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佩索阿 | 做梦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我只做梦。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打开那扇面向梦想街道的窗户,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记了自我,这时候,我最深切的悲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佩索阿
01
阅读与解脱
无论我的心灵是如何师从于浪漫主义,除了通过阅读古典派作家的作品,我无法找到内心的宁静。古典主义的思想以其特有的精练清晰地表达出来,用某种奇特的方式将我抚慰。通过阅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广阔,我凝视着一片广袤的空间,虽然我实际上从未到过那些地方——甚至于异教的众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
我们对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只是一些想象出来的感觉)所做的强迫性分析;我们的内心对风景的辨识;我们的勇气一览无余地暴露;我们用欲望替换意志,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以至于它们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或者说当它们被其他人表达出来时,亦无法带给我平静。当我感受到它们时,我宁愿自己感受到的是其他东西。当我阅读一部古典著作时,我获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大言不惭地说:没有一篇夏多布里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马丁的诗歌——一些文章往往都像是我自己思想的声音,一些诗歌往往都像是为了让我了解我自己而写的——能够像维埃拉的散文,或是真正追随贺拉斯步伐的为数不多的古典派作家所写的颂诗一样,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奋。
我阅读,我解脱。我获得客观性。我不再成为凌乱的自己。我所阅读的东西,不再像是偶尔将我压抑得几乎无影无形的套装,而是对外部世界惊人而又不同寻常的清晰写照。太阳照射着每一个人,月亮向寂静的地面投下暗影,广袤无垠的苍天消逝在海的尽头,幽深而伟岸的参天大树枝叶横生、郁郁葱葱,农庄的池塘永远是那么宁静,斜坡上的梯田齐齐整整,田间小径上爬满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样阅读。当即将退位的君主将皇冠和黄袍放在地面上,它们看起来前所未有地高贵。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战利品,在前厅的瓷砖地板上做起了美梦,然后带着一览天下的贵气登上楼梯。
我像匆匆走过的行人一样阅读。这是一位古典主义作家,心平气和,即便遭受苦难,也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虔诚的过客,一个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个无理由、无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临行前忧伤地完成对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02
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持久不衰的?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终将过去。我们需要将这美好的一天转化成文字,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刚刚开放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的——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载,不过是源源不断的解说,是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述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说话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说出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03
写作是我的白日梦
有些人工作是因为无聊,同样,有时候我写作是因为无话可说。当人们什么也不想时,自然会做白日梦。而我的白日梦就是写作,因为我知道如何用散文去做梦。我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感觉,其中的很多真挚情感从我的无感觉中被提炼而出。
有些时刻,活得空虚的感觉会获得实物的密度。对于行动派的伟人,也就是圣徒们,他们在行动时会倾注所有而不是部分情感,这种生命虚无的意识将走向无穷大。他们给自己冠以黑夜和星辰,涂以静默和孤独。而对于非行动派的普通人,即卑微的我所属的这类人,这种虚无感会走向无穷小。感觉就像橡皮筋,被拉扯到一定程度,就会暴露出它松弛而并不能无限拉伸的特性。
在这样的时刻,两种人同样喜欢睡觉,行动的伟人和不行动的普通人睡得一样多,这仅仅反映了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存在。睡眠是与上帝的融合,或者可称为涅槃,或者随便称作什么。睡眠是分析感觉的缓慢过程,无论是用于心灵的原子科学,还是留给我们让我们打盹的音乐,睡眠是单调而慢节奏的拼字游戏。
在写作时我会斟酌字句,就像站在橱窗前却对里面的东西视而不见,留下来的只是模糊的意义和模糊的表达,就像我无法真正看清织物的颜色,就像不知用什么东西组成的、摆放协调的展品。在写作时我会摇晃自己,像一位发疯的母亲摇晃她死去的孩子。
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发现,显然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感觉地活着。当我问起我在哪里时,每个人都在误导我,而且他们又互相矛盾。当我问起我应该做些什么时,他们又都说假话,而且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当我迷惑不解地在路上停下来时,每个人又因我不继续走向没人知道的地方或往回走而感到吃惊——我在十字路口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我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在飞快地念台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看见自己穿着侍从的服装,但他们没有给我女王让我去服侍,并责怪我没有去服侍女王。我看见手上有一张纸条等着我去递送,当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张空白纸时,他们就取笑我。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取笑我是因为所有纸张都是空白的,还是因为所有信息都需要我去猜测。
最后,我在十字路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像坐在从未有过的壁炉前面。然后,我开始独自一个人用他们给我的谎言折纸船。没人会相信我,甚至不相信我是骗子,没有池塘供我验证我的真话。
