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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瑞敏︱何振岱为陈宝琛代笔考
一
1929年1月4日,旧历十一月二十四日,郭曾炘在北京病逝。其子郭则澐请陈宝琛为撰墓志铭,即收于《沧趣楼文存》卷下的《郭文安公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沧趣楼诗文集》,下册,412-415页)。作为研究郭曾炘生平的重要资料,这篇文章却并非出自陈宝琛之手,而是由何振岱代笔。《何振岱集》收录《侯官郭文安公墓志铭》,题下小字注“代”。何振岱(1867-1952),字梅生,号觉庐,晚号梅叟,和陈宝琛、郭曾炘同为福建人。有《我春室文集》《觉庐诗集》等。2016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何振岱日记》,民国二十九年(1940)十一月十六日:
郭舜卿使人送春老墓志拓本,宝侍郎书,楷法端严,得欧阳率更之神。文则弢老撰,而予代笔也。尚觉整洁不芜,铭词尤雅赡。
春老即郭曾炘(春榆)。郭则寿(1883-1943),号舜卿,有《卧虎阁诗》,何振岱为作序。郭舜卿是郭柏苍曾孙,郭曾炘的祖父是郭柏荫,郭柏荫是郭阶三的次子,郭柏苍是第四子。此时距离郭曾炘去世已经过去十年。郭曾炘曾为礼部侍郎,民国后,居于北京。1925年,陈宝琛从北京迁居天津,仍往来频繁。1928年,郭曾炘为陈宝琛的弟弟、陈懋鼎的父亲陈宝瑨撰寿文。垂暮之年,郭曾炘开始手定诗作拟刊行,请陈宝琛为诗集作序。宝侍郎即宝熙,在宗室中诗文、书法皆有美名。何振岱对自己的这篇文章甚为满意,如果没有日记的记载,很难知道这篇《墓志铭》非陈宝琛的手笔。
陈宝琛为近代诗文大家,有《沧趣楼诗集》《沧趣楼文存》存世。《沧趣楼诗集》刊行之前,曾经师友反复审定,足见慎重。然《沧趣楼文存》二卷,并非陈宝琛生前自定。陈遵统《〈沧趣楼文存〉校读后记》:“兹集辑成后,幾士以付陈君无竞,无竞于庚寅春校雠竣事,缀以短跋。旋复由几士托胡君孟玺珍藏,以俟刊布。”1950年春,陈海瀛校雠后交还陈懋复,由胡尔瑛(孟玺)珍藏,胡为林纾弟子,辑有《畏庐尺牍》。陈之麟《沧趣楼文存跋》称“《文存》稿本二册,曾藏胡君孟玺处,亲友辗转借阅,甚恐日久散失,遂商取先付油印若干,分贻爱好者。寿诸梨枣,且期异日”。1958年,海澄陈氏读我书斋油印刊行《沧趣楼文存》两卷。1959年,福建省图书馆卫星印刷厂油印再次刊行《沧趣楼文存》两卷。二十年后,陈宝琛第六子陈懋随(立鸥)从美国回福州,询问遗稿。张允侨《〈沧趣楼文存〉跋》:
海运复通,始得归展松楸,即亟以先稿为询,知闽中曾有油印本行世,顾印数无多,丙丁劫后,存者益尠,且印时仓卒,墨色浓淡,字有漫漶不可辨者,乃嘱公从孙纯、绳广事搜求,假得公私藏本数帙,短长互补,缮成今本。
1988年,《沧趣楼文存》二卷铅印刊行,此时距离陈宝琛去世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海澄陈氏刊行《沧趣楼文存》时,就已注意其中有代笔之作,陈遵统《〈沧趣楼文存〉校读后记》:
