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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令飞:回归鲁迅之后,我还是我自己
周令飞今年70岁,无数人说他长得像祖父鲁迅,尤其是年龄越来越大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像祖父,而且是家人里面最像的。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来岁,身材高大,黑发里夹杂几根白发,两撇胡子横在鼻唇之间。周令飞走在街上,曾有人认出他是鲁迅的长孙。陈丹青描述过鲁迅的相貌,说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除了相貌像祖父鲁迅,周令飞认为自己性格很多方面也像祖父。父亲周海婴对他的评价是,“性格极强,自己认准的事情,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周令飞自己也说,他性格倔强。此外,他的兴趣爱好也和鲁迅相似,比如看电影、设计等。
当他与人交谈,有不同观点时,他会引用鲁迅的话,比如,“从来如此便对吗?”1999年从中国台湾回到大陆以后,周令飞断断续续看完鲁迅的所有作品,不过他坦言,那并不是出于对文学作品的喜爱,更多是为了做鲁迅相关的传播和普及工作。
周令飞没见过鲁迅,他说跟其他人一样,鲁迅最初在他心中的形象是来自学校和课本。小时候,学到鲁迅的那些作品,也觉得祖父是很凶的,有时候甚至庆幸祖父不在了,总害怕回去挨打挨骂。在学校里,很多人像看珍稀动物一样趴在他教室门口看他,每次学到鲁迅的课文,同学会对他说,是你爷爷写的。口气很羡慕,但听多了,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总想逃脱出来,想远离。
1954年,童年周令飞与祖母、母亲。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供图
小时候,周令飞调皮,有次郭沫若去他家,那是“文革”期间。他听父亲说郭沫若骂过祖父,他就认定郭沫若是坏蛋。他记得那时家里大客厅比较大,有一组沙发,铺着蓝色地毯,郭沫若坐在一把椅子上,戴着眼镜,穿身中山装。
客厅与厨房中间有一个备餐间,桌上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茶杯。祖母许广平的茶杯是固定花色的,那个年代出于卫生,茶杯各用各的,客人的茶杯很好认。在工作人员把茶端出去之前,周令飞偷偷往郭沫若的杯子里撒了些盐。
周令飞透过门缝看,许广平和郭沫若在聊天,茶水端出去以后,往客人那边一放,他心想怎么半天不喝。后来郭沫若端起来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就将茶杯盖起来,不再喝了。
1961年,许广平和儿孙。
长大后,周令飞参军,去日本留学,去台湾结婚,最后又返回大陆工作,所有选择由他自己定。周令飞说,他的家庭教育尊重孩子的个性。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回忆:“曾有许多人问过我,父亲是否想像三味书屋里的寿老师那样对我教育的?比如在家吃‘偏饭’,搞各种形式的单独授课,亲自每天检查督促作业,询问考试成绩;还另请家庭教师,辅导我练书法、学乐器;或在写作、待客之余,给我讲唐诗宋词、童话典故之类,以启迪我的智慧。总之,凡是当今父母们想得到的种种教子之方,都想在我这里得到印证。我的答复却每每使对方失望。因为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目前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类。”
