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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岁女孩的反传销之战:密谋反洗救母失败,弟弟成爸爸下线

金贻龙、李强/北青深一度
2018-09-30 10:38
一号专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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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雯坐在火车上,传销课老师倡导的“成功学”在她眼前一幕幕划过,她怎么也琢磨不透,“这明摆着瞎忽悠人,爸、妈怎么醒悟不了呢?”

2011年,李雯的父亲因工程失败,为偿还欠款,在远房外舅的介绍下加入了秦皇岛中绿传销组织。中绿宣称每单投入2900元,两年后可获得180万元,一次投入15单(43500元),两年后可获得1000万元,出局时可获得1.5亿元。

几年之中,经不住诱惑的母亲、弟弟和舅舅也相继投钱加入。这个家像一辆脱轨的列车,一头撞向传销深渊。

李雯尝试带父母去反洗脑,她还在中绿做过卧底,想把父母解救出来,但都以失败收场。万般无奈之下,她写了一封求助信,并@了多位微博大V,希望借助社会力量解救父母。

杭州一位反传销志愿者了解到李雯的故事后,感叹:“在传销组织7年,已经算是骨灰级,即使走出来,也无法适应外界正常生活。 ”

李雯不接受这是事实。传销人员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究竟应该如何反传销?这个22岁的女孩坚持着自己的战斗。

爸爸、妈妈、弟弟,都进去了

2018年8月10日,李雯加入了一个反传销QQ群,还没和群友熟络,就迫不及待地介绍自己:“我是成都的一名大学生,父母陷入了秦皇岛中绿传销组织,爸爸7年、妈妈6年、弟弟2年,都进去了……”

在QQ群内,有的是传销受害者,识破骗局出来后作了反传志愿者;有的亲友陷入了传销,想找到解救办法;还有人是传销组织的卧底。李雯属于第二种情况。

QQ群中陆续有三四个人@李雯,“不要灰心,办法是有的。”“先学习基本的制度课,了解传销内幕。”也有人一听她父母的传销史,马上就泄了气。

标签为“反洗脑策划师”的群友对李雯说,新人在适应传销组织的过程中,可分为初潮期(1-3天)、兴奋期(1-2月)、消沉期(1-2年),一般而言,在传销组织时间越久,解救的难度就越大。

在秦皇岛中绿,有不少和李雯父母一样幻想迅速致富的人,他们大多打着“国家项目”、“商会商务”的幌子吸纳会员加入,而实际上,这个组织没有实体产品。他们宣称每单投入2900元,两年后可获得180万元,一次投入15单(43500元),两年后可获得1000万元,出局时可获得1.5亿元。

早在2015年6月,解救父母的想法就在李雯心里开始生根发芽,彼时,她刚刚结束高考。如今加入反传销QQ群,第一天她就向群内反传销志愿者覃荣禁发出了求救:“如果不采取强硬手段,会后患无穷,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别太急了,这会增加传销人员的防备心理。”覃荣禁今年22岁,单亲家庭长大,初中还没毕业就被人蒙进了中绿,领导看他“业绩”不错,便让他管理团队,但前提是坑更多人、投更多钱。识破骗局后,他决定出来洗心革面。两年前,他有了另一个名字:反传销志愿者。他会给李雯这样的求助者现身说法,讲一些传销内幕。

“你想啊,这多年,你爸妈都没有陪在你身边,多少有点愧疚的,如果因为某件事放心不下你,那他们就回来了……”

“你知道你爸妈的详细地址吗?”