惟师既以大年长德弁冕群伦,晚岁之乞文者遍海内外,而箧中遗稿之存者不过什百中之一二,集萃孔艰,固自可想,缺略之憾,诚属当然。抑以酬应文多,时或授意他氏为之,而予以修饰。集中屏而弗录,夫固其宜。惟《张文襄墓志》,实由师之弟叔毅丈代为之。师与叔毅丈相为师友,而许为知言养气者。此文载《艺兰室文存》,仅旁署曰“代”,未明言其代何人,而兹集则不录。然师于《鹿文端墓志》末有“未及再朞,既铭文襄,今又铭公”之语,不收此文,深恐疑误读者,似宜并集中代师他作一概录入,而旁署以“某某代”,一文两见,固无不可也。
陈宝琛晚年以应酬之文太多,无力应付而请人代笔,“集中屏而弗录,夫固其宜”。而张之洞《墓志铭》的处理却似乎有些为难。这篇《墓志铭》为陈宝琛的弟弟陈宝璐代笔。陈宝璐(1857-1913),号叔毅,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有《艺兰室文存》。《闽县陈公宝琛年谱》:“张公之洞病呕血卒,予谥文襄,将归榇南皮,公有诗送之。其子以铭请,公嘱弟叔毅代作一首以应。文见《艺兰室文存》,未入公集。”《艺兰室文存》中题作《清赠太保军机大臣经筵讲官体仁阁大学士南皮张文襄公墓志铭》,并注“代”。而陈宝琛《东阁大学士鹿文端公墓志铭》称“既铭文襄,今又铭公”,故陈遵统以为如果《沧趣楼文存》不收录张之洞的《墓志铭》,可能会让读者困惑,建议将其他的代笔之作一并收录集中,而标明“某某代”。代笔之作也可收入原作者的集中,如此一文两见,自然是可以的。但家印本《沧趣楼文存》依然沿袭油印本的做法,并未收入此篇。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出版《沧趣楼诗文集》,附录有辑佚的《沧趣楼文存补遗》,首篇即《清诰授光禄大夫体仁阁大学士赠太保张文襄公墓志铭》,注明据陈遵统《校读后记》此文为陈宝璐代作。《张之洞诗文集》亦将这篇《墓志铭》作为重要资料附录其中,归于陈宝琛名下。
二
民国十二年(1923)冬,何振岱北上在柯鸿年(贞贤)家教读,开始了在京十余年的生活。时陈宝琛已经七十六岁了,何振岱五十六岁。何振岱初到时,陈宝琛尚居北京,后移居天津。《陈宝琛年谱》(1923):“冬,何振岱来京,在柯鸿年家教读,赁居南池子。尝往拜谒,陈宝琛以墓铭寿序之文属为代笔,承称赏,自是何振岱常为捉刀代劳。”显然代笔是从何振岱寓京后开始的。《陈宝琛年谱》对代笔一事仅有零星记载,所据即《何振岱年表》。而《何振岱年表》主要依据吴家琼、叶可羲的说法,吴家琼《故友何振岱生平事略》:
陈此时年垂八十,精力就衰,不耐构思,勉强下笔,辄患失眠。陈的门下士,如举人、进士、翰林以及名士之流,车载斗量,顾陈眼界甚高,对彼曹所作的文字,都不惬意,闻何到京,喜出望外,由是捉刀之劳务,便落到了何身上了。
叶可羲《何梅叟先生传》:
时吾乡陈太傅宝琛,于先生极为器重,应世文章,常倩先生代笔。《我春室文集》中注“代”者,皆其所代作。
1955年,何振岱去世三年后,《我春室文集》油印刊行。其中注明“代”者有十篇,有五篇见《沧趣楼文存》,题目略不同,即《张氏〈荼茹轩文集〉序》《〈东莱赵氏楹书丛刊〉序》《侯官郭文安公墓志铭》《清故广东知县吴君墓志铭》《清诰封淑人丁母黄太淑人墓志铭》。另有五篇未见于《沧趣楼文存》:《长林尚干族谱序》《闽中曾氏族谱序》《谢枚如先生传》《重修南靖县孔子庙碑文》《诰授资政大夫度支部右丞曾君墓志铭》。