周令飞当年去台湾的选择给父亲造成极大的压力。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回忆:“台北,这是什么地方啊,岂是你可以去得的吗?” 周海婴的主管领导把他叫去,说周令飞的行为,政治影响极坏,并以党和组织的名义命令周海婴写一个声明,宣布与周令飞脱离父子关系。
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令前,几十年里,鲁迅的作品在台湾被视作禁书。上世纪80年代,周令飞岳父的百货公司破产倒闭后,他在当地谋职,因为是大陆人,又是鲁迅的孙子,没人敢用他,夫妻俩生活一度穷困潦倒。90年代,周令飞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两岸开放探亲后,他回到大陆工作,而“回归鲁迅”是一次偶然。那时周海婴正独自一人忙于处理各种侵权鲁迅的官司,希望周令飞帮忙,出于对父亲的愧疚,周令飞决定留在父亲身边。
同样作为鲁迅的后代,周令飞更能理解父亲的处境,寻找自己是父子俩共同的宿命。他常常困惑,名人的后代应该怎么生活?他感觉父亲周海婴一生都在寻找自己,身为鲁迅之子,总想做出些属于自己的成就。为了帮父亲找到自我认可,周令飞在父亲80岁时帮他办了摄影展,作品获得专业认可,周海婴多了一个摄影家的身份。这也成为周令飞最骄傲的一件事情。
周令飞把自己目前的人生分成三个阶段,从“逃离鲁迅”,做自己,到“回归鲁迅”,仍然是自己。他习惯于自己总被称为鲁迅之孙,父亲周海婴生前常被唤作鲁迅之子。
在公众视线里,广为人知的是周令飞小时候、上学期间和当兵时期,因为是鲁迅孙子而遭遇的轶事,以及后来为爱奔赴台湾的往事,但他最想提及的是自己“回归鲁迅”之后的生活。2002年,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成立,10年后,鲁迅文化基金会成立,周令飞任会长兼秘书长。
9月12日,他坐在鲁迅文化基金会贵宾室白色皮质沙发上,身后是朋友赠送的一幅油画,名字叫《野草》,墙壁上挂着十幅鲁迅的单人和全家福的黑白照片。基金会距离绍兴鲁迅故居一公里左右。绍兴是水乡,人们在乌篷船卧听打桨摇橹声。
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写道,母亲把遗物分为三份:上海、北京、绍兴。绍兴老家,父亲用过的遗物上海没有,从绍兴带到北平的也极少。绍兴是鲁迅故乡,又是人文旅游热点,远近中外闻名。
周令飞常去那里,在绍兴鲁迅纪念馆的临展厅和二楼办过多次与鲁迅有关的活动。如今,进出周家大宅的多是络绎不绝的游人,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最受喜欢,是打卡拍照的热门景点。院里几处小商品店里摆放着各种鲁迅的亚克力人形立牌小挂件、石膏雕像、明信片、日历等,配着各式鲁迅语录。
周令飞更喜欢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融进人们日常生活里的鲁迅,和他熟识的祖父更像。
【以下内容根据周令飞的口述整理而成:】
从台湾回到大陆
我一直不太想做我个人的专访,现在大家比较喜欢讲我到台湾去和当兵的那段经历,其中有太多不实和胡乱推断。
当兵那一段经历,我自己有讲过一些,之后有人不停炒冷饭,瞎编的很多。台湾那段是我人生的重要经历,但我从未全面详细地说过,随着台海两岸政治时局的变化,我的变化其实非常大。
从我个人角度讲,我的人生大致分成三大段。第一段是“逃避”鲁迅的后代。小学开始我就觉得“鲁迅”二字很沉重,是个大包袱,束缚、捆绑,也是困惑,我活在不自在之中。我当兵十年、出国留学、到台湾结婚可以说都是一种逃离,努力证明我不是靠爷爷吃饭。
1960年,小时候的周令飞穿军装。
1976年,当兵时期的周令飞。
然而,我在台湾就曾经历一次极大的波折。那时我不接受台湾方面的工作安排,到电视台或报社工作,选择在岳父的百货公司上班,后来岳父公司垮掉,我变得落魄困顿,曾经卖过爆米花。有人说我给祖父丢脸,我的回答是“自食其力,一点儿也不!”
