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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我在工厂里学到的新名词
之一:兼并联合
一九九五年底,我所在的只有三四十人的小厂,已经计划放假过年了。但我和四位女同事经营的门店正进入旺销时节,尚没有放假计划。一天早晨,我正在整理货柜,有人进来,踌躇半晌说,咱们都叫人家兼并了。我看着他带有悲戚的表情,愣了一下。
兼并,当时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动词。请教于学过企业管理的一位同事,他大约在知识的宝库中检索了一下,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道,相当于大鱼吃小鱼,大厂吞小厂,也就是说,今后,咱这拳头大的小厂就不存在了。显然,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事物,许多同事有一种措手不及,甚至无依无靠的感觉。好像有人找厂长问了个究竟,厂长解释说,兼并过去,人家安排工作,大家就是人家的员工,比守在小厂收入高多了。我想,只要有活干,有人发工资,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传言年后召开兼并大会。大家和我一样,春节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一九九六年三月,春暖乍寒。我被通知去参加大会,会议地点在总公司,骑自行车约莫十五分钟的路程。按照门卫的指点,来到西边的大会议室。推门进去,已经坐了不少人,穿着打扮各自不同,收编的杂牌军一般。尽管如此,坐位都编了号,要求对号入座,就能感觉得到大厂严肃的气氛弥漫。站在座位旁边,环视会了下会议室,除了我们几个小厂的,再没有看不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便立即老老实实地坐了下去,不敢动,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勾着脑袋,听主席台上七八位领导模样的发言讲话,好像他们的声音悬浮在头顶。通过会议才知道,这次被集团公司兼并的还有运业公司。运业公司在城区北环东北,主要以车辆运输为主,和我们一样,属于“跨行业跨所有制兼并联合”。兼并的理由,用当时的书面语说,是“发挥龙头带动作用,整合县域资源优势,创造效益最大化”。
假若不是开兼并联合会议,我真不知道什么叫龙头企业。我是第一次走进这户公司,虽然没有走遍整个厂区,但单从进入大门到会议室的距离,就感觉它好大,比我原来的小厂大十倍几十倍,大得结实,大得每一块肌肉都饱含勇往直前的力量。我每天往返于家、宿舍、车间之间,不敢贸然走动,怕违反劳动纪律,但当看到整车整车的产品运出大门,许多部门及领导流水一样视察调研时,明白它大得势不可挡,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经济效益。当年十月从车间调入办公室后,接触到了许多书面材料,又知道,公司在一九九四年就兼并了南部一乡镇小企业,承包了该乡镇的石灰石矿山,一九九五年前半年,又兼并了中部一乡镇的小企业。一篇总结材料对兼并联合是这样说的:“趁势而上,发展壮大”。其实,真好像一场战役,用“趁胜追击,一举歼灭”来形容,可能最为恰当。照此说来,所谓“龙头”,就是排行老大的意思,就是兴盛、威猛的意思。
时光一转眼就进入一九九八年。
每年的三月,总有一些大事发生。春天的早晨,阳光虽然明媚,却略暗含冰冷。我的主任吩咐我去跟随领导作记录,顺手交给我一份复印件。复印件是一个上级的会议纪要,一直看到最后,才明白是又要兼并饮业公司。按说,饮业公司不小啊,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主街道上, 遍布是都是这个公司的餐馆、理发店、点心铺,真是今非昔比。公司院子里有车等着,上去后,几分钟到达了目的地。会议室在三楼,领导们大约到一个房间里开碰头会议,我没有进去,就去了会议室。会上,主要讲移交分工事宜。听见有人问咱饮业公司不是亏损企业,为什么要兼并?一位主搞体制改革的领导,威严地扫视一下说,这正是会议上要解释的事情。饮业公司在商业系统是好企业,大企业,这次并不是兼并,而是联合,是跨所有制、跨行业的强强联合。文件上真是这样说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不过,由于我听得认真,这些内容竟然忘写在会议记录上了。
