下超越时间的创造。

从这个视角看,他的挣扎、喜怒、恐惧甚至梦想,都非常可笑。据说一些垃圾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被自然降解。而他,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对一件速朽的东西来说,物尽其用(尽可能最少地产生垃圾)就是最好的宿命了吧。

冰岛

结婚15年,他只在两件事情上固执过,其中一件是养狗。他拿出不顾一切的气势,妻子也没有办法,只提出两个条件:1,狗的事情,他负全责,也就是说,狗粮,他买,遛狗,他来。2,不能是大型犬。很快,他就从同城的一个姑娘那里抱回了一只3个月大的小狗,给它起名叫冰岛。

冰岛现在已经3岁了。

养狗之后他发现,全心全意期盼他回家的,只有狗。狗不会伪装,也不会计较。他一推开家门,狗就会摇着尾巴扑上来。他出差的时候,虽然妻子在家,但他也得把狗寄养在宠物店。养狗是他的主意,照顾它也是他分内的事。出差归来,去宠物店领回冰岛的时候,冰岛总是兴奋地不知所措。它又蹦又跳,狗绳都绷得紧紧的。那种兴奋和愉悦,连旁边的陌生人都感到惊讶。

最近他才意识到,在冰岛之前,他原来也有一条狗。与他一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与他共用一副躯壳。尤其是小时候,在内心的那个“人”还没“长大”之前,就是那只狗在主导啊。当时,他饿了就哭,开心了就笑,无聊了就去玩。不过,那时候的事,他都忘了。从他的记忆里打捞出来的蛛丝马迹推算,那只狗在他上5年级的时候就死了。从此,他摆出的都是人们乐于见到的面孔了。

梦魇��️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失眠。因为怕死。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回了。他躺在熟睡的妻子身边,却清晰地预见了自己的死法。脑血管或心血管爆裂。就在几分钟之后。

他被缴了械。移动一根手指都很难办到。大脑却兴奋地宛如白昼烈阳。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加速、加速、加速。“再这样下去,大脑会爆掉。”他想。于是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好让失控的电波失速。他没有失去知觉,他的知觉甚至更加敏锐。无法移动紧闭的眼皮,但外部环境的信息无比准确地在他的脑中显现出来。妻子的呼吸、床垫的松软、空气的闷热。无济于事。与此同时,血管爆裂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你见过洪水吗?平静的画面掩盖了惨烈的杀戮。

他忍不住大声呼救,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哼哼声,他能听到这哼哼声。他用尽力气去推搡熟睡的妻子,实际上却没有移动分毫。

在脑血管即将爆裂的边缘,死神突然放弃了努力。似乎它只是想开一个玩笑而已。

然后他会坐起来,审视四周。黑暗中,他又一次活下来了。但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不知道这游戏何时会再次开始。

衰败

身体的衰败是从什么年纪开始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30岁?35岁?刚刚40岁的他,经常连主食都吃不下。无论怎么节食,肚腩总也不会消减。

年轻的时候,很少有人想过自己的身体会衰败。仿佛青春永恒,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但自己的年纪明明每时每刻都在增长,运转身体的那些零件也一直在消耗啊?是什么遮蔽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呢?

直到身体变形,体力不支,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衰败到某种程度了。而且,身边开始密布死亡的讯息。死神的脚步是一点点逼近的。这甚至是一种幸运了。先从家里的老人开始,再到曾经的师长、偶像,然后是自己的同辈。

慢慢就不会感到惊愕了。反倒会有一种准备充分的释然之感。啊,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样的时辰啊!对自己终将一死这件事也就不再恐惧了。

只是,要是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会衰败就好了。也许就不会那样随意挥霍了。

抱歉。

一天

九点,起床。骑电动车送孩子去画室。在画室旁边的粉店吃早餐,孩子吃面,他吃粉加一个煎蛋。

之后,返回家。他还要遛狗。遛狗之前,他想继续睡一会儿,补一下觉。他不记得几点睡着的了,不过他肯定,是在凌晨4点之后。

本来想小睡片刻,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他就去遛狗,然后去上班。但他不想醒过来。中午,妻子从画室接孩子回家了。他迷迷糊糊听到客厅的声音。但他不想醒过来。他继续睡着。直到下午4点之后。孩子过来叫醒他,请他检查一下他的作业,然后给他开电脑,他要玩游戏了。