我想要以自己的能力过日子。从80年代留学开始,我学习影视制作,经营美术画廊,后来专职做演展策划人。90年代我曾第一个邀请当代法国大师到台北访问办画展,第一个策划在国外七大都市举办“中国名陶展”,第一个在台湾策划举办大陆少数民族服饰展、佛山花灯展;我还在半年内带领一万三千名海外观众,到日本观看电影大师乔治鲁卡斯的舞台超级大秀。那时我得过多次国际褒奖,在台湾买了人生第一套房子,有了一个像样的壳。
1982年,周令飞在东京内山书店。
1982年,周令飞在台北结婚。
1983年,周令飞在台北巨匠画廊会见法国当代画家。
我才不是人家讲的落魄了,活不下去了,所以回大陆吃鲁迅饭的。那个时期我已进入非常好的生活状态,我有了两个女儿,我邀请父母到我台北家小住二次,每次半年。后来我还做到过台湾某卫视的高级主管,月工资16万新台币,相当于人民币4万块钱。那时两岸已开放探亲,因电视台业务需要我经常往返台湾与大陆两地。或许真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回到爷爷鲁迅的身边。
1998年,正在合资翻新的一家电影院,因为我在国外的节目制作经验,聘请我做总策划人,计划做一台集武术、杂技、舞蹈综合表演的大型文旅舞台剧,开价月薪4万元人民币,还有分成。为求人生突破,我告别家庭只身到上海工作,临时办公室在凤阳路。但刚报到没多久,就被告知工地建设资金紧,每个月只能发我1万块,余款等剧目上演后再补发。
1999年,电影院节目论证会。
没想到我的剧本和筹备工作差不多了,公司资金链断了,欠了我一年半的工资,加起来有四十几万人民币之多。那个时候上海很漂亮的全新房子也就4、5千块钱一平米,我本来想在上海买房,但工资没发,也就这辈子与上海买房无缘。为了跟欠钱的老板打官司,我留在了上海,我把电影院的房产也假扣押(注:假扣押指债权人的诉讼请求为金钱给付时,为防止法院判决后,债务人不履行给义务,债权人可向法院申请对债务人的财产进行假扣押)了,那是很大一笔钱,我必须要回来。
在上海期间,父亲常来见面,他一次次地表达希望我帮他,因为那时候他碰到一些问题,他在上海打几个官司,还有他当时正在撰写《鲁迅与我七十年》那本书,也想让我协助他。
父亲跟我讲,在他的四个孩子里只有我一个是搞文艺的,又有国际实务经验,鲁迅的事家里应该有人做,他希望我做。我问为什么,他说过去鲁迅的事是国家负责,相对安全些,现在改革开放了,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了。我思索再三,虽然不愿意,但我到台湾结婚成家给他带来大麻烦,觉得亏欠他太多,再加上反正我在上海讨薪有空闲,也就答应下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2001年,周令飞和父亲周海婴访问上海鲁迅纪念馆。
我万万没有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竟是我“回家”的开始。那时我有三项主要工作:一打官司,二讨生活,三做公益。
先说打官司。那时父亲在打几个官司,有些生意人用鲁迅的姓名、肖像做生意赚钱,父亲是学物理出身的,他讲究一是一二是二。然而打这样的侵权官司得不偿失,赢了赔偿也不多,还不够付律师费的,即使有律师愿意免费,又欠人情。更划不来的是,父亲跟人打官司,外面就有人传鲁迅之子死爱钱,坏了父亲的清名。于是我跟父亲讲,尽量不要打官司吧,父亲不肯,说要坚持真理,我就说如果一定要打,成立个鲁迅中心用机构(的名义)去打吧,我不想看到父亲遭白眼。当然,那时还有我自己的官司,公司曾派人找我说打折支付(工资),我不答应。
其次是讨生活。我比较自负,相当乐观。自认为能吃苦会做事儿,凭我的策划执行能力,商业转化应该很容易,中国市场很大,鲁迅那么有名,养活自己不成问题。我想到做鲁迅纪念酒,不是鲁迅酒,没想到并不简单。首先连我们家属都不能注册鲁迅商标了,因为他是伟人。
接下来我们跟绍兴一家黄酒厂成立公司做纪念酒,没多久他们执意要把公司关掉,我们觉得诧异不解也很无奈。十几年后才听说,当时有人写举报信到政府,说鲁迅是一面伟大的旗帜,怎么可以做酒?跟家属合作酒厂,利润分给家属,是国有资产流失。当时为了做这件事,我50万元卖掉北京的房子入股,房子放到现在至少价值三百万,我吃了个哑巴亏。还有一件事更沮丧,鲁迅笔下孔乙已、阿Q、咸亨酒店等16个知名作品元素的商标,早在80年代就被注册一空,甚至Luxun.com的互联网域名也被抢注掉了,开价20万才肯转让,看来家属想吃鲁迅饭也行不通的。
对于做公益,我没概念,成立鲁迅中心(全称为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这个民非组织是误打误撞,原先心里想的是替父亲出面打官司,再以公益名义名正言顺地做宣传鲁迅的事。在这期间,我多次和父亲谈我的思路,我觉得过去祖母(许广平)和父亲把祖父的一切,包括房产、手稿文献、生活用品都捐给了国家,把鲁迅的事都交由国家管,可如今时代不同了,鲁迅事都和家属息息相关,我们不能袖手旁观。除了在重要纪念日出出场、站站台,除了打官司,弘扬鲁迅精神是我们后代应有的责任和使命。