迷失的闲语、随意的隐喻,被隐隐的忧虑附在阴影上……在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园小径度过残余的美好时光……熄灭的灯,它那仅有的一点金色光芒在黑暗中闪动着,纪念着逝去的光明……词语从软弱无力的手指滑落,不是被抛向空中而是被抛在地上,像枯萎的树叶从无形无穷的大树上飘落……怀念不知名的农庄里的水池……对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温情脉脉……
活着!活着!至少希望能够在死神普罗塞耳皮娜的床上酣睡。
04
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做一个梦想家
我只做梦。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打开那扇面向梦想街道的窗户,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记了自我,这时候,我最深切的悲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做一个梦想家。那些与我谈论现实的人从来得不到我的关注。一直以来,我都属于那个我不属于的世界,属于那个我永远也做不了的人。
无论我不曾拥有的是什么,且无论那有多么卑微,那都是为我写成的诗歌。我不爱任何事物。我唯一的渴望是我想象不出的东西。我对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请生活继续,但不要让我感觉到生活。我对爱唯一的请求便是请爱一直是遥远的梦。在我的内心世界,这一切皆乃虚幻,我始终受到远方的吸引,而那朦胧的沟渠——在我的梦想世界里几乎超出了我的视线——相比我内心世界的其他地方,则拥有梦幻般的甜蜜,那甜蜜如此醉人,我不禁深深爱之。
我至今仍心心念念,要创造一个虚幻世界,这份痴迷至死方休。如今,我不会在我的衣柜抽屉里排好线轴和象棋棋子(偶尔会有主教棋子或骑士棋子突出),可我很遗憾我没有这样做,而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会把角色一一安排好,他们是如此鲜活、如此可靠!这些角色占据着我的内心世界,令我感觉惬意,如同冬日里坐在温暖的火边一样。在我的内心有一个世界,住在里面的都是我的好友,他们过着属于自己的真正生活,独特且不完美。
有些人问题不断,有些人则过着波西米亚人那卑贱且美好的生活。还有人成了推销员,到处飘荡(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旅行推销员向来是我最大的志向——唉,此乃可望而不可即之事)。有些人住在我心中那个葡萄牙的乡间村镇里;他们到里斯本来,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到他们,便会饱含激情地向他们张开我的双臂。当我在房间里踱步时,幻想到这样的情形,就会大声讲出来,还会指手画脚——当我梦到这样的情形,想象自己遇到他们,我便会高兴不已,心满意足,上蹿下跳,泪流满面,张开我的双臂,去感觉那份真正且无可比拟的强烈快乐。
哦,怀旧之情再令人感伤,也抵不过怀念从不存在之事物带来的痛苦!当我怀念现实之中的过往之际,当我为我童年生活的尸体而哭泣之际,我感觉到了一种渴望。而当我在我设想的世界里转弯时,抑或当我在同一个梦境里来回穿梭,走到街道上的某个门口时,我会因为梦境之中的那些卑微角色从不曾存在而流泪,会因怀念曾在我的伪生活中见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哭泣,这时,我感受到的那份悲伤会给我带来热情。而那渴望与这热情根本无可比拟。
我想起了我的梦境之中的朋友们——我和他们在虚假生活中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在想象中的咖啡馆里,我和他们一起促膝长谈,兴奋莫名——他们从未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在那里他们可以真实存在,独立于我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意识之外!这时候,我的怀旧之情无力复苏,因而产生的苦涩转化成了对上帝的哀怨,正是上帝创造出了那么多的不可能。
哦,那死气沉沉的过往在我心中幸存下来,从不曾在任何地方,而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小小乡间别墅的花园里的花朵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农场中的松林、果园和菜地只是我的梦境!我想象自己站在田园之中,而这从未真正存在过!路边的树木、小径、石头、乡民——这一切都只是梦境,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记录,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伤害。而我曾花费如此多的时日在梦中想象着这些事与人,现在则花费无数的时间让自己牢记曾在梦中想象过这些事与人,这便是我感受到的真正的怀旧之情,这便是我为之悲伤的真实过往,这便是我注视着的真实生活的尸体,那尸体就庄严地躺在它的棺材里。
有些风景与生命并非只是我心中的想象。某些没有多大艺术价值的画作,某些我每天都会看到的墙上的图片,都已经成为我心中的现实。看到这些事物之时,我的感觉极为不同——更加难过,更加深刻。无论那些情形是否真实,我都因为自己不能置身其中而感觉悲伤。在我早已远去的童年,我在我睡觉的房间里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小图片,而我甚至都无法成为图片中那座被月光笼罩的森林边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这叫我如何不悲伤!我无法想象自己隐藏在那里,隐藏在河边的森林里,沐浴在永恒的(不过我这样描述真的非常差劲)月光之下,看着一个人划着船从柳枝下漂浮而过,这叫我如何不悲伤!在这些情形之下,我因为自己无力完全想象而悲伤不已。我的怀旧之情表现出了其他特点。我绝望的姿态是不同的。让我备受折磨的这份不可能催生出别样的焦虑。啊,要是这一切对上帝来说至少存在哪怕是一点意义,该有多好!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欲望的精神相一致;在我不知道的地点,在垂直的时间内,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怀旧之情和幻想不谋而合!要是这一切能够组成天堂,即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也是好的!如果我能与我想象出来的朋友相遇,该有多好!一起在我创想出来的街道上散步,清晨在我自己描绘的乡间别墅里醒来,周围全是公鸡和母鸡——所有这一切都比上帝的安排还要完美,按照正确的秩序存在,按照我需要的形式存在。这一切即便是在我的梦境里也没法实现。因为我的内心虽然隐藏着这些现实,却少了一部分维度。
我从正在书写的纸上抬起头……时间还早呢。今天是周日,此时中午刚过。生命的基本弊病就是我们存在意识,而这种弊病进入我的身体,让我感到不安。没有任何岛屿容我们这些心神不宁之人前往,没有任何古老的花园小径可以让我们这些退避到梦境中的人流连。必须活下去,必须行动,但力度却十分微小。因为有其他人存在,所以不得不有身体上的接触,这些人与生活中的真实的人完全一样!我由音乐和阴影组成,四处扩散,所以不得不待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这是我灵魂上的需要,我不可能一直做梦,无法不用文字去表达梦境,甚至不能没有意识。只要我想要表达自我,泪水就会盈满我的眼眶,我将流动起来,如同一条被施了魔法的河,流经我身上的缓坡,向远处延伸到潜意识之中,甚至更远,而尽头便是上帝。
文字丨选自《不安之书》,[葡] 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刘勇军 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11
编辑 | 清河
原标题:《佩索阿 | 做梦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