他醒过来,去遛狗。冰岛已经等不及了。他真正清醒是在遛狗的时候。路上,他一脚差点踩中一只虫。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一片腐朽的叶子。他感觉自己的脚都踩到虫子了,才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只虫。他立刻收住了脚,迈了过去。他听到身后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回头一看,才知道那只虫原来是一只老去的蝉。它从树上掉了下来,翅膀在下,腹部朝上。本来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刚才那生死一刻估计又刺激到它了。

他给妻子打电话,问她是否在家吃晚饭。他可以买点菜,在家做好。妻子说要回家吃饭,于是他去菜市场买了菜。

吃完晚饭,妻子就出门学跳舞去了。他继续在家看儿子打游戏。中间接了两个电话。明天一早银行的放贷员要到公司来一趟,看看他们几个股东还能不能从银行贷款出来,缓解一下公司现在的经济压力。

妻子回来了,说,你们公司是不是倒闭了,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呢?他说,没有啊,我们有几个业务正在谈呢。

他没有告诉妻子。今天没上班,是因为他突然想放弃一天。是他的身体表示要放弃的。而他也不反对。

轨道

他出生在一个车站。在他出生之前,轨道就已经铺设好了。与很多人一样的,他的自由仅限于选择哪一条轨道。

每个人都出生在这样的车站。因为总有一些安排,是先于你存在的。政治制度、婚姻制度、经济制度、户籍制度、教育制度等等等等。你最好沿着这些制度互相交织形成的轨道往前走。这对于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是最容易的。毕竟,已经有无数前辈验证过这样的可行性。前方的风景,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只不过舒适宜人的轨道是如此之少,以至于这样的轨道上都挤满了拼命赶路的人。他们出于各种理由走上了这条路。这条看得见尽头的路。出生的时候,他看起来有无数的可能性,实际上,他的选择少得可怜。

可悲的是,在一条轨道上走得久了,就离不开这条轨道了。或者说,一旦离开这条轨道,他就必须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很多人就这样赖在轨道上不走了。人生一世,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平平安安了。在这样的轨道上,梦想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或者说,梦想带来的只会是痛苦。

好在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只是走在被安排的轨道上。他们以为世界就是如此。他们以为森林就是道路两侧的树木。他们以为天空就是窄窄的一条缝。他们以为荒野就是铁轨上的枕木和枕木间的荒草。他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如果不这样以为,还能怎样呢?人,必须欺骗自己才能活下去。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只不过,他们总是没来由地感到烦闷,以至于对一切都感到深深地倦怠。

荒野��️

在这个荒野的生活里,我发现了一个重新接触世界的方法。我过着属于这儿的生活,尽可能排除其他生活——时针、时数和工资。每一日,我重新体验古老的狩猎的期盼——出发以及黎明时的小径。今日我们将发现些什么?

我暂时将我的部分人类特质抛在身后,部分变成树,部分变成雪地上的动物。这回溯的过程是一段漫长的路,而且大半时候是在阴暗中行走。我从其中看到了一些事物,没有很多,但是我所看见的,永远不会被磨灭。

——《星 雪 火》

荒野。他从没有经历过。

他的家乡,在鲁中平原,人多,地少,田地围着村庄,而村里的人要讨生活,是不允许有荒地的,最多为坟地腾点空间出来,毕竟祖祖辈辈都要入土为安。

一马平川的单调。

是丰收的景象啊。

但是,在这样的土地上,他不能变成动物。或者说,他只能变成被驯化的牛马。

他记得。他喜欢躺在刚刚翻耕过的黄土上。土壤松软。泥土芬芳。天空,好像可以任他游荡。田地的四周,是稀稀落落的一排排白杨。营养不良的鸟样。

哪有荒野啊。哪里能自在地穿行。

人生半途,他忽然喜欢听着来自荒野的风雨声入睡。他幻想着自己置身于无人之地,而不是与八百万人共同生活在被各种人造物临时搭建的城市。他幻想着自己能亲吻几百年都无人踏足的丰饶的土地。他幻想着自己能进入一片真实的领地,而不是被装模做样的造景包围。

那时候,他不必关心也不会在乎现在盘绕在他心头的杂事。

那时候,想必他会恢复野兽般的直觉,再也不怕行走在阴暗之中。

*以上内容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写作

原标题:《一个四十岁男人的中年危机日常|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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