到此为止,除我原来混饭的小厂不算,核心公司已经拥有下属五个分厂了。我曾经工作过十多年的那个小厂,总公司转让给了一家银行。大约多半年后,小城主街道的一侧,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日光划过蓝色的玻璃墙幕时,让人目眩眼晕。
之二:多业并举
上上下下都在讲:要依托核心,多业并举,多元发展,增强抗风险能力。
事实上,公司的经营品种已经够多了。运业公司除了汽车站,还有一个庞大的运输车队。运输车队似货源少,效益一直不太好。有一天,我站在楼道里没有目的的张望,一队车,全是加长东风,吼叫着开进大门,在后面的道路上停了下来。过了几天,一位瘦高个子的男人,进来和我说话,通过聊天知道,公司成立了运输服务队,他是从运业公司调上来的主管。有了服务队,有了专门操心的人,生意好转了起来,除了给公司生产车间运输煤、石灰石、铁矿石等原料,还能承接对外的运输业务。运输服务队有他们的一套管理考核办法,比如,每月考评的先进车辆,驾驶员可多拿到工资,年终综合考评为先进,就可晋升一级工资。用当时考核办法上的一句话,就是“双向考核,重奖重罚”。这让车队骄傲,让我们羡慕。
车队没有成立时,听说运业公司的车辆很不好管理,司机们大多经常混在江湖,沾染了不少江湖气息。打架斗殴不说,还公车私用。事实证明不是空穴来风。七月份召开调度会时,地点放在了远在四十公里之外的矿山。我坐在公司领导的小车上,一语不发,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行人、车辆和田地。领导突然问,前面那辆车是不是公司的?我吓了一跳,由于对车队的每辆车还不太熟悉,就闭紧了嘴巴。领导催促司机开快些追上那辆汽车,小车便加速前进,老远,堵在了那辆汽车前。领导没有下车,就这么停了一下,那辆汽车司机主动过来检讨,说他要去矿山运输石灰石,顺便给谁捎了一车砖块,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把运输砖块的收入交到车队。打架真没有亲眼看到,但看到过照片。车队主管交给我一沓照片,要我保管好不要弄丢失,我私下看了,拍的是两名车队司机,他们好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赤裸的身体布满了紫痕。很快,消息不断传入我的耳朵。他们去某火车站转运公司的原燃材料时,与火车站工作人员发生冲突,对方叫来派出所的人,狠揍了一顿。我私下揣测,可能车队的司机理亏,不然,怎么半月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呢。
饮业公司应该算是城镇就业率最高的商业单位,他们有门店,有招待所,人员庞杂,但听说一部分职工没有岗位可供安排,造成“人力资源闲置和浪费”。集团公司“果断决策”,依托公司业务,设置塑料制品车间,一部分人员安排招待所,将一部分人员包括我原来的小厂人员,分流安置到了塑料制品车间。车间在公司西边的一间大房子里,设备极为简陋,主要承担包装用编织袋的合缝和标识印刷,我每次经过这个车间时,都能听到缝纫机“嘭嘭嘭”地叫声,还能看见抱着编织袋出进的女工。小厂被兼并后,我媳妇就安排在这里,虽然我们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但我不能去看她。回家后,她将手伸给我看,实在不忍心啊,她的双手都是被袋口划出的伤痕。大约由于我在后勤机关的原因,她后来去了招待所,早出晚归,好像十分忙碌。不幸的是,她于二○○二年就下岗失业了。
听说有人建议成立水泥制品厂,但没有实施,却投建了化肥厂。化肥厂的前身是那个乡镇的小水泥厂,与石灰石矿山相邻。去矿山时,有一小段路要经过小水泥厂,便特意去看过一次,是的,它实在太小了,根本看不到生产设备和车间,只有一排土木结构的房屋,样子像是一座农家院落。我不明白以前是怎样生产水泥的,发扬不耻下问的精神后,有人特意领我去看了看那座土立窑,算是长了见识。这片地方闲置着可惜,计划建成一个小型化肥厂,项目建议书是我找了许多资料后弄成的,竟然像模像样。建成不久,领导们觉得规模小,技术落后,决定另行选址建设。