“去北京反洗还是很容易成功的,毕竟那里是首都,安全系数比较高,出现意外可以随时报警……”

李雯的手机QQ隔几秒就要“叮咚”一下,消息的另一端,是在杭州工作的覃荣禁和全国各地的反传网友。

李雯每天盯着屏幕,若不及时点开,系统很快会自动提醒,您有99+未读消息。这群素不相识人,一下成了她反传销之战的战友。

先解救妈妈的计划,失败了

与覃荣禁结识之前,李雯一直在微博上关注反洗话题。他们倡导“自由意志主义”,利用心理学原理,帮助受传者一步步拨开迷雾,像电影回放一样,让心理变异过程清晰呈现。当时,涉世未深的李雯不敢轻举妄动。

很长一段时间,李雯将解救父母的想法闷在心里。因为缺少经验和方法,摆在眼前的困难好像越想越多,直到两个月前李旭的出现。

李旭被称为“中国反传销第一人”。从2006年开展反传销工作至今,李旭和他团队里的30余名志愿者,每年都见证着上万名传销人员“梦想”的幻灭,协助公安机关捣毁多个传销窝点,也曾在卧底时被传销头目打得头破血流。

接到李雯的求助,李旭给出了两条建议:借口把人带到北京,我们提供反洗环境,当他们抗拒时,家属要控制局面,并把人给留住;先劝说弟弟,他还小,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要紧,不然一辈子都毁了。

对于3名家庭成员,李雯最清楚了。弟弟小学没念完,口才思维都不好,一切都听父母的,而父亲连基本的制度课和工资都拎不清,只有母亲稍微有点是非观,也是最容易反洗成功的对象。

她决定从母亲下手。

编理由,这是最没有把握的一步,李雯需要格外小心。她再三询问李旭:“我强行把他们带出来吗?”

“先礼后兵吧。”李旭回了一句。

“我一个人来行吗?”李雯追着问。

根据李旭的工作经验,一般情况下,从事传销业务的时间越长、中毒就越深,发展下线的数量越多,反洗难度就越大。从以往成功的案例来看,反洗成功的关键指标包括传销人员的理性程度、家属的配合程度以及反传销志愿者的专业能力。

“我最担心的是,她会一不小心搞僵与父母的关系,接下来的工作更加不好开展。”李旭和团队里的志愿者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反洗对象,有的一看情况不对扭头就走;有的闹绝食;更严重的就是搬起椅子砸人、跳楼。面对李雯的求助,这位有着12年反传销经验的志愿者也犯难。

琢磨了13天,李雯终于想了一招,谎称自己要考北京地区一所高校的研究生,需要见导师,但是人生地不熟,需要母亲陪同。

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李旭叮嘱她,一个人是搞不定的,得找个亲属陪同,正当李雯四处打电话求助亲戚帮忙时,舅舅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的父母,理由是担心李雯的人生安全。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雯在群里讨论父母以及其他传销人员的言论被卧底发现,风声很快就传到了中绿高层那里。得知消息后,母亲怒气上脸,“你桶了天大的篓子!”

曾经,李雯在一档电视节目上看到,一位大学生在警方和李旭反传销团队的帮助下,顺利让母亲走出传销组织,重新面对人生。但现在自己遭遇滑铁卢,李雯已经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反洗被搅局,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暴露在了中绿面前,李雯有点儿崩溃。她和覃荣禁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夜深时分,李雯生活的村庄万籁俱寂,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14岁的弟弟,成了爸爸的下线

进入反传销QQ群,密谋反洗计划,这不是李雯离传销最近的地方。3年前的2015年暑假,李雯在中绿做过3天卧底。

那个处处洋溢着“成功”与“梦想”的神秘组织,藏在秦皇岛市的一个老式小区里,在地图上小到难以辨认,手指摁住电子地图不断拉长放大再放大,才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点。尽管小区门前有一道铁栏,但值班保安一般不予阻拦,外来人员可以自由出入。

中绿的洗脑根据地与秦皇岛站只有10几分钟的车程,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你会看到这个火车站的全部轮廓:两翼向外伸展,四周由银白色瓷砖镶嵌,呈方块状拔地而起。这个外观像极了一尊方鼎的外形设计,与中绿扯不上半点联系。但在中绿待上几天,你会脱口而出,“这像棺材,做了我们的事业,你就能升官发财。”