得到父亲的支持后,2002年,我个人出资人民币10万元,在上海鲁迅墓旁的虹口足球场馆里,租了个50平方米的办公室,请了位助理和财务,成立了鲁迅中心。自那时起至今一晃22年,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公益文化领域。之后,我自诩是义工,把打官司拿到的四十几万元工资全投了进去。
“回归鲁迅”
对我来说,这就是“回归鲁迅”的时候。
鲁迅中心是个地方性的民非组织,力量有限,也没有免税资格。我先用了两年多时间摸索着做了几件打底工作:一是协助父亲撰写《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这本书出版以后引起轩然大波,我要安排父亲参加很多相关活动。二是花大力气对国内外“鲁字号”情况做调查,有哪些研究机构、纪念设施、公园、学校、企业,以及友好团体和鲁研学者,他们的基本概况,建立了资料库。
《鲁迅与我七十年》再版封面。
在此基础上,还申请取得了家属捐赠鲁迅遗物的全部清单和电子数据,2004年邀请北京、上海、绍兴、海南4所鲁迅中学组建全国鲁迅学校校际交流会,同年第一次向中学生颁发“鲁迅青少年文学奖”,提出“尊重母语、学习语文、独立思考、培养韧性”的活动宗旨。其间最值得一提的,是我和父亲联名撰写的理论文章《鲁迅是谁》于2006年发表,之后又策划《鲁迅是谁》展览。这是鲁迅家属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出来发声。
2011年,鲁迅青少年文学奖现场。
《鲁迅是谁》。
这件事要从“鲁迅遗嘱”说起,遗嘱中鲁迅有“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的叮嘱,为此父亲谨遵父命,学了物理,一生从事我国的广播电视的技术工作,对文学、对鲁迅研究从不参与,更不发声。然而,鲁迅中心成立以后,通过走访调研,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鲁迅被过于神化,鲁迅研究过于学术化,鲁迅传播过于意识形态化,鲁迅已面目全非,鲁迅家属不认识这个鲁迅了。
我们不满意,不能再事不关己,要发出家属心底的声音。我们邀请学者专家开了多次座谈会,梳理思路动笔撰写,花了一年多时间完成了6千余字的理论文章《鲁迅是谁》,阐述家属总结的鲁迅精神内核“立人为本、独立思想、拿来主义、韧的坚守”。
为了还原多元的人间鲁迅,我立即策划《鲁迅是谁》综合性展览,首展在香港,由于是在公共场所人行要道上展出,14天展期有40万人观看。首届“鲁迅论坛”也同时创办,之后这个展览又去了澳门、广州、深圳、上海、莫斯科等公众聚集地,至今已累计观众120万人次。而“鲁迅论坛”则每年在全国各地轮流举办,直到2012年以后更名为现在每年在全国政协礼堂举办的“鲁迅文化论坛”。
2006年9月,香港铜锣湾时代广场一层中庭举办《鲁迅是谁——纪念鲁迅到港80周年图片展览》。
鲁迅中心的工作“爆款”了,却是入不敷出。尽管我抠着用,节衣缩食,个人的积蓄终于见底。民非组织无法募款,我和父亲说,要走远路,是时候成立基金会了。先后找了上海、绍兴和北京的一些人和机构,都不太顺利。
常言道绝处逢生。父亲说自己是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祖母又是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参加者,干脆我们打报告给政协领导请求支持吧,想办法成立国家级的基金会。报告很快得到上面的批复,那个时候成立全国性基金会需要发起资金人民币800万元,我们没有钱,就写信给北京、上海、绍兴市政府,希望他们能够为发展鲁迅事业出资。
没想到2010年,国家又有了新规定,全国性的基金会要2000万才能成立,三地政府说,家属也得拿钱,各家四分之一。500万,把一切都捐了、全家都是打工者,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钱?父亲铁了心了,他觉得这事值得做、非得做,有了基金会,家属就有了组织,就能融入传承鲁迅的事业,家属的心神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他拿出父母留给他作永久纪念的一套初版鲁迅单行本,上面每本扉页都有鲁迅的亲笔题字,他把签名本交给国家文物单位收藏,换了500万元做基金会,三地政府看到家属的决心,也就纷纷拨款到位。