新址位于公司东侧,几十亩大,紧靠一家砖瓦厂。因为属于工业规划区,项目实施的比较顺利,大约在一九九八年秋天投产。剪彩仪式很是隆重,市县的领导们都参加了。我当然在现场,几位端着盘子的女工穿着统一的服装,面带笑容和几许羞涩站成一排,几位领导持着剪刀,仪态庄重地将红色绸缎剪断,剪刀轻轻地放到盘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我们那几位端盘子的女工,站在什么地方,需要怎样依次排队走到主席台前,然后怎样退场,都事先经过了反复演练,而领导则不一样,他们一次就能有序地完成任务,实在显示了领导者的水平。我还看到,两台摄像机跑前撵后,忙得不亦乐乎。
这似乎是一件大事,会议由一位县级领导主持。一般情况下,级别越大的领导,讲话都放在后面,作强调,作指示。自然,公司领导先要向上级们汇报工程建设等情况,然后由主管部门发言,接下来是重要领导讲话,最后鼓掌欢迎更重要的领导作指示。负责人音响的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会议前几个小时里,把音响调试了好几遍。然而,十分不幸,轮到最后一位领导讲话时,音箱突然失声。领导很不高兴,当场表示不再讲话。而调试音响的他,不久被调到化肥厂一线去了。
之三:“三改一加强”
刚到办公室时,正逢“三改一加强”第二次经验交流会议前夕,面对领导交给的材料任务,我茫然不知所措。好在领导又找来一份据说是市上某笔杆子在上次经验交流会了写就的材料,仔细学习后,心里多少有些底气。这是我第一次接到的任务,想写好,想得和前次不一样,可实在没有经验,便将那份材料的内容重新归纳了一下,将小标题改动了一下交了上去。往后,材料接触得多了,基本了解了“三改一加强”的具体内容。
其实,企业所有改制内容都可归入这个浓缩词里面。
公司运输队按照优化资源配置的要求成立后,开始考虑技术力量方面的改组。车辆和设备数量的增加,检修任务加大。修理方面的行家里手都在车间一线,但当某个车间突发设备故障时,往往本车间技术人员明显不够,其他车间的修理工却闲着无事可干。这事很快提交到会议上,领导们讨论了半天,决定成立修理车间,将分散在车间的修理工集中起来。车间在厂区南侧,房间大约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全是土木结构,房顶的横梁是人字形槽钢做成,空间宽敞,足够汽车出进。五六台铣床、刨床靠窗户摆着,气派十足。
修理车间最早成立于一九七四年,有几个姓名陌生的人员承担着铁厂的全部修理任务。他们依靠简陋的技术,凭借过硬的个人技术和“对事业的无比忠诚”,竟然加工出了四台球磨机设备,并且销售到新疆等地。承担设备加工的技术人员中,有一位姓周的还在公司,后来担任了副总经理。他是情怀耿直之人,开会时往往不善于保留观点和意见,经常因为某事和同事争执起来。在旧档案中看到这个记载后,我去讨教他,提起往事,他既兴奋又伤怀,说,其他几位都先后调到外地了,那时的技术,是真功夫。周经理还说,合合分分,天下常理,现在合了,说不定啥时候又分了。如他所说,几年后,修理车间的人员全部分流到了车间,而且,化肥厂也实行了民营化,运业公司和饮业公司都又归口到相应主管部门,最后,只剩下了主体公司一家了。
公司是全市率先改革改制的企业,似乎所有的做法都是成功经验。大约三五年间,市上经常组团来学习经验。经验都是写纸上的,条条框框不少,字里行间严谨,我不知道他们能学习到什么。一九九七年,市上还专门成立了个班子,对公司三改一加强工作进行了调研,肯定,我得为他们提供一大堆书面的材料。按照公司规定,一些细则和办法属于控制范围,为配合调研,征得领导们同意后,只交给他们浏览一下。最后,调研结果印了一本小册子,大面积下发,并要求在全市范围内掀起远学邯钢、近学本公司的高潮。有成百本这样的册子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此后,凡来人学习,我就发他们一本。