出发前,李雯和自己“约法三章”:不轻信暴富神话;最多待三天就离开;尽可能弄清楚传销是怎么回事。

中绿的前身是“辽宁本溪中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因传销经营被注销,但其组织者没有停止活动,而是继续从事无任何产品的“拉人头”传销行为。2012年前后,这家公司自称是政府暗中扶持项目,加盟到所谓的“商会商务运作”,利用多数人渴望迅速致富的心理,让受骗者心甘情愿地沉迷传销。

2015年到达秦皇岛的那个夏日,李雯的父母一起来车站接她,三年没见了,她们只是絮叨了一点生活琐事,母亲挽着她的手,大踏步往前走。父亲肩上跨着一个单肩包,像极了电视上的生意人。

接下来几天,李雯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吃饭、谈话、听课、串寝、参观建筑物、游大街、吃火锅。唯有一点她没有想到,这间能容纳8个人的两室一厅,不光是父母的住所,更是中绿对“会员”的洗脑地点之一。

洗脑开始了。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活,聚拢起来,围成一个圈,导师坐在中间。李雯说,这名导师是一位40余岁的中年男人,叫陈飞。“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自贬,廉价出卖自己,相信我能行,顶住风吹雨打,具有百折不挠的心,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导师激情洋溢,学员们竖起耳朵,眼里闪光。

一切如李雯所料,这些洗脑“套路”与网上流传的版本惊人相似。与这些社会人相比,李雯显得稚嫩,扎着马尾,身穿白色T恤,整个互动过程中,就属她拘谨,甚至刻意避开。讲师凑到她身旁,眼珠溜溜直转,盯着问:“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李雯语塞,讲师自说自话:“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好人坏人之分,你现在所做在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你想父母留在你身边,但是你理解他们的想法吗?”

秦皇岛中绿是“北派”与“南派”传销杂交品种,他们对待新人很热情,也不扣身份证、手机,反而请吃饭、陪旅游、看大海,使被骗人员生活在假象之中,等到新人被彻底“洗脑”之后,再收取费用。

6月,这个北方城市的夏天说来就来,大石林广场的的荷花含苞绽放,三三两两的老人们推着摇摇车溜娃,年轻女孩的脚步总是很快,广场舞的音乐声响起,大妈们迅速一字排开,没有人察觉到,在一处纳凉的亭子下,一名传销人员正大谈自己的“发家史”。

“小姑娘,咱这儿可不比你在学校学的知识少,我们还研究心理学,通过你的神态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位传销人员宣称,远处的高楼住着几百万人,都选择了他们这个行业。

李雯暗自吃惊:几百万人都干传销,自己还能跑掉吗?沉默许久的父亲转过身子,告诉女儿,“这真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我成功做出来,我们整个家族都翻身了!”

李雯嗫嚅着,忍着胸中的怒火。父亲喜欢用别人的“赚钱”故事,来佐证这个行业的合理性,而母亲一直在开脱,以此打消女儿对传销误解的念头。

僵持中,李雯吵着要买票回家,她担心待久了,会被这里的“励志”故事迷惑。母亲心软,拗不过女儿,瞒着丈夫带李雯去了火车站。

这天清晨,哭肿了眼圈的母亲早起煮了几个粽子,让女儿捎在车上吃。上车前最后几分钟,母亲提出要抱抱女儿,李雯没有应允,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卧底行动。李雯说,离开秦皇岛后,她的父母一边埋伏在陌陌、探探、世纪佳缘等平台发展下线,另一边,依然接受着中绿高层的“灵魂洗礼”。没过多久,李雯年仅14岁、小学刚毕业的弟弟,也成为父亲的下线。

这个家像一辆脱轨的列车,一头撞向传销深渊,不管李雯费多大力气,也拖不住它。

父母的状态,像僵尸一样

李雯看过一本叫《中国少了一味药》的书,书中这样描述:传销者的灵魂中有一团团烧得通红的垃圾,没有理性,没有自由意志,狂热地追逐金钱和谬论,围着谎言的轴心急速运转,就像一只只愚蠢的陀螺,最终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的状态,像僵尸一样。