中央领导的批复有了,钱齐了存进专有账户,我们静等国家相关部委的批文。2011年,提交报告两年了,父亲重病在医院也已一年多,成立基金会是他的最后心愿。批文终于在4月6号中午批下来,下午我赶到医院告诉他,他无力说话,在我的手心上用指头点了点,好像说知道了,太好了。
(2011年)4月7号清晨,他永远离开了,他是鲁迅的独子,他留下遗嘱,把鲁迅“交给”了我们这些后人。
周令飞和母亲在周海婴上海墓前。
2012年,鲁迅文化论坛,鲁迅文化基金会成立。
基金会成立了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懂,条条框框特别多,财务的、法律的、规章制度的。像我们基金会最近搬到这里(绍兴)来,要办迁移的手续,6个月的时间,来回奔波。
在大文化的概念下,基金会创作过交响乐,搞过节目,也搞文化论坛,做国际文化交流。 我们是纯第三方成立的,没有政府拨款,没有企业托底,所有靠自己。
2014年,周令飞在鲁迅与国际文学“大师对话”活动。
平时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去募款的,找企业捐款是很难的,我们做的绝大部分都是政府项目,所以我们一直还在想怎么样能够把公益的部分、就是慈善类的能够做起来。
从2002年起(成立鲁迅文化发展中心)到现在20余年了,鲁迅的事从无小事,我经历了太多的不可思议。但作为鲁迅家属,我认识到名人后代要有最起码的人格和尊严,以及继承发扬的责任感、使命感和韧性。作为名人后代,子承父业不一定是专指实业,精神也是宝贵的财富。我们应该把名人后代的家风和生活态度,传达给社会,甚至能对他人有一些启迪。
周令飞与夏目漱石之孙。
自我认可
其实我后面这一段“回归鲁迅”,也是让鲁迅回到我们家里来。
我们毕竟有血缘在,有DNA的连接,外人看我们叫我们,也是叫你鲁迅儿子、鲁迅孙子,这其中包含对鲁迅的崇敬,你脱不开的。
在子承父业上,我承认有后代先天条件的问题。我们是四兄妹,我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都不是搞文艺的,职业经历比较简单,性格相对内向。我是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做媒体传播工作,至今有50多年了,算是个多面手,策划和举办活动游刃有余。现在基金会里做活动,因为我过去有制作人的经历,所以都会弄。我挺庆幸过去有机会接触相关行业,有些经验和知识,我常常自嘲是“狗皮膏药”,可以到处贴。
我觉得弟妹对父亲和我在弄的很多事情不太了解,信息也不对称,我发现父亲对一些事情的传达也不尽完整。父亲的最后十年和我在工作上密切联系,经常商量甚至争论,但每次我们都是统一意见、相互妥协后才一致行动。
父亲去世后,这几年我才跟弟妹讲讲我在做的事情,他们可以从公众号看到基金会消息,应该慢慢从不认可到认可吧。如果他们有能力有时间,随时可以参与进来,但他们也都六十几岁了,做做理事还可以,做第一线工作恐怕也力不从心。接班的问题,我也在听他们的建议,将来谁来接班?要早作安排,这还有个二三年熟悉培养的过程。
鲁迅的第四代总共六个孩子,二男四女。两个男孩我大弟小弟一人一个,大弟的儿子现在国企上班。小弟的儿子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基金会的工作我准备让他来试试,他也在考虑。但是他学的是地质专业,期待他能扑下身子,尽快熟悉基金会,能上手做些具体工作。我妹妹嫁给日本人,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她们出生在日本,曾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后都在日本工作。
我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在台北,老公是台湾人,继承家业、育有一女,他们有自己平静的生活,自食其力,虽然普通却很实在。大女儿现在全家在深圳,她和老公有三个孩子,她是一家大企业的中高层主管,年薪不菲,她很厉害,是竞聘上岗的。现在她要抚养三个孩子,我跟她深谈过几次接我班的问题,不过我给她的工资不够养活三个孩子,她不能来我这里。这里不得不说的是,这20年来我对太太和两个孩子亏欠太多,离开这么久没能照顾她们。在祖父、父亲和家庭之间,我没得选择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早有安排,只能对太太和孩子说对不起,好在她们能够理解和支持我。
2008年,全家福。
我后来留在国内以后,还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让我父亲感觉到他自己的价值。