省上召开“三改一加强”经验交流会时,必然少不了公司。基本上,一次形成的经验材料,一下子用了三两年。领导视察调研,公司也必然列为对象。某年恰逢端午节,我们在迎接一位省级领导视察中度过了一天。他穿着白色衬衣,剪着短发,走路速度较快,听介绍是很是专注,却话少,几乎不说肯定和表扬语句。记得好像他说只说了半句“不错”,让我们的经理兴奋了好长时间。当时,陪同的人很多,摄像的也很多,因此,陪同者都往省领导跟前靠,差不多挤成了一堆。我当时也拿了只傻瓜相机,跑前跑后地追着人群,惹得扛着大炮的摄像师们指着我发笑。过了两天,本地的摄像师们把他们拍摄的照片送了来,都是远距离拍摄的,省领导和总经理一起镜头几乎没有,而我很幸运抓拍了一张。好像是在化验检测室里,因为空间狭窄,好多人没有挤进去,我一直瘦小,有幸从人与人的空间中钻到了距离领导最近的地方。省领导指着桌上的一张报表询问总经理,他们互相间的距离差不多只有几公分,其实我有些凑热闹的意思,没有想到歪打正着。
只是,经常提及的政企分开,权责明确,我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实现过。
之四:关闭停运
关闭停运应当喊叫了不少年头。小水泥首当其冲。
距城区三十公里的镇水泥厂,最早建于一九八四年,大约那时正是大办乡镇企业的时期。十五年之后,它被列入关闭停运范围。那时,它已经民营化了,只是,水泥煅烧彻底停了下来,仅仅从外面进购些熟料,挂着公司的牌子从事粉磨包装。高高的窑楼不拆,是上面的一块心病,意味着这个工厂没有彻底关闭。七月还是八月,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省城专家到来,他们叫人在窑楼四周打了几十个炮眼,然后填装好炸药,巨大的灰浪在闷响中冲天而起,远观的人们看到,偌大的建筑物好像有硕大无朋的的双手往下抽着,一节一节矮了下去。尘埃散尽,那里只是一堆破烂的石块。
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一个深夜,我被电话吵醒,赶紧拿过电话,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电话的那端,是我的一位朋友,在主管部门工作。他问我,你知道自动控制仪是个啥形状的东西。罗嗦了近半个小时,知道他和同事以及这家水泥厂的负责人在一家宾馆里,窑楼放倒后盘点财物时,环保部门发现少了那个东西,大家被传至宾馆交待控制仪的去向,已经两天多没有回去了。按他们的描述,控制仪是个长方形匣子,上面有许多按钮。我就知道他们说错了,匣子不过是个操作平台,真正具有放射性元素的是个直径约十五米的柱状物,长得黑来溜秋的,并且有些重量。第二天上班,同事们都以说笑的口气谈论这事,看来,具有辐射能的放射性元素器丢失,不是小事。
不知道这东西最后是否找到,倒对我们提了个醒:一定要慎重保管好这个家伙。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帮助一位专门负责特殊仪器的同事做过一份材料。内容正是关于放射性器具的使用、保管、处置。这个东西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后,和一些技术资料装订在一起,报送致了环保部门备案。二○一二年秋风扫落叶时,因为属于落后产能,要于年底关闭公司,生产差不多停了下来。我知道我得走人了,出于好心,我将那封文件找了出来,放在抽屉里,还特意找来了时任经理,去库房看了看最近拆卸下来后封存在特殊区域里的家伙。
嗯,它的放射孔已经关闭,安全地躺着。而我,却得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丢失。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向度文化出品/团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
李新立,男,上世纪60年代末出生,甘肃静宁县人。初中辍学后,在家务农两年,1986年随“农转非”热潮进城打工,期间自修汉语言文学专业。1995年初,所在的小厂在兼并联合风潮中被某集团公司兼并,从事文秘工作。2005年起,集团公司又化整为零,在民营化改革中,仅剩的一户公司于2012年关闭。至今漂浮在打工的路上。热爱写作,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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