李雯记得,一位亲戚打电话邀请母亲去她家玩,母亲听后板起脸,“不去不去,有啥好玩的?”与邻里街坊的关系也闹僵了,每当有人好言相劝时,父亲都会重复一句话,“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僵尸爸妈”的变化还表现在对周围的环境上。一次,李雯与父母去市区办事,看到一个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广告牌,母亲指着广告牌,微微一笑,眼里写满了自豪,“你看你看,国家在暗中扶持我们行业。”

父母的想法越荒唐,李雯的心绪越复杂,她觉得有一根刺狠狠地扎着她。提及李文星被“蝶贝蕾”传销成员诱骗致死的遭遇,她的心打颤,尽管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多,但她还是习惯与自己关联在一起。很清楚,如果传销的毒瘤不尽早切除,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更大的家庭灾难。

在中绿上课期间,李雯用眼神上下打量着父亲。她发现,在秦皇岛中绿待了7年的父亲,对制度课里的基本工资算法云里雾里,更不敢去质疑。“这很显然就是中绿用的套路啊,整天高谈国家经济、宏观政策,以至于让人忽略这些漏洞。”

父亲想让女儿理解行业,女儿想让父亲认清现实。结果,两人的目的,谁都没达到。

今年暑期,距离李雯开学只剩下2天了,她即将升入大三,焦灼的李雯再次向群里的朋友求助。

在确定反洗行动方案后,一大早,她和弟弟偷偷从老家溜到成都,找了间宾馆住下,把弟弟的工作安排妥当,李雯给母亲发了条短信:给你五天时间回来,不回来后果自负,又给父亲发了条短信:让母亲回来,否则我带着弟弟去上海打工,我学也不想上了。

“你不听话,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女儿,就当我没生过你,反正你翅膀也长硬了!你自己看着办!”母亲在电话里撂下几句狠话。李雯没往心里去,她心想,拴住弟弟,母亲肯定会乖乖回来的。

随后关机失联。

见情势不对,一周后,母亲火急火燎地赶到成都。这让李雯有了与母亲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期间,她和母亲打感情牌,并让她与反传销志愿者覃荣禁聊聊。

添加上这位志愿者的QQ,李雯的母亲第一反应就去翻看志愿者的空间相册,指着小伙的脸说,“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人不可貌相,你不聊怎么知道?”李雯反驳道。

半晌过后,母亲失望地摇摇头。

“女儿啊,你连你妈的话都不信,净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网友,他们说的话都是负能量,我不听。”

说完,母亲就下线了,头像变成灰色。

只能作为旁证,李雯懵了

李雯与传销抗争着,她已经无路可走。

她加了很多反传销的QQ群,和群里的受害者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在这里,她了解到中绿的运作模式和坑人伎俩,她还把中绿的《十三心态》、《制度课》、《2900算法》等内部资料都学了一个遍,整理成笔记,因为他谨记前人的经验:要想反传销,必须了解传销。

她想寻求法律途径。她手上积累了大量与中绿有关的资料,哪些是事件图,哪些是听课录音,她都分门别类地保存在百度网盘里,她兴冲冲地拨打秦皇岛派出所、打传办、工商局、经侦大队的电话,但是对方告诉她:“你的证据只能作为旁证。”她一下子懵了。

按照刑法,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的立案追诉标准是30人以上且层级在3级以上。这意味着,要想立案追诉,还需要众多下线指认并形成证据链条,没达到30人的只是违法不构成犯罪。

这是李雯遇到的另一个难题。

早在2013年,央视记者曾经到传销组织卧底,并与当地警方配合进行抓捕行动。结果,由于该窝点一共只有29人,最终警方不得不将他们全部释放。

反传销志愿者李旭告诉北青深一度记者,警方打击传销主要是靠口供和笔录来取证,但现在很多人都被洗脑了,根本不配合,调查取证很难。

国庆“黄金周”一天天逼近,李雯觉得实在不行,还要再去一趟秦皇岛。

“那你准备好了吗?万一又失败了呢?”记者问。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李雯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雯为化名)

(原题为《22岁女孩的反传销之战:妈妈没救出来,弟弟又成了爸爸的下线》)

    责任编辑:卫佳铭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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