父亲觉得他一直活在我祖父的光环下,活得谨小慎微。他在那本《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写得很清楚,说他最终选择学物理搞科技,一辈子过下来,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鲁迅的儿子,没有自己,他曾说过他是个花瓶摆设,遗憾这辈子没什么建树。我曾和他多次讨论人生,他这辈子生活品质相当不错,精神世界却相当寂寞。
1949年,周海婴在北京。
2007年,我偶然发现他的那箱近万张的照相底片,我搞过专业摄影,认为里面必定有宝。经过近一年的整理、精选和准备,2008年作为给父亲的80岁生日礼物,我把他的摄影作品命名为《镜匣人间》,在北京举办了一个大型的摄影展。
2008年,北京周海婴摄影展请柬。
2008年1月,周海婴上海摄影展开幕。
直到展览开幕时,他很紧张,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问我这种照片能拿出去展出吗?展览一炮而红,得到社会和业内的认可,摄影专业杂志给予高度好评,接着被邀请到全国多地展出,还有很多国外藏家买他的作品。大家称赞他四五十年代的作品尤为珍贵,填补了时代空白,称他是摄影家,是中国的布列松。父亲心里乐开了花,我看到他脸上挂满笑容,走路都美滋滋的,胸前挂着个新买的相机,人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这个时候接受采访都是谈他的摄影经历和小故事。
父亲2011年去世,2019年中国美术馆为他举办了大型专题展览,并以国家馆藏的名义收藏了他的100件作品,把他列为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摄影家之一。我父亲地下有知一定非常骄傲,他没做空头文学家,他是摄影家,这个称号是他以自己能力获得的成就。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有帮他找到自己,在他80岁的时候,赢得了大家的肯定。
2008年,周海婴80岁生日。
被大家认出是鲁迅后代时,内心是五味杂陈的,成绩被大家认可时,才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我很喜欢自己被认可的那种被春风拂面的感受,在一次又一次被认可中找回我自己。比如我现在是绍兴荣誉市民,去年把我评为绍兴最美文旅人,这次选上亚运会火炬手,还有大家在工作上对我的认可,他们的表扬其实不出我意料,因为我觉得我真的很专业,又是我喜欢的东西。
周围人说我很潮很年轻,我欣然接受,我的工作就是我的事业和我的梦。过去我因为家世比较低调,不想说自已过去的事儿,最近我忽然改变了,我愿意和大家分享工作经验、成功的案例和过程的艰辛。我想,我不说谁会知道?人们轻易地知道我是鲁迅长孙,我要证明我是文化领域的周令飞。
2016年,鲁迅文化跑。
我还是我自己
要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其实并不容易,我在日本受过两次深刻的教训,影响一生。
一次是90年代在日本工作期间,我那时把自己定位为国际策划人,为了这事还被我合作的日本人骂,说你不要光给自己弄这么一个名头,你的能力必须要符合一个专业国际策划人的内涵。
我才意识到我真的是有点太虚荣了,贪图一个虚名,做得还不够专业,后来我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专业,甚至有工作洁癖,容不得半点差错。
还有一次是1980年,我在日本留学时,没钱,周末去餐厅打工,一小时800块日币。我工作很卖力,但不小心把盘子打碎了。台湾老板眼睛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但你在这里打工,每一秒钟都是我在发钱,你就要把工作做好,不能出错。那一刻我感到如芒刺背,冷汗都出来了,感觉是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羞辱。下班后我仔细想想那句话,话虽糙,但是那么个理,对我来讲有很大教育意义。他以为你有优越感,意思是不要以为你是谁,到这儿来你就是一个端盘子的。
1981年,周令飞在东京的9平方米住所。
名人的后代应该怎么生活?我不知道。但确实有一些后代是吃老本的,或者依仗父辈的权势赚钱过奢侈生活的。
这20年来,我天天跟鲁迅在一起,那天亚运会火炬传递的时候,记者问我的感想,我说鲁迅是绍兴的一面旗帜,今天我们从鲁迅故里开跑,我觉得是高举着鲁迅传下来的火炬在跑。今年又刚巧是鲁迅小说集《呐喊》出版100周年,大家到现场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加油呐喊,让外国人看看咱们中国人的精气神。
