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III｜⑬真实剧场

【编者按】

上海被戏称为“魔都”，冯立的“一闪而过”在此地如鱼得水。闪光灯加持下，现实被瞬间切片，成为“光怪陆离”。他的照片里，每个人都是“剧场”中的角色，每个人又是彼此的NPC，没有固定剧本，一切皆有可能......作家依蔓把大都会特有的邻里空间看作“真实剧场”，她本人作为剧场爱好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片段。上海的老公房，左邻右舍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吵闹，有的活色生香，是家长里短，也是悲欢离合……魔都人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展开，收拢，生生不息。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刚来上海时，我住在东诸安浜路上一处合租的房子。待得久了，知道那是上海老公房的常见格局：狭长，两头各有一室，一大一小，中间通道是厨房和厕所。厨房对着天井，也与隔壁人家的厨房相对。

在那里住的一年，我常和对家女主人面对面炒菜。为了通风，两家厨房窗户都开着，通油烟，也通许多声音。她喜欢站在厨房里大声说话，音调繁复，语速极快地对空训斥。实在太近，听上去也像站在我们家里动怒。室友是上海姑娘，一日我们躲在房间认真听，她与我翻译，骂的是老公和儿子懒，在家什么都不做。

但奇怪的是，我从未见过她口中的老公儿子出声，连反驳都不曾有过一声。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后来频繁搬家，住得最多的仍然是市区的老公房。自己住，可挑选的一室户大同小异，变换的是邻里的剧目。

有时某个邻居会打开窗户，把身子探出来小声打电话，这项目报价多少，该谁谁谁去做。被特意躲着的人不晓得，邻居们都知道了。有天深夜，一个男声大喊“杀手！就是他杀的！杀了他！”我吓一跳，警觉地继续听，传来更小一些的模糊声音，“我是预言家，昨天晚上……”

有一回街道给居民发了大袋青椒，第二天中午对面传来噼里啪啦炒菜声，然后是剧烈咳嗽声。两声交织中，一个中年男声突围，“哎，你们家是不是在炒辣椒啊！”两个中年女声交错回应，“哦哦哦是的哦！发的辣椒，没想到那么辣！”男声再回，“哈哈哈你们炒辣椒，我在楼上咳嗽！好玩伐！”女声也笑，“哈哈哈是哦！对不起哦！”

往窗外看，是上下楼两户人家探头和彼此说话。再一会，我也闻到油爆辣椒香气。真香啊，呛得我也小声咳嗽。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户人家是女儿、年轻妈妈和她的母亲同住，常能听到她们讨论烧什么菜吃。一日听外婆厉声训斥小孩，“你在吃什么！你怎么吃我买的东西！这是我买的！”

过了一会，外婆声音软下来，有些撒娇意味。“这是我排队两个小时买的呀，本来是我要吃的呀，但是你吃掉了呀，我没有吃了呀……你吃掉我买的东西，你爱不爱我呀？”那周小区旁的超市开了，门口队伍排到小区门口又延伸到隔壁马路去。不知道这位外婆买了什么好东西。

“你爱不爱我呀？你说话呀，你说你爱不爱我呀。吃了我买的东西，你爱不爱我？”那位外婆一直问。小孩不应声。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有几天，对面楼邻居接连吵了许多架，每次午后开始，持续一个下午。其中一方的肺活量远胜另一方，本该是对骂，听上去只是大声量的单方咆哮。

“你个恶人，你给我滚出去！你现在就给我滚！狗东西，天天在这里打游戏！”声音因为歇斯底里而失真，辨不出性别。

最开始我以为怒吼的是位女性，对伴侣在家天天打游戏不满。这更像常规叙事。但几天过去，更多信息碎片在怒吼中被增补，我得以拼凑出大致剧情。咆哮的是一位年轻爸爸，刚出生的孩子两个月大，家里还有一位帮忙照顾的阿姨。而天天打游戏的，是家里的年轻妈妈。

年轻爸爸的声音的穿透力实在强，隔着一个楼间距，声浪拍到玻璃窗户上。

“换衣服呀！你换呀，换好衣服你快滚啊！

“整天说我不如你们家，不如你们同事，不如你们同学，你还在这里说我贬低你，你不是天天在家里贬低我啊？我在这个家里也受够了！

“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怎么知道娶了你就是娶了一尊佛啊！

“孩子哭了你不管，阿姨现在要……你又说要开始工作了！你管过孩子吗？”

“我现在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我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

这段大段独白中，年轻爸爸中气十足地接连吼出八句“我不想看到你”。句与句之间有起伏变化，造句也有微妙差别，直至最后三句推到高潮。控制得很好，没有飙至破音。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风把白色纱帘吹得晃动，整个小区异常安静。正在看电视的似乎也把声音关小了，只有鸟鸣，和孩子零落的不合时宜的笑声。半晌，年轻妈妈的声音突兀地钻出来，“房子一人一半！”

婴孩的哭声升起，又渐弱。

这种时候，我总希望对面只是一出戏的彩排。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一闪而过》系列之一，冯立 作品

摄影师自述：

这些照片是我2005年至今往来于上海的时候看到的一些场景，它们大都有意无意的出现在我的镜头里面。就像我在其他城市拍到的照片一样，我对城市本身没有太多在意，吸引我的始终还是出现在城市里面的人。城市是一个大舞台，灯光闪过之后，舞台上的演员才是戏剧的主角。相对其它城市上海这个舞台的置景和美术可能更为魔幻一些。

摄影师简介：

冯立，1971年出生，现生活于成都。在获得2017年集美·阿尔勒（Jimeix Arles）国际摄影季颁发的 Prix Decouverte 奖之前，冯立用了12年的业余时间持续拍照。他非常善于在寻常的现实中发现不寻常的超现实，并能把他的独特感受传达给观者。一旦他发现目标趋向于“真相”，他就会靠近它，用闪光灯凝固那一刻。

系列作品《白夜》被国内外艺术机构和艺术品藏家广泛关注和收藏，并被重要艺术媒体报道，如THE WHITE REVIEW 杂志、FISHIEYE杂志，美国光圈杂志、日本IMA摄影杂志、瑞士ELSE杂志、纽约时报、LARRYS LIST等。近年来他活跃于国际时尚摄影领域，拍摄了英国著名艺术类时尚杂志SYETEM、德国032C杂志、RE-EDTION杂志、美国VOGUE杂志、THE FACE杂志等，并于2019年为 Louis Vuitton 创作“Fashion Eye: Paris”系列作品。

文字作者简介：

依蔓，写作者，编辑，剧场爱好者。时常在边缘游走。边缘是确定与不确定的交界，秩序之外的飞地。仰赖在边缘处的身体经验进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