何振岱为陈宝琛代笔的第一篇文章是什么,已不可知。《何振岱日记》始于民国十五年(1926)三月,此前情形无从知晓。日记中关于代笔之事最早的记载是在1926年五月二十六日,“在畴处扶倦改寿文,为弢老作者。文体较净,可寄去矣”。遗憾的是,关于这篇寿文的对象是谁,日记中并未提到,也无从得知。何振岱在日记中对代笔的记载多数都很模糊,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可以确定具体篇目。
民国十六年(1927),《何振岱日记》三月二十一日:“至弢老处,取曾氏《行状》归。”曾习经(1867-1926),字刚甫,号蛰庵,广东人。有《蛰庵诗存》。曾习经卒于民国十五年(1926),其嗣子曾靖圣撰《度支部右丞曾府君行状》。想来当是曾靖圣将行状寄给陈宝琛,请为墓志铭,而陈宝琛转请何振岱代劳。四月初三日,“作文毕,夜抄至十二时”。初四日,“抄文,写信与弢老,挂号”。眉批云:“寄与弢老函,文在内。”这篇墓志铭在《我春室文集》中题作《诰授资政大夫度支部右丞曾君墓志铭》,题旁小字注“代”。《诰授资政大夫度支部右丞曾君墓志铭》云“君与予两弟一侄齐年”,显然是以陈宝琛的语气,因曾习经与陈宝琛的弟弟陈宝瑨、陈宝璐及陈宝瑨之子陈懋鼎四人,都是光绪十六年中的进士。这篇《墓志铭》,《沧趣楼文存》并未收录。
民国二十年(1931),《何振岱日记》二月二十四日,“弢老来,以某氏征文略二本属代为文”。三月初三日,“文两首寄天津”。四日,“为弢老作文”。四月三十日,“弢老来,谈周家禄、陈伯陶两人轶事”。周家禄去世于宣统元年(1909),陈伯陶卒于民国十九年(1930)。五月十五日:“长日雨不止。作《陈伯陶墓铭》至晚。夜甚凉。”十九日,“改文,写好寄津”。《陈文良公墓志铭》见《沧趣楼文存》卷下。六月二十日,“弢老来两次,以周家禄诗稿见示”。八月初十日,“撰墓表未成”。十一日:“作周文未成,录其事迹问弢老。”十四日,“弢老来一信”。十八日,“八点半至弢老处,缴周家禄墓志”。《周君彦升墓表》,见《沧趣楼文存》卷下。这两篇墓志铭均未收入何振岱文集中。
同年,何振岱代陈宝琛为卓孝复撰墓志铭。陈宝琛《致何振岱札》:“卓世兄又钞寿序两篇,以备参考,皆言情之作,恐尠可采处,姑以奉览。削稿后径寄天津来,此两序不必附还,重累邮递也。”卓世兄指卓孝复之子卓君庸。卓孝复于前一年(1930)去世。七月初九日,何振岱作好墓志铭,随后寄给了陈宝琛,“缴卓文寄天津”。八月初六,郑孝胥就收到了卓君庸的信,《郑孝胥日记》:“卓君庸寄其父墓志来求书,弢庵撰文。字约四分许,与邹《志》相若。”可见郑孝胥以为这篇《墓志铭》是陈宝琛撰写的。然而这篇《墓志铭》,陈宝琛、何振岱的文集中皆未收录。
何振岱的代笔之作,陈宝琛往往会略有修饰。吴家琼称:“陈对何所撰之作,间有更易一二字,亦与何函商,备极谦逊,从无贸然径行涂改。”兹以《茹荼轩文集序》为例,《我春室文集》中题作《张氏〈茹荼轩文集〉序》:
张君锡恭没后之某年,所著《荼茹轩文集》,都十一卷,诗及杂文十一二,余皆议礼之作。授梓既成,其友人钱君同寿远道寄视。
张锡恭(1857-1924),字闻远,江苏人。光绪十四年(1888)举人。何振岱撰文之时并不太清楚张锡恭去世的时间,只能模糊以某年。《沧趣楼文存》卷上《茹荼轩文集序》:
张君闻远没后之五年,所著《茹荼轩文集》,都十一卷,诗及杂文十一二,余皆议礼之作。授梓既成,其友人钱君复初远道寄视。
检校勘记可知,五年原作□年,据《茹荼轩续集》补。《沧趣楼文存》中的文章多数都有明确系年,《茹荼轩文集序》却是例外。与《我春室文集》相较,《沧趣楼文存》卷上《茹荼轩文集序》文章最末点校者据《茹荼轩续集》补上“戊辰闰二月闽县陈宝琛序于天津寓楼,时年八十有一”。己巳年即1929年。遗憾的是,《何振岱日记》没有1929年的记载,倒是在1935年提到《茹荼轩文集》,十二月初六日:“《茹荼轩文集》十一卷,装四本,娄张锡恭著。宣统间本。初印红字本,卷一赋诗,以下皆谈礼之文。”
三
这十余年间,陈宝琛虽然住在天津,但常常来北京,与何振岱过从密切。时常一起出游,谈论诗词。民国十七年(1928)重阳后五日,陈宝琛与郑稚辛、何振岱等人游狮子窝赏红叶并有诗作。何振岱在日记中录了陈宝琛的诗,并称其“字字稳惬,调谐律谨,自是老手”。陈宝琛也常将诗文词作钞给何振岱请为品评,《何振岱日记》1930年六月二十四日:“弢老寄《惜红衣》词,用白石原韵。甚见心裁,无懈字懈句。”七月十一日,“弢老以来,以所改词见示,予谓还是不改者好”。民国十八年(1929)开始,陈宝琛的孙子陈紘开始从何振岱学。六月初九日,《何振岱日记》:“得弢老手书。”略云:“小孙紘近岁十五,欲令从学,俾稍知途径,以端其始末,未知可容纳否?”十一日,“陈紘来受业,弢老之孙也”。陈紘(1914-2009),1935年从燕京大学毕业,1944年入剑桥大学。著名银行家。
南京图书馆藏有《谢陈二公墨迹合印》,即谢章铤、陈宝琛二人写给何振岱的书信。陈宝琛《致何振岱书札》已有学者整理刊载,指出《雷公泉理双寿序》(《沧趣楼文存》卷上)为何振岱代作,当从《沧趣楼文存》中剔除。这些信札多有涉及代笔之事,兹略举数通如下:
铿臣寿文,已否动笔?十年前,曾寿以诗,冗沓已甚,姑录呈览,不值一哂。
前托午原就商捉刀之件,未审节前有清商处?如可允,即将其行状并拙作寿文、诔文稿三篇统寄呈,以备参酌。可嘱午原见复。
陈兆锵(1862-1952),字铿臣,福建人。陈宝琛说十年前曾为其写过寿诗,《沧趣楼诗集》卷八有《赠铿臣族弟》。陈太傅将这首自觉“冗沓已甚”的寿诗录给何振岱看。《沧趣楼文存》卷上有《族弟铿臣七十寿序》,当自何振岱之手。午原即刘骧业,陈宝琛的外甥。虽然信中并未明言对象是谁,但可知陈宝琛是为其写过寿文、诔文的,故将此二文及行状一并寄给何振岱以作为撰写墓志铭的参考。然而写文章这件事,很多时候都是不愉快的。何振岱在日记中多次抱怨“日来为文字所困,殊无佳趣”,以至常常都在拖延。
有趣的是,与对记载代笔的颇省笔墨不同的是,何振岱在日记中常常颇为详细地记载日常的花费。如1927年九月二十一日搬家,《何振岱日记》载“移居于隔层一号,屋主为陈锺贤,月赁金卅元”。甚至于买一支笔,用了多少钱都要记下。如此细致的记账习惯,在日记中并不多见,于此大体可知何振岱的经济状况,亦略可见北京当时的物价。然而日记中对于润笔的记载却极少,吴家琼称何振岱每代笔一篇润笔为一百元:
因此陈的笔墨生涯最为兴隆,每篇润笔五百以至一千元不等,由陈并书,则加一半,并另加磨墨费一成。故昂其值,以抬高其声望。……陈所得不管多少,每篇概给何百元为酬。据何语我,他旅京至陈宝琛去世止,此项收入可二万元,次子能够自费留学法国,靠此挹注云。
民国十七年(1928),何振岱次子何维澧留学法国,所费自然不少。而《何振岱日记》对润笔大都语焉不详,“弢老来,云前文甚佳,送润笔”。“弢老来,袖润笔来。”仅有数处提及具体的金额,民国十五年(1926)五月初七日,“往前门新亨银行支润笔百元归”。在他替陈宝琛给周彦升写完墓志铭之后,收到的润笔却大打折扣,“午至弢老,送我周家润五十元,竟减一半,殊出意外”。可见,何振岱的润笔确实是吴家琼所说的一百元。若吴家琼所言“此项收入可二万元”属实,以每篇百元计,从何振岱旅居北京至陈宝琛去世十余年间,何振岱为陈宝琛代笔之作的数量当有两百篇之多了,虽然绝大多数已经无从得知。
何振岱的笔墨生涯,也不仅仅是为陈太傅一人。1931年六月十三日:“王子长来,托撰尤镜生六十寿文,润八十元。”七月初二日:“作尤氏寿文成。”有时候也因嫌弃润笔太少而婉拒,同年八月二八日,“陈伯才来谈文事,价低,婉辞之”。但时常也有碍于情面,不得不屈尊降价为之。1928年九月二十八日:“晚到恒善社,勉强就席,伧父强与人亲,强求文字降价,不得已应之,殊可叹也。”1931年二月初六日:“午后石芝(按:李景铭)来下拜,谢为其母撰文也。润笔仅六十元,此次以弢老情面,少入四十元。文字生涯,每为人簸弄,可叹。”何振岱因工书善画,求书画者也不少,无可奈何之处不免又多了一层。1926年六月十二日,“贻书言某人欲求我画,以廿金,我欲应之,而询其人品。郑稚辛因前此代某人求画,不与之,故遽以微词调之。书画易开罪于人,诚然”。
四
从1923年冬何振岱抵京,到1935年初陈宝琛病逝,十余年间,何振岱究竟为陈宝琛代笔了多少文章,已不可知。而陈宝琛的《沧趣楼文存》并非生前自定,是身后由他人收集整理而成,虽然收集之时,已经比较有意识地剔除掉他人代笔之作,但仍难以穷尽,《我春室文集》中注明“代”字的文章,未收入《沧趣楼文存》的暂且不论。而今可以确定的是,《沧趣楼文存》中至少有十数篇为何振岱代笔,卷上:《东莱赵氏楹书丛刊序》《荼茹轩文集序》《雷公泉理六十双寿序》《族弟铿臣七十寿序》;卷下:《黄君芸溆墓志铭》《侯官郭文安公墓志铭》《陈文良公墓志铭》《周君彦升墓表》《丁母黄太淑人墓志铭》《吴君郁生墓志铭》《丁君闇公墓志铭》。
代笔之事,原属平常,只是身前若未及自定,身后遗文编撰,取舍之间总是难免左右为难。朱祖谋身后,张尔田为其遗文之事致信龙榆生:
古丈遗文,不知是何等篇。以弟所知,古丈素不作文,其中大半假手,有弟代作者,有宋澄之代作者。拙编《玉溪生年谱》序,为沈绥成代作:《吷庵词》序,为吴伯宛代作;《半塘定稿》序,为锺西耘代作;王刻《梦窗词》序,为曹某代作。合而编之,已觉为体不纯。又崔适《史记探源》序,古丈未作,崔自代作,竟大钞《新学伪经攷》之说,与古丈平时言论绝不类。岁甲寅,弟与古丈同入都,秦右衡师曾为戏拟《上项城书》,古丈恐其刻集,急攫稿而去,此乃其极不欲存者。若此篇发见,亦编入遗文,九原有知,能不饮恨?鄙意遗文无多,大可不刻,即诗稿亦当以其自定者为限,此外不存尤妙。(《张尔田书札》,梁颖等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93页)
《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二有云:“前人诗文集已有刊本者,若其本出于自定,则集外之作皆其所不欲存,后人即不必更为掇拾;掇拾之,转失其自行割弃之意。若其集本非自定,则有所掇拾,未必非其遗珠也。”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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