我讲这些话真的是发自内心,我把它跟鲁迅关联一起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我是后代,又是鲁迅文化基金会的掌门人。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是鲁迅现在和我的生活、事业是融在一起的。过去我逃离过,后来我做我自己,最后我跟祖父融在了一起。
周令飞和父母在绍兴鲁迅祖坟。
在我们家里面我长得最像祖父,我越来越觉得我的经历也很像他。比如我祖父属蛇我也属蛇,他一辈子老是在搬家,住得不喜欢就换,我也是一直在搬家换居住地。他到日本留学,我也到日本留学。他从事文艺的,我也是从事文艺的,当然我没他厉害了。脾气上也很像,他很幽默,我也很喜欢说笑话恶作剧,平常大家很喜欢跟我一起聊天。祖父喜欢的东西很多,看电影,美食美酒,他还喜欢美术、设计,喜欢美的东西,这些我也喜欢,对事情都充满好奇,也都有点叛逆。
是巧合吗?也太多巧合了。大家说我越来越像祖父,尤其是胡子。其实我年轻时就有点胡子的,在部队时就留了,当兵以后就没刮过,但没有这么浓密。到了50岁以后,才越来越浓越来越多。
周令飞在上海市鲁迅中学。
其实我想把我的经历写出来,但我没有时间。不像我父亲70岁时,每天在做自己的回忆录。但我不喜欢写,静不下来,每天工作量非常大,明天(9月13日)一大早我要到北京去,开三四天的会,然后到河南去谈一个项目,一直要忙到年底。我现在是北京语言大学鲁迅研究院的院长,三届带过30个动漫系的研究生,我跟他们做课题,把鲁迅笔下的人物和场景元素变成动漫。我在做的工作,是想用新时代的语言,去做鲁迅的普及工作,跟时代接轨。
我就像一台机器,被无数人推着走,停不下来。我70岁了,身体又不是特别好,没有医保没有退休金,有病了,自己搜索一下,药房买点药完事儿。本来应该退休了,但是没人来接,谁能接得了?不只是说来领这份薪水,还要有情怀和责任心,能够耐得住寂寞,有相关领域的知识,能够不考虑薪水,不考虑代价。
这20年,我没怎么回过台湾,每年探亲只回去两个星期,我和太太长期分居。老太太肾功能不全,她要在台湾治病。
所以20年来我就一个人,你说孤独也孤独,说不孤独也不孤独,我跟爷爷鲁迅天天在一起。回头看看我坚持20年,觉得我真的很厉害。我所有的时间全部放在工作里,不能抽离出来,抽离出来以后我会很寂寞很孤独,反而感觉无所适从。
我的人生实际上是一个奋斗史,外面人看不到。后面这十年,几乎每天工作14小时,脑子一刻不停地在转,365天没有休息。我是不屈不挠的人,而且我这人当兵出身的,不怕苦不怕累,比一般人能够忍受疼痛。我用责任和使命这句话撑着,我必须把工作当成我的生活,必须把它填满。
但是我觉得我生活也挺多彩多姿,比如今年《呐喊》发表100周年,我们弄了一个10集的纪录片叫《人间鲁迅之呐喊》,每集5分钟,我亲自讲一段话,当主持人一样串场。
刚开始让搞纪录片的人写脚本,我看了说你这是什么东西?你不懂鲁迅,怎么写?你没有吃透他,写不了的。
我看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统计下来有26部描写鲁迅的纪录片,我认为太意识形态化,太说教,所以这次的纪录片我觉得应该更生活化。鲁迅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写作?他当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当时的衣食住行和写作的环境是什么样的?鲁迅的作品我后来都有看,但我不是学者。鲁迅的研究工作,还是留给专业的学者专家去做,术业有专攻,这是父亲和我的约定。但我知道影视作品要从观众角度出发。我改了几遍给了他们,后来拍摄采纳我的建议。
最后说一件比较欣慰的事,经过我们20余年的努力,当然还有很多人的努力,鲁迅逐渐走下神坛,而且烟火气还挺浓,鲁迅越来越像我们身边的人。如果束之高阁他,继续神化他,距离很遥远,你就无法接近他、触摸他。有人说鲁迅非凡人,思想很伟大,不能将他世俗化。我说伟大的人也是立体的、多维度的,不能把他压成纸片。现在教科书里鲁迅的作品有14篇,他跟孩子们贴得很近。但是如果在教课的过程中,把鲁迅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或者孩子们很排斥,不想读他写的东西,那就违背了国家把鲁迅放进教科书本里的目的。
鲁迅来自民间,应该走回民间,来自群众,